柴武先前的敘述,確實講明了云中、馬邑、右北平三個方向中,為什么要排除掉云中、右北平,而獨留‘匈奴人從馬邑入侵’的可能性。
但問題的關鍵在于:無論是柴武先前提出的可能性,還是劉弘此時在堪輿上所見,都直指一個方向。
——北地!
除了云中、馬邑、右北平之外,北地方向的長城,也同樣有一處數十里寬,足以容納十萬數量級的騎兵部隊,能短時間輕松跨越的缺口。
若是考慮到寒冷天氣對匈奴騎兵集群的影響,那北地的氣候,顯然也更符合匈奴人的要求。
——相較于位處后世天津北部的右北平,內蒙一帶的馬邑、云中,位于后世陜西西北地區的北地,無疑更為溫暖,冬天也到來的更晚一些。
從戰略角度來分析,從北地直接跨過長城,短時間內對蕭關造成威脅,也同樣更具戰略價值。
蓋因蕭關,正式關中四關當中的北門戶!
一旦蕭關失守,就意味著匈奴人的鐵騎,將踏上劉漢政權最重要的基本盤:關中!
甚至不需要攻破蕭關,只需要有匈奴騎兵的蹤影出現在簫關外,其對漢室帶來的戰略打擊,就幾乎等同于關東某個諸侯造反,其先鋒部隊已然叩關函谷!
都不用劉弘對軍事戰略有什么深刻的研究,光是一個婦孺皆知的道理,就能道明其中的關鍵。
——打蛇打三寸,擒賊先擒王!
相較于對漢室遙遠北方的燕、代防線造成打擊,無疑是對關中造成軍事威脅,更具有戰略意義。
更讓劉弘對這個可能性感到心驚膽戰的,是這個進攻路線,在原本的歷史上真真切切的發生過!
——漢文帝前元十四年(公元前166)年,匈奴三世單于攣鞮稽粥率騎兵十四萬,入侵漢室!
——漢室西北要塞朝那塞被攻破,北地淪陷,北地都尉自主將孫卬在內,全部犧牲,無一人生還!
——蕭關告破!
——匈奴前鋒火燒回中宮,斥候直抵雍縣、甘泉山,與長安直線距離不到二百里!
消息傳出,關中振動,天下振動,長安人心嘩然!
也正是在那次匈奴武裝力量距離長安最近不足二百里的時刻,時年三十七歲的文帝劉恒慌忙下達詔諭:以宗正劉禮駐軍霸上;祝茲侯徐厲駐軍棘門;以河內守亞夫駐軍細柳,以備胡。
另,中尉周舍為衛將軍,郎中令張武為騎將軍,駐兵渭北,備車千乘。
可以說,在面臨這次入侵之時,文帝劉恒幾乎是陣腳大亂;對于長安地區的戰略部署,基本完全是按照‘把長安圍成一個烏龜殼’的思想綱略。
所有的戰略重點,都放在了長安以北,及簫關方向。
——匈奴人可能殺來的方向。
若非最終,文帝又任命張相如為大將軍,配合欒布擊退來敵,那漢室國祚是否得存另說,這次入侵最起碼,也是類似后世八國侵華般的恥辱性戰役。
要是情況糟糕一些,甚至連‘天子東遷’的事,都可能第二次發生在華夏大地之上。
要知道那一次,還是匈奴人并沒有完成戰略目標的‘失敗’案例!
而如今劉弘所身處的時間點,并沒有經歷過那一次毀滅性打擊,對于這個方向的防備,相較于歷史上的文帝前元十四年只低不高!
文帝劉恒能在這樣一場恥辱性的戰役之后安坐皇位,那是因為當年已經是他職業生涯的第十四個年頭,朝堂已經被劉恒完全掌控,文景之治已經進入全面發展階段,劉恒羽翼豐滿,口含天憲。
反觀現在的劉弘,雖然基本大權在握,但終歸年紀尚輕,政治威望不夠堅厚。
要是再來一場‘匈奴騎兵直搗黃龍,出現在甘泉山一代’的戰役,劉弘很難保證自己還能安坐于皇位。
所以,在北地、云中、馬邑、右北平這四個方向當中,劉弘最為擔心的,就是北地方向成為匈奴人的選擇。
道理再簡單不過:如果是個選項都是錯的,那首先要排除最錯的那個答案。
能讓匈奴人一騎絕塵,旬月間兵臨漢都長安的北地方向,就是劉弘眼里‘最錯’的那個答案!
劉弘不明白,為什么自己都能看出來的漏洞,身為老油條的柴武卻有意無意的忽視了?
非但柴武,就連殿內站著的濟濟數十位軍方將領,都似乎沒有察覺被柴武‘漏掉’的北地方向。
反倒是劉弘提出‘為什么不說北地’時,眾人都露出了一種···
姨母笑?
這一切,劉弘都迫切需要一個合理得解釋。
要知道漢室針對匈奴的守備力量,是從高皇帝年間開始,就處于每年穩定增強的態勢。
在文帝劉恒登基,并掌握大權之后,漢室北方防線的壯大速度,更是肉眼可見的加快!
而北地方向,能在漢室鼎立將近四十年后,于文帝十四年被匈奴人攻破,就意味著這個漏洞一直存在。
在漢室守備力量越來越強大的背景下,從劉邦建立漢室那一天,到漢文帝十四年,這個方向的攻打難度,是在一點點上升的。
反過來說,匈奴人越早攻打這個方向,就可能會遭受越弱的阻力,取得越大的成果。
那為什么,匈奴人不在高皇帝年間、孝惠皇帝年間,以及后來呂后掌政的十來年,乃至于文帝劉恒登基初的那些年,自北地方向攻打漢室?
為什么非要等到漢室越來越強大,守備越來越充分,文帝劉恒完全掌控大局,才從這個方向攻擊?
總不可能是匈奴人覺得難度太低,攻打沒有樂趣吧?
除了‘匈奴人為什么不早打北地’這一點之外,劉弘還有一點疑惑。
無論是從原本的歷史上,還是從劉弘此時了解到的信息判斷,馬邑方向,都屬于匈奴人‘非常值得考慮’的攻擊方向。
而馬邑與武州塞南北互成犄角,該區域東西又有天險相阻的地形下,馬邑方向對漢室而言,又具備極其明顯的‘伏擊’潛力。
——看地圖就不難發現:馬邑武州塞地區,就是一個狹長的瓶壯!
馬邑為瓶地,東西方向的天險為平身。
這樣一來,漢室只要能把匈奴人騙進武州塞,然后把武州塞這個‘瓶口’一堵,匈奴人就將插翅難飛。
那么,問題又來了。
如此完美的伏擊地點,同樣是越早用,就越能發揮更大價值,讓漢室的戰略處境處于更好的狀態。
那為什么,要一直等到漢室鼎立近百年之后的武帝一朝,才出現第一次‘馬邑之謀’?
是漢室力量不足以完成一次伏擊,不想浪費馬邑這個只能用一次的伏擊點?
這兩個問題,對于此時的劉弘而言,至關重要!
只有弄明白這兩個問題,劉弘才能徹底弄清楚:現在的匈奴人,為什么不可能從北地入侵,而是會選擇馬邑;以及,如果匈奴人確定從馬邑而來,那漢室可能遇到什么問題?
準確的說,是原本歷史上的文帝劉恒、景帝劉啟遇到了什么不能解決的問題,武帝劉徹卻能解決。
沒讓劉弘困惑多久,柴武就對第一個問題,給出了一個出乎劉弘意料,又能完美解答劉弘疑惑地解釋。
就見柴武略帶些欣慰的發出一聲感嘆,那復雜的目光,就好像是在說‘陛下終于長大了,懂事兒了’。
“陛下之問,確乃此間利害之處;匈奴若自北地入而擊蕭關,則吾漢室必有大患!”
說著,柴武便面色輕松地掃了眼在場眾人,隨后和眾人一同,帶著一副理所當然的默契,對劉弘躬身一拜。
“然陛下當知:兵家之大忌有三。”
“何也?”
“一曰:歸師勿掩;二曰:窮寇勿追。”
“其三,便乃腹背受敵,當自側腹暗遁,而不可自背腹強攻也!”
聽到這里,劉弘不由暗自點了點頭:窮寇勿追、歸師勿掩,在后世都是婦孺皆知的俗諺了。
至于后面那句,劉弘也能大致意會。
——當腹背受敵的時候,不應該向這兩個方向發起攻擊,而是應該實際從兩側逃離,從而結束腹背受敵的狀況。
就像一支部隊攻城的時候,若是側翼或身后出現敵軍援兵,應該第一時間停止攻城,并盡快脫離戰場,以避免被城內和城外的敵軍包夾。
因為前后夾擊,就意味著敵人只要想,就隨時可能讓本方陷入包圍圈。
但這個狀況,用在靈活的匈奴騎兵集群身上?
看著北地與匈奴接壤的河套地區,劉弘暗自搖了搖頭。
河套地區,算是漢匈接壤的國境線當中,僅有的一處東西向接壤,而非南北向接壤的部分。
具體形容,就是說:如果把漢室版圖形容成一個方塊,那河套,就是這個方塊確實的左上角。
在這個方向,漢室的北地地區與匈奴東西接壤,隴右地區又南北相接。
如果按照柴武方才的話推斷,匈奴人不選擇北地攻打漢室的原因,是忌憚騎兵集群在自西向東攻打北地時,隴右地區的漢軍會北入河套地區,威脅匈奴騎兵集群側翼。
但這個說法,有兩點站不住腳。
第一:相較于隴右,此時掌握在匈奴人手中的河套地區,大半處于更高的地勢;對隴右,河套地區的匈奴人具備‘居高臨下’的戰略優勢。
而漢室要想從隴右進入河套地區,卻要從低處冒著弓羽箭矢,向著高地勢前進。
這顯然不符合冷兵器時代的戰爭規律。
第二,就是機動性。
側面威脅的戰略意義,是讓敵人陷入‘可能被包圍’的戰略困境,從而放棄攻擊,甚至退出戰場。
但漢室無論是北地還是隴右,乃至于長城防線絕大多數守備力量,都是步兵集群。
——甚至是以材官為主的重步兵集群!
用重步兵威脅騎兵說:‘你要被我們包圍了’?
神話故事都不敢這么寫···
至于劉弘剛剛得知的,如今漢室唯一掌握的完整騎兵集群,只有區區一千人的編制不說,還遠在后世內蒙古托克托地區!
要想讓云中城內的那支騎兵校尉,對從河套攻打北地的匈奴騎兵造成威脅,且先不提1000vs50000的兵力對比,到底能不能讓匈奴人忌憚,光是云中到北地數千里的直線距離,就否定了這個預案的可能性。
這樣看來,柴武口中‘匈奴人擔心側翼或背部受敵,所以不會選擇北地’的說法,顯然站不住腳。
看著劉弘手持長棍,對北地、隴右,以及二者西北方向的河套地區指指畫畫,柴武大致也明白了劉弘的顧慮。
就見柴武輕笑著點了點頭,暗地里對劉弘敏銳的戰略嗅覺表示認可,便有些隱晦道:“今吾漢家之首患者,當北蠻匈奴。”
“然陛下可知,匈奴之首患者何?”
聽到這里,劉弘下意識一張嘴,卻又本能的一滯。
作為已知世界唯二的兩個巨頭,漢室和匈奴,本身就是彼此最大的威脅···
不對!
對于匈奴人而言,草原霸主的爭奪,遠比南侵漢室重要的多!
想到這里,劉弘目光中陡然亮起一道jing光,手中的長棍在片刻間,便指向了河套地區以西!
“大將軍之意···”
見劉弘話半而止,柴武滿是欣慰的再一點頭。
“陛下慧眼如炬。”
而劉弘的注意力,則緊緊鎖定在了堪輿之上,與匈奴掌控下的河套地區,以及漢室掌控下的北地、隴右地區,呈北、東、西三足鼎立的區域。
——河西!
——月氏!
反應過來這一點,劉弘終于明白,匈奴為什么在漢室鼎立后的二十多年內,放著北地這么一個戰略價值無疑比擬的要地攻打,反倒是從燕、代地區入侵。
——因為月氏人的存在,讓匈奴不敢全力從西向東攻打北地,把背部留給位于河西地區的月氏人!
至于匈奴在公元前166年,才第一次從北地入侵漢室,則是因為在公元前168年,月氏王被老上單于砍下了頭顱,月氏人被趕出了伊犁河流域,西遷向中亞地區的阿姆河兩岸!
“原來如此啊···”
明白了這一層關系,劉弘心中,對今年冬天的漢匈戰爭,終于燃起了十足的斗志。
“即刻傳令:著典客、奉常有司同隴右都尉,速傳信月氏王!”
“朕,要幫一把月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