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 風水輪流轉,趾高氣揚的李府管家也有不幸看走眼的一刻。
他低聲下氣的恭請老賈跨過李府那道門檻。背著行囊的老仆不屑的瞟了他一眼,大搖大擺的穿過那扇朱紅大門。
李府出現了滑稽的一幕,一直以來都是威風凜凜的劉管家居然會低聲下氣的為一個下人彎腰帶路,還是往李府飯廳的方向走去。
仆人們都在猜測那個貌不驚人的老仆到底是何方神圣。
李蘭亭早在廳堂上等候已久。
老仆賈三一股腦的坐了下來,原本主仆是不能坐在同一張桌,但是老賈身份特殊,又是李蘭亭口中的恩人,自然不能平常對待,陳仲卿也不怎么講究尊卑秩序,老賈喜歡怎么做就怎么做。
三人坐下之后,開始依次上菜。
西湖醋魚,金華火腿,鱖魚湯羹,糯米蓬糕。
八仙桌上滿目玲瑯,芳香四溢。杭州人將菜系的清淡發揮的淋漓盡致,卻依舊色味俱佳,讓人食欲不減。陳仲卿乘船而來,在水路上度過一段艱苦難熬的歲月。就連不挑剔的他都吃不慣那土腥味十足的河鮮。
老賈一如既往的好胃口,拿起筷子就夾著菜往自己嘴里送。
李蘭亭叫丫鬟過來,低聲吩咐了幾句,丫鬟點點頭退了下去。然后他然后才回過頭,打開了話匣子。向陳仲卿揭露之前的幼年往事,“當年少年無知時,李家還居住于開封深宅大院,有次我與你爹驚蟄出游踏青,不小心失足落水汴梁河,當時嚇壞了安之兄,幸好賈叔深諳水性救了我,否則我這條命就搭在那里了。”
李蘭亭講到兒時往事,感慨萬分,隨口又輕笑著搖搖頭,“此后舉家搬遷,前往杭州,這一走就是十幾年,期間雖有書信往來,但是兒時汴梁繁華風貌,花燈夜市都漸漸模糊了起來,唯獨你父親情誼和賈叔恩情,叔父沒齒難忘。”
“這事啊,李大人不說我都忘了。”
老賈笑嘻嘻的裂開嘴,露出滿口黃牙。
李蘭亭端起酒杯,朝老賈舉起了杯子,“這杯是敬三叔當年的救命之恩。”
老賈大大咧咧的舉起杯子,撓了撓腮幫子,勉強擠出一句文縐縐的話,“內啥?我干了,您隨意。”
陳仲卿瞪了老賈一眼,老賈頓時就像霜打的茄子一眼干癟了下來,規規矩矩的坐在凳子上吃飯。
陳仲卿放下筷子,把話題往自己想說的方向引導,客氣有加的說道,“蘭亭叔父不用太過在意,此番前來正是因為家父在汴梁發生了一些變故,否則也不會特地給叔父添麻煩。”
李蘭亭擺擺手,并不在意的說道,“誒,哪有麻煩一說,方才書信我已經看了。汴梁的政變陰謀前半個月已經在杭州城內傳開,雖然不知道情況如何,但是在朝為官,伴君如虎,你父親也有心思縝密的考慮。杭州城還沒被汴梁的這場政治陰謀后續波瀾席卷進去,你在此可以放心安頓下來,等到風聲過后,再回去汴梁。”
他是很喜歡陳仲卿這個世侄,才氣襲人卻又內斂低調,他見過許多的汴梁富家子弟的紈绔與傲氣,唯獨欣賞這份藏鋒。
不過陳仲卿委婉的否決了對方的提議,“我不住在叔父宅中,還想另尋一座宅院,銀兩價錢都好說,不知道叔父可知哪有合適的宅院出手?”
陳仲卿的回答讓李蘭亭感到意外,對方剛想開口問詢,他又補充了一句,“這場陰謀政變我父親也是兵行險招,保住了陳家上下一干等人的性命,但是卻留下了一些棘手的爛攤子要處理。誰都不敢保證閹黨不會不留余力的清繳殘黨。我住在叔父家中,日后我們家真有三長兩短,怕牽涉到叔父身上。”
陳仲卿身上背著兩條人命,雖然現場被他精心布置過,但他也不敢確保會不會有高人看破設下的局。他的設想是讓王長安坐實叛徒的罪名,但卻留下最大的漏洞——行兇者的動機前后矛盾,這也是局里唯一一個破綻,自己已經將所有蛛絲馬跡都清掃干凈了,汴梁的大人物只要不特地的深究小細節,陳家便能相安無事的度過風險期。
李蘭亭沉吟了一下,在考慮陳仲卿提議的風險性,最后他想到一個兩全其美之計,說道,“這樣吧,吃完飯之后我讓劉管家帶你去一趟李府的閑置宅院,原本準備作為分宅使用,暫時派不上用場,你們正好可以入住。屋里家具物什一應俱全,稍稍布置一下就可以閑居下來。”
陳仲卿喜上眉梢,這絕對是最好的安排,連忙謝過叔父的好意,“那最好不過了。”
三人正在談論之間,陳仲卿的身后突然響起熟悉的聲音,帶著江南女子特有的綿聲細語。
“爹,您找如煙何事?”
陳仲卿回過頭,兩人正好四目相對。秋波瀲滟的眼眸里閃過一絲的驚訝,女子落落大方走上前,向陳仲卿福了一福,表現出大家閨秀的溫柔賢淑。
“這是陳仲卿,爹爹忘年故交之子。這是叔父的女兒,如煙。”
“如煙見過陳公子。”
陳仲卿作揖致謝,語氣不卑不亢,恰到好處,“仲卿方才還得感謝李姑娘一語解圍。”
李蘭亭挑起了眉頭,“哦?你們之前還有一段故事?”
李如煙輕捂著嘴,笑道,“沒什么,舉手之勞而已,陳公子何需記掛在心上。爹爹,如煙有事,還望能先行告退。”
她對陳仲卿并沒有多少感覺,汴梁而來的客人如同過江之鯽,才華滿腹的也不少,一個普通士子還入不了法眼。
李蘭亭很寵溺自己女兒,也不強留,便說道,“你有事先去吧,今天也是想讓你見見父親的故友之子。”
陳仲卿笑了笑,不以為意。
李如煙匆匆打個照面便退下,李蘭亭則坐下與陳仲卿繼續商討接下來的計劃。他表示贈與陳仲卿紋銀百兩,暫時度過這幾個月。李蘭亭也拿捏不準,陳仲卿有沒有哪些富家子弟花天酒地一擲千金的“惡習”,所以才以百兩紋銀試探。
不過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陳仲卿謝過李蘭亭的好意,并且表示一間閑宅已經足夠了。吃完飯之后便起身告辭李府,這次管家還要責無旁貸的擔任指路人的角色,在老賈頤指氣使的態度下,把陳仲卿順利的送到閑置的宅院之中。送走了陳仲卿之后,李蘭亭轉身前往書房,他準備將那幅杭州美景圖細細的裝裱起來,過幾天好向有人好好炫耀一番。
李如煙站在長案前,低頭聚精會神的盯著擺在上面的畫作,上面描繪的亭臺樓閣,山水人家神韻俱顯,尤其是題的那首望海潮詞,將畫中意境包羅萬象,全然囊括進去。
絕世好詞。
李如煙拿著秋毫,在另一張宣紙上比劃了幾下,卻發覺怎落筆都不對。
這種割金斷玉,鋒芒畢露的書法,她從未見過,也無從下手。
李如煙聽到背后響起窸窣的動靜,她回過頭,看見自己的父親正站在身后,悄然無聲的盯著她臨摹字體。
“瘦挺爽利,側鋒如蘭竹,這一手可是難得的好字。”
李如煙的右手拿著狼毫,指著桌面上的杭州美景圖,對身后的父親說道,“爹爹的詩句作畫功力都在與日俱增,這首《望海潮》儼然已有詩詞大家的風范,尤其是詩性十足的煙柳畫橋,峰巒翠幕,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我眷抄一遍,回頭拿去給張遜老師評點一下。想知道杭州詩詞第二的師傅,能不能寫出同樣氣勢滂沱的詞。”
李蘭亭笑了笑,他知道李如煙是有意刁難自己好友,笑道,“還是算了吧,你爹我可寫不出這種需要天賦異稟的詞句,省的到時候張遜兄回頭來找我切磋比劃。”
“這首望海潮的作者,是你剛剛看到的陳公子所寫。”
原本在紙上勾勒的筆桿戛然而止,她回過頭,表情驚訝萬分。腦海里浮現的是那個平淡無奇的表情,雖然身上有種難以掩飾的才氣,但怎么看都無法跟才華橫溢的八斗之才聯系起來。
李如煙輕咬著朱唇,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父親所說的話,蹙起如黛的眉,半信半疑的問道,“父親是說,這首望海潮出自那個陳公子的手筆?”
李蘭亭走到長案前,將已經風干殘墨的杭州美景圖細細的卷起來,他小心翼翼的塞進抽屜里,拿一塊檀香木小心翼翼的壓起來。
“是啊,信手拈來一首詞就表現出才驚艷絕的天賦,不知道這孩子精攻文章詩詞的話,能走到什么樣的境界。當年安之兄曾痛惜次子愚鈍不可教,現在看來,陳仲卿哪里是一塊朽木,分明是麒麟啊。”
李如煙握緊了手中的松木筆桿,深吸一口氣讓情緒平復下來。
外表文靜,但是性格爭強好勝的她曾想過要做杭州才學第一的女子,甚至師從父親好友,鴻儒張遜。名師指路的她還沒出手,就感覺已經輸給一個默默無聞的士子,她心里不舒暢。
“可是為何從未聽過此人的才氣名望?汴梁藏龍臥虎,但這種人總有出人頭地的聲望,如果是真能寫出這番太平氣象清醒脫俗的人,應該早就嶄露頭角,聲名畢顯了。”
李蘭亭沒有安慰女兒那一絲的苦惱,而是幸災樂禍的說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如煙你要學的還多得是。陳仲卿這孩子是塊璞玉,要細心的雕琢才能發覺內斂的才華,看吧,接下來杭州城這一個個文人騷客,怕是詩壇地位不保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