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九章莊田,分曉
廣東到京城的驛道是經南雄府、贛州府、廬州府、徐州府、德州、涿州,將近八千里,若是走內河水路,則是又要繞一個大圈子。由于琥珀有身孕上路不便,因此張倬到了廣州之后雖開始預備,卻也一直等到琥珀安然產下一女,又坐蓐一個月之后方才動身起行。
考慮到陸路顛簸不便,行程又實在太慢,如今海禁既開,一行人便從黃埔鎮碼頭尋了一艘最堅實的海船,重重打賞之后,又帶了一個大夫隨行。彼時乃是順風,那艘六桅大船沿海岸線一路北上,順風十二晝夜便抵達了泉州,補給之后繼續北上,又是十五晝夜抵達寧波府。
換了往來松江和寧波府之間的小船,又航行了一天兩夜,一行人這才抵達了松江府碼頭。盡管不是在深海航行,一路上甚至平安避過了兩場風暴,但甫一從船上下來,甭說孫氏腿軟,就是杜綰也是長吁了一口氣。
“老爺,這海船以后可是坐不得了,那回在泉州要不是停靠及時,那風浪簡直能把人嚇死。要是出了什么事,那可怎么了得!”
張倬想起那場席卷泉州府的風暴,自個也覺得心有余悸。要不是真的雇著了一個經驗豐富的船老大,那船又在黔國公府名下,一幫水手拿著大筆賞錢也都盡心竭力,海上的倭寇也因為先前的打擊而一掃而空,再加上他帶足了武藝高強的護衛隨從,這一路上發生什么事還真難預料。此刻,他不禁苦笑道:“你就是不說,以后我也不敢圖這快捷。”
停船之后,他并沒有讓一家人立刻下船,而是派了隨從先趕去府城,讓主管松江府那些鋪子的管事派人來接。這會兒見妻子兒媳孫子等等一一上車,行李也絡繹裝上了馬車,他便招來了那個親自來迎的管事,一一詢問了些京中事,得知就是些言官彈劾,并沒有太特別的,心里的大石頭就落下了。等到馬牽上來,他拉著韁繩試了幾次,腿愣是跨不上去。
“老爺,剛從海船上下來,人身上都是軟的,這騎馬恐怕是不成,還是小的攙您坐車吧。”
聽到那管事如此說,張倬看了看那匹高頭大馬,只得無可奈何地答應了,心里卻暗自決定,回京之后一定要好好練練身體,否則這人還沒老卻騎不動馬算怎么回事。
都說蘇松財賦半天下,如今的松江府除了種水田之外,棉田亦是無數,每年棉花收割的季節,各地都有過來收棉的商人。張倬原本名下就多有綢緞莊和布店染坊,原先每年一半的收入就來自這里,之后又染指海船營生,在松江府的產業自然不小。全家人抵達了一處別業時,聞聲而來的管事們竟是擠滿了前院。
女眷們的馬車直接從旁邊角門入內,掀開車簾瞧見張倬已是從車上下來,一群人亂糟糟地磕頭問好,孫氏不禁放下了車簾,又對杜綰笑道:“綰兒,既然到了這兒,也不忙著趕路,我們到你老家逛逛如何?”
杜綰沒想到孫氏會提起這個,頓時一愣,隨即才笑道:“娘既然要去,我怎有不應的道理?張堰鎮確是個養人的好地方,不少都是上百年的讀書仕宦世家。相比之下,杜氏倒是不算什么,沈家才是一等一的大族。”
孫氏這才想起丈夫提過,杜家搬出張堰時是因為族人貪婪,于是裘氏還把家里的水田和房子都賣了,三間祖宅也只是托族長管著,再加上族里因之前給杜楨立嗣子的事情鬧了一鬧,只怕這一趟回去也不得消停,頓時也就改了口。
“算了算了,也不知道越兒在京城孤零零的怎么想著你們,這功夫不耽誤也好。話說回來,你們兩個之前跟著越兒到這里呆過,還遇到過倭寇,那地方可得帶我去瞧瞧。”
聽孫氏這么說,琥珀秋痕自然都笑了,雙雙答應了下來。雖說這別業幾年也難得住一次,但房間倒是收拾得極其干凈,一干人安頓了之后,早有人送了飯食進來。直到孫氏帶著兒媳等人用完了飯,又吩咐人帶靜官幾個孩子前去休息,張倬這才進來。
“接下來就是從這里坐船到南京,轉道運河北上,一路上比之前的海船要平穩得多。”見妻子聽到坐船兩個字便面露苦色,張倬隨即岔過了話題,看著杜綰說,“剛剛幾個管事倒是說到一件事情,說是從衙門聽說,有人查過松江府幾家大戶的魚鱗冊,又去實地問過田畝,這其中便有你們杜家,還有沈家。偏朝廷那邊并沒有什么消息傳來,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盡管對于本家族人并沒有太多感情,但當初自己出嫁時,畢竟是幾個族老從松江府送東西添妝,再加上嗣子畢竟要承襲杜楨這一脈,聞聽此言,杜綰自是不敢怠慢此事。尋思自己陪嫁的那個田莊在南京附近,父親在松江府這一帶已經是完全沒有田產了,她又斟酌了片刻便問道:“爹,那人可說過,杜家名下的田產有多少?”
“親家名下應該是沒有寸土,但整個杜氏名下,大約有兩千畝良田,分散在十幾個族人手中,這分攤下來也就不算什么。杜家如今經商的人不少,有錢了就置些地產,這都是有案可查的,牽連不到親家。但我聽說,沈家兄弟名下的田多了些,大約有一千畝。”
聞聽此言,杜綰不禁心中一跳。她人在張堰鎮生活了十多年,不得不幫著母親料理家務,這田間地頭的事情也知道一些。盡管官府定期重造黃冊和魚鱗冊,重新核定稅賦和人口,但這其中的貓膩卻是多多。佃戶世仆往往被大戶人家認為是私產,很少上黃冊,而不少開墾出來的熟地也往往掛靠在做官人家的名下,畢竟,盡管官紳免征數目有限,官府卻從來不會按額征取,往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過去了。父親自然是清白,沈家兄弟的田畝也并不多,但其他人呢,這一次難道就只單單是查詢了松江府的田畝?
杜綰只沉思了片刻便醒悟到這里不是地方,便連忙尋了他事遮掩過去。秋痕素來是不在這些事情上留心的,自然不以為意,見孫氏乏了就扶了她去休息。琥珀原也惦記著孩子,但總覺得杜綰剛剛那表情實是奇怪,腳下就慢了一步。
果然,她隨著杜綰正要出屋子,后頭張倬就出聲吩咐道:“一路坐海船也辛苦了,在這歇兩天再走。越哥媳婦不妨去張堰鎮走走看看,要是她們愿意走,也不妨一起捎上。”
情知張倬剛剛看自己的臉色,興許是猜測到了什么,杜綰忙回過身來答應了。等到回了自己房間,她便招手把琥珀叫上前來,原想說寫信的事,但想想又覺得這一趟來去恐怕也來不及了,于是就笑道:“算了,興許是我想多了。娘既然興致好,明日我少不得陪著她去張堰鎮走走。你和秋痕自己忖度忖度,要是放心得下孩子就一塊去,要是放心不下,就在家里留著好好歇一歇。”
琥珀心里已經有幾分猜測,哪里會明日跟著去添亂,忙推辭說在家照看女兒,連秋痕的主也一塊做了,這才辭了出去。她這一走,杜綰不由得按著眉心和太陽穴,心里突然覺得異常惦記著丈夫,不知道他可到了京城,授了什么官職,是否一切還好……
想著想著,她就不知不覺在貴妃榻上打起了盹,朦朦朧朧間眼前晃過了一張張面孔,到最后依稀瞧見張越掀簾子進來,就被一個聲音猛地驚醒了。
“娘!”
聽到這一聲喚,杜綰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卻見靜官拉著三三站在下頭,一大一小正眼巴巴地望著自己。盡管是大熱天,但兄妹兩人都包裹得嚴嚴實實,一個是天青色紗袍,一個是白銀條子小對襟衫,額頭上都是亮晶晶的。杜綰沒看見跟的人,聽見門外崔媽媽正留著人說話,知道一雙兒女是崔媽媽有意放進來的,便起身把三三抱到了貴妃榻上,又拉著靜官坐下。
“你去過祖父祖母那兒了?”
“娘,都快到晚飯時候了,祖母也是睡到剛剛才起身,讓我和妹妹來瞧瞧您。”靜官一邊說一邊掃了掃杜綰的臉,隨即一本正經地說,“祖母說,娘要是乏了就不用過去了,正是困倦的時候,各房里自己用自己的,晚上也早些休息,祖父也這么說。”
杜綰原本想強撐著去公婆面前一同用飯,此時聽到這一席話,不禁覺得渾身酸痛,順勢就坐了下來,也順勢吩咐琥珀秋痕不用過來,都早些休息。留下兒女用了晚飯,她親自把人送回了房,這才叫來了崔媽媽。
“明天我要陪著太太去張堰拜客,你再挑上兩個伶俐老成的媳婦和我一起去,等的時候多打聽點消息。尤其是各家的大小莊田,你打聽打聽可有生人來問過消息。”
早先杜綰出嫁的時候沒有陪嫁的家人,崔媽媽雖是后來才服侍的,但勝在謹慎嘴緊,久而久之,這張越和杜綰身邊的大小丫頭已經換了兩茬,唯有她一直留著。她對于外頭的大事只是一知半解,可既然是杜綰吩咐了,她便立刻點了點頭。
“少奶奶放心,我回頭就去挑人。明日我跟著一塊去,準把實情套出來。”
京城夜禁乃是從一更三點(八點十二分)到五更三點(四點十二分),夜禁鐘聲一過,大街上便不允許有人行走,公務、疾病、生產和死喪則不在限制范圍之內。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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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但凡是有頭有臉的頭面人物,往來的串門子以及出條子叫堂會等等,都可歸入公務范圍之內,五城兵馬司的巡夜人絕不會貿貿然把人攔下來。
但即便如此,不論是多大的官,夜晚回家必然不會招搖過市,一過一更三點,街頭便是靜悄悄的,只偶爾有打更的梆子聲。然而,這一夜,那些臨街房子晚睡的人們無不是被一陣陣疾馳而過的馬蹄聲驚醒。好事的移開門板觀看動靜,怕事的則是索性連窗戶都關上了,至于各家官員府邸臨街的那些倒座房,仆人們都被驚動了起來,一面往內中報主家,一面差遣人到角門上的小窗中打量。這當口,倒是沒人會急急忙忙出去。
得知外頭有大動靜,張越也就沒有再留著張起和張赳,該說的話他已經都說了,兩兄弟回去對家里也應該會有個交待。把人送到東角門,他順帶往外張望了一下,見胡同口的宣武門大街上已經恢復了平靜,不禁在心里沉吟這一夜的異動會發展到怎樣的地步。
“少爺……”
回頭見是滿面憂慮的連虎,他就擺擺手道:“不打緊,晚上讓人留意門戶,告訴上下不用慌張,好好睡覺就好,這事情和咱們家沒關系。”
張越如此淡定,連虎身后那幾個外院的門房仆傭彼此對視了一眼,全都感到安心了些。而張越吩咐了關門,就轉身往里去,快到二門的時候,看見高泉正守在那里,他也沒多囑咐什么,只讓收拾干凈葡萄架底下那些東西,隨即就徑直入內。
轉眼就要七月了,不知道父母和杜綰她們都走到哪了?
這一夜,有些人可以淡定,有些人卻沒法從容。尤其是那些個在睡夢中被錦衣衛破門而入從床上拖走的人更是如此。一整夜,京師各處都上演著這樣驚心的一幕,只大多數都是小的不能再小的小人物,沒一個是官階頗為不凡的高官。
當次日一大清早夜禁解除,那些夜里睡得死死的人們上朝的上朝,上工的上工,開業的開業時,方才發現自己的左鄰右舍亦或是街頭民居上,一下子多出了形形色色的封條。
于是,當官員們在長安左門等候上朝的時候,少不得彼此交頭接耳。盡管昨日在北鎮撫司正堂的那一幕只有寥寥數人在場,而那些傳看的東西也很快歸檔鎖了,但前頭的事情畢竟瞞不了,后頭的事情就成了眾人猜測的中心。只是,看到幾個當事者臉色發沉,誰也不敢貿貿然上去詢問原委,縱使是楊榮也知機地找了別人。
“元節,聽說昨天皇上在英國公園見了你?”
見前來詢問的乃是如今就任翰林院侍講的顧彬,張越忍不住望了一眼不遠處的楊榮,隨即才沉聲說:“你只管放心,今日朝會就會見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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