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在秦家門前客氣,來來往往的行人多有停步觀看的,都被閑漢們趕走。
向伯的回答不貪功不施恩,顯得很是大方坦蕩,那邊秦秀才的表情中帶了些贊許,他掃視了朱達和周青云一眼,笑著說道:“本以為這不省心的丫頭遭難了,今日真是驚喜莫名,秦某有些失態,倒是慢待了各位,請去寒舍一坐。”
“寒舍是什么?怎么這秀才說話我好多聽不懂的。”周青云在朱達耳邊嘀咕,讀書人說話用詞講究,時不時蹦出個典故成語,朱達還好,周青云就麻煩些。
朱達還沒回答,就看到秦秀才吩咐說道:“石六,你去福安老店那邊叫一桌上好的酒席送過來,小王,你去里面把門開了,喊著程姐過來泡茶待客,等下你們收拾好客房。”
被他點到名字的人都是圍著的那幾位閑漢,聽到后都是點頭答應,快步跑去忙碌,那為首的精悍漢子臉上有些為難,湊上前說道:“秦先生,老爺那邊有吩咐的,現在事情都沒了結,這幾個又是生人,還是小心些的好,不如先安排去客棧那邊好好招待著,等”
秦秀才臉色頓時沉下,肅聲說道:“這位仁兄年過五十,這兩位少年十二三歲年紀,他們辛苦把秦琴送回來,是我秦家的恩人,若是連我秦家家門都進不得,那豈不是笑話,出什么事我來擔待著,你不要管了。”
被他這么一訓斥,那看著不簡單的精悍漢子不敢言語了,只是躬身示意,這時候院門被那小王從里面打開,秦琴歡呼著跑了進去,秦秀才看著女兒背影,溺愛的搖搖頭,又笑著對向伯三人說道:“真是怠慢諸位,請!”
窮人家的秀才是窮措大,沒什么底氣又得了身份總要端起來,富貴人家的秀才只能看到身上的富貴氣,那不是他讀書得的,而是家里有的,這兩種總歸是能判斷出來的,可秦秀才舉手投足間卻帶著威勢,沒有窮酸氣和富貴氣,細究的話,這威勢里面帶著些肅殺。
這種感覺,朱達能勉強描述,向伯能感覺到卻說不明白,大家都是感覺不太對勁,事先以為是家境平常的秀才,后來看到秦琴古怪精靈的表現后又覺得這秀才或許灑脫不羈,帶著幾分名士性格,可今日見到又是不然,這種威勢倒是和官威類似,可這等威嚴那些年接觸極少,這些年更是沒接觸過,朱達也說不太準,可言談舉止中那不容置疑的自信,周圍人等發自心底的恭敬服從,都證明這種不太對勁并不是錯覺。
當然,圍著的那幾位江湖漢子和閑人怎么也和斯文扯不上,那秦秀才從鹽棧出來,對這些人理所當然的頤指氣使,這怎么也不是書生所為,這些不對勁就不必說了。
折騰一通進了秦家后,已經是晚霞映天,進了秦家宅院,朱達觀察的很仔細,這是個兩進的宅院,規制齊整,借著不亮的天光能看出來,沒什么破損之處,門窗墻壁臺階步道都被維護的不錯,花池子里有幾株臘梅,其余花草也有,可看不到什么枯枝敗葉,院子里還有一口大缸,路過的時候朱達探頭看了看,里面水裝了七成滿,這是為了萬一有火災救火用的水源。
如果秦琴沒說漏什么的話,秦家應該只有父女二人,一個成年人一個孩童想要把這兩進的院子打理的如此干凈整齊,幾乎不太可能,想要這般,恐怕要有幾個專門料理伺候的仆役才能做到,這可不是個家境平常的讀書人能做到的了。
進了屋子之后,盡管秦秀才笑著說“這幾日為女兒操心,屋子有些亂,見笑”,可實際上,屋子里沒有絲毫凌亂處,幾盞燈都已經點燃,將不小的堂屋照的很明亮,家具陳設都不怎么新,看著卻沒有任何廉價窮酸的感覺。
從外到里,這秦家父女穿著帶補丁的半舊衣服,但除了這一點之外,其他各處只顯出一件事來,那就是頗有底蘊,這可是幾代傳下來才會體現出來。
秦秀才不是尋常讀書人,秦家不是尋常百姓,只怕也不是本份人家,朱達得出了這個結論,不過既來之則安之,對方為了感謝請大家進來,熱情待客,自然不必擔心危險。
實際上朱達現在覺得新鮮有趣,另有無比的好奇,這一刻他突然覺得重來的這次人生不僅僅要自強,不僅僅要活下去,也要感受著人生中的趣味和精彩,比如說眼前這位和預判不同的秦秀才。
從進了鄭家集然后來到秦家宅院,朱達終于確實的感覺到自己在明代了,這里的房屋規制,穿著打扮,談吐舉止,都是“古色古香”,而白堡村太貧苦太單薄,讓他始終形不成明確的認識,現在有了。
才剛落座,那位“程姐”就是來到,是位三十多歲的中年婦人,穿著打扮整齊利落,進退謹慎規矩,沒多久就奉茶上來,才沏好了茶,方才一位門外的閑人就送過來了點心,這點心卻是送給朱達和周青云還有秦琴吃的。
點心是桃酥和油果,無非是油鹽糖的混合,這等簡單點心,周青云卻好像無上美味,朱達也覺得極為好吃,現在肚子里實在缺東西,勉強解決了營養,可甜食實在稀罕,能吃的次數太少了。
秦琴對回家無比興奮,本來趕路疲憊,在筐里睡了一次,此時精力卻是十足,屋內院外的跑進跑出,還要拽著朱達和周青云一起瘋玩,但向伯制止了,秦秀才也不去管,只是笑嘻嘻的看著。
“秦某前些年貧苦,身邊人熬不下去改嫁,家母身體不好,都是秦某一人帶著她到大,我一個讀書人,雜事又多,不懂的帶孩子,嬌慣成這個樣子,也惹下了這場禍事,要不是向兄你古道熱腸,還不知道會有何等凄慘境地,秦某再次謝過了。”說完這話,秦秀才再次起身作揖。
數次施禮讓向伯有些不耐煩,可還是擺手說道:“人送回來了就好,天色已經黑了,老漢和兩個侄子還要去尋個住處,還是先告辭的好。”
“這么做豈不是讓人笑話秦某,向兄且安坐”說到這里,秦秀才拍了下額頭,又是說道:“從見面到現在忙碌慌張,卻忘了請問向兄姓名,在下秦川,字默生。”
秦川這名字倒是耳熟,朱達咳嗽了聲,互通姓名已經是很鄭重的禮節,向伯壓下性子抱拳回答說道:“老漢姓向,名岳,岳是岳爺爺那個岳。”
從進屋到現在,朱達多少能感覺到秦川并不是一味感恩,這個秀才似乎在控制節奏,先讓大家放松,然后在適當的時候再做什么,應該是拋出問題,朱達倒不是如何敏銳才發現,而是那些年入職后經過培訓,交流的經驗技巧多少掌握,眼前這情景正是符合。
不過聽到“向岳”這個名字后,秦秀才卻愣了下,從見面到現在的鎮定從容都不見了,似乎這個回答讓他亂了分寸,但這失態的時間很短,接下來的表現就不像先前那么彬彬有禮,很直接的打量向伯,帶著玩味的笑意越來越濃。
剛才還禮貌客氣,現在這樣的態度則有些無禮了,向伯雖然不在乎,可眉頭也皺起來。
“向岳,五十三歲,白堡村人士,無妻無子,你在弘治年間從軍,正德十三年回鄉,然后操持鹽業至今,是不是?”秦秀才突然說出這么一段來。
聽到這幾句,向伯動作一停,猛地站起,滿臉驚愕的看著秦秀才,這個動作太突然,周青云手里小半塊桃酥險些掉落,朱達倒是沒什么所謂,秦秀才突然說出向伯的履歷必然有些大家沒料到的原因,但看對方的態度肯定沒什么危險。
不過“弘治年從軍,正德十三年回鄉”這個經歷細節,朱達和周青云都不知道,向伯也從來不提,這秦秀才從何得知?
看到向伯的反應,秦秀才臉上笑意更濃,悠然說道:“五日前你在夏米河邊殺了一名賊兵,從他嘴里問出賊窩所在,是不是?”
這可是只有私鹽組織內部才能知道的機密事,卻沒想到被一個萍水相逢的秀才說破了。
“這等事你如何知道?”向伯驚問,他現在完全被震住了,坐在一邊的周青云手忙腳亂的吞下點心,卻想要去摸兵器,可此時弓箭放在外面,剛要起身就被朱達按住,搖頭示意不用慌,眼前這場面找不出什么要謊的理由。
秦秀才笑出聲來,擺手說道:“是那個賊兵綁的我家女兒吧,你們殺了賊兵,救下的她,是不是?”
這個問題比剛才給私鹽組織報信都要隱秘,甚至只有朱達師徒三人和那女孩秦琴才知道,但自從進來后,他們父女的交流都在三人眼前,根本沒有說這個,秦秀才怎么知道的?不光向伯驚駭,周青云都目瞪口呆。
朱達苦笑,用手拍拍額頭,他總算明白秦秀才為何從隔壁升平鹽棧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