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氣氛頗為古怪,到這個當口,再遲鈍的人也能隱約想到些什么,可要把事情說清楚,再聰明的人也做不到。
“你怎么知道?”向伯又重復了這個問題,他現在完全糊涂了,看了看面前秀才滿臉輕松的模樣,向伯轉頭看向朱達。
他這個動作倒是讓秦秀才詫異,一老二小,長輩晚輩師傅徒弟,怎么看都是五十多歲的向岳做主拿主意,可這剛烈老人轉頭看向一個小的,明顯是求教,這未免不合常理。
“師父,實話實說就是,秦先生沒有壞心思的。”朱達笑著說道,他現在有些猜測,可也沒辦法掌握事情的全局,目前唯一能確定的就是這秦秀才沒有惡意,只不過有些巧合,對方覺得有趣而已。
向伯點點頭,卻是重新坐下,悶聲開口說道:“那天老漢是去隔壁下馬村了,那邊坐商販鹽的被殺,鹽貨被劫,我去看看能不能在那邊賣鹽賺錢,等回來的時候,就聽到了這件事,看到了那個閨女”
話說到一半,朱達卻有些發急,自己這“實話實說”是指按照約定的說,怎么師父把真正的真相也說出來了。
那秀才秦川先前注意到向伯手足無措,但這個少年給了建議后立刻沉穩安定,他本來好奇這個,等看到朱達發急的表情,秦秀才臉上好奇神情更濃,對這個事愈發覺得有趣。
朱達倒沒有害怕什么,“真相”說出來會讓人驚訝,會給自己和伙伴招惹很多注意,可也就是注意而已,那些麻煩和枝節,只要小心倒也不會有什么危害,所以他沒有攔阻向伯的講述,不過聽著聽著就發現一件事,向伯也不是什么都說,而是很有選擇,兩個少年遇賊兵殺賊兵的事講了,卻沒說什么山洞巖鹽和釣魚之類的。
聽著聽著,秦秀才臉上的笑意淡去,很是鄭重的打量了朱達和周青云,開始他根本不在意這兩個少年,還以為是出來見世面幫忙的晚輩,沒想到救人的卻是他們。
正說著,那邊秦琴又是笑著跑進來拿點心,想要拿了再出去,這次卻被秦川喊住詢問,女童一指朱達說道:“是朱哥哥救的我,他那時候好嚇人。”
說到這里再無懷疑,秦秀才臉上又有笑意,沉吟了下卻是問向朱達:“看你這樣子,你一直不想外人知道是你們殺賊兵救人,因果我大概能想明白,也就不問了,只是想知道,你們老少三人再怎么遮掩,總沒可能讓我家女兒說假話,她若是說真話,你也就遮掩不住了,你怎么想的呢?”
突然間把朱達當成大人來對待,這個問題與其說是好奇,倒不如說考較,這個問題很好回答,朱達之所以猶豫,是因為回答本身會不會旁生枝節。
他這猶豫讓秦秀才點了下頭,那秦琴也不出去瘋了,在邊上好奇的看著,朱達終于想通了,緩聲說道:“尋常人問起說起,不會想到是我和青云這樣的少年動手,想都不會去想,自然也不會去問,就算秦琴說了真相,也沒人會信小孩子的話,只會說小孩子嚇壞了記錯了,只不過,沒想到秦先生是這樣的人,秦琴又是這般聰慧。”
秀才秦川仔細看著朱達,臉上露出幾分贊許,笑著又問道:“秦某是什么樣的人?你看得出什么?”
“秦先生不是尋常書生,其他看不出。”朱達實話實說。
秦秀才表情又有變化,贊許中摻了幾分驚訝,開口問道:“你讀過書?”
“沒讀過。”
“你父母什么出身?”
連問了三個問題,問朱達的出身之類,已經不太禮貌,向伯沉著臉咳嗽一聲,秀才秦川反應過來,搖頭說道:“秦某一時忘形,倒讓各位見笑,真是沒想到,真是沒想到,白堡村那等荒僻村莊居然能出向兄這般剛烈之士,居然能出朱達這樣的少年英才!”
這話的份量不輕,尤其是這秦秀才看著不像個尋常讀書人,話就更有些別的意味,向伯和朱達都有些別扭,也不知道怎么應對,倒是周青云已經看出這秦家沒有太多危險,所以專心致志對付面前的點心,吃得很是高興。
正在這個時候,聽到外面有腳步聲響起,無論布鞋皮靴走在磚地上都不太容易出聲響,可外面這腳步聲還伴隨著“咔噠”輕響,似乎是金屬小件敲擊地面的聲音,逐漸靠近堂屋。
沒多久,一人推門而入,進來后先笑著對秦秀才打了個招呼:“秦先生,聽小的說你家來了生人,我過來看看。”
進來這人是個壯實漢子,四十上下的中年人,膚色黝黑,一看就是經歷過風霜的,臉上雖有笑容,眼神卻很凌厲,進屋后先掃視朱達他們三人,好像要把人看透一樣,不過掃視之后就放松不少,能感覺到這人的眼神恢復了正常。
朱達被對方看得很不自在,但卻覺得這漢子穿著打扮很熟悉,他很快就反應過來,這裝束就是前幾日來白堡村那三位私鹽騎士的打扮,那敲擊地面的聲音也弄清楚了,卻是皮靴后跟的馬刺,一般騎士下馬后都會卸下馬刺,看來這中年漢子來的很急。
這人看過一圈后,秦秀才慢慢站起,笑著說道:“于三哥,這邊都是自己人,勞煩掛念了。”
那邊還沒客套完,剛坐下不久的向伯突然站了起來,臉上是目瞪口呆的表情,盯著那位新進來的中年漢子,有些結巴的說道:“你你是管著鹽棧馬隊的于三爺”
“居然認得我,你是?”這位于三爺皺眉反問,盯著向伯打量,明顯不認得。
沒等向伯開口,秀才秦川笑著說道:“這是夏米河東岸白堡村的坐商向岳,就是密報賊兵老巢的那位,也是救了我女兒的恩人。”
這一通說完,于三爺也是愣怔了下,然后頗為好奇的盯著向伯,臉上浮現笑意,只是態度變得有幾分矜持,點頭說道:“倒是個好樣的,這次要不是你的消息,不可能抓的這么準,你立了大功,大柜上不會虧待你的。”
向伯卻有些手足無措,對方說完這個,向伯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倒是那于三爺說完后又看向秦秀才,又掃了眼向伯,搖頭失笑說道:“老向你倒是好造化,以后有好日子了。”
“今晚恩人登門,兄弟已經叫了酒席過來,于三哥留下一起喝幾杯?”秦秀才發出了邀請。
“改日改日,鄭家集這邊多少事還沒忙完,那就先告辭了。”于三哥客氣的拒絕,又對向伯點點頭,這才轉身出了屋子。
此時的屋中,秦琴和周青云倒是差不多的神情,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向伯則是眉頭皺起,一邊慎重的打量秦秀才,一邊轉頭看朱達,想從他那邊得到意見,而秦秀才的注意力大都轉移到了朱達的身上,整個屋中,只有朱達還算鎮定,現在正若有所思。
朱達正在回顧剛才所見,被叫做“于三哥”的人進來后先觀察自己這些人是否危險,然后再打招呼,到這個時候,秀才秦川才站起來,從雙方的交談和禮數來看,于三哥對這個秦秀才很客氣,帶著敬意但又保持距離,可秦秀才的身份高過對方卻是肯定的。
再就是向伯的稱呼,“管著鹽棧馬隊”想必就是說管著私鹽組織的那些騎士了,“于三哥”管著私鹽組織的武力,這肯定是私鹽組織內上層核心,這等人物還要秦秀才客氣敬意,那這個秀才是什么身份,從剛才說破向伯身份,說出私鹽組織的機密來看,這秦秀才和普通讀書人沾不上邊了
“老爺,酒席送到了,照老規矩布置到前廳去?”門外有人問道。
秦秀才答應了聲,然后笑著問朱達說道:“朱達,你想出什么來了?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嗎?”
這話問出,連向伯的眼神都投注到朱達身上,朱達沉吟不語,秀才秦川搖了搖頭,他問的問題就算成年人也未必能想得通透,一個沒讀過書,生長在閉塞環境的少年如何能回答,剛才那回答或許有人教授,這朱達或許只是有幾分蠻勇而已。
不管怎么說,寶貝女兒失而復得,這就已經是大喜的日子,何苦因為考較惹得大家不高興了,秦秀才已經準備說句閑話圓回來。
“剿滅賊兵是升平鹽棧最機密的事,秦先生能知道這個,想來在鹽棧里能參與機要,最起碼也是個師爺幕僚的身份”朱達開口了。
秀才秦川聽了后一愣,搖頭微笑說道:“還說自己沒讀過書,沒讀過書怎么可能知道這些。”
在這位秀才的心里,能想到這個算是中規中矩,拍腦袋亂猜也能猜到的,不過對于一個窮鄉僻壤長大的少年也不容易了,這朱達說話里典故名詞都不含糊,肯定是讀過書的,秦川剛要結束這次談話,朱達卻沒有停。
“那于三哥管著鹽棧馬隊,怎么也是鹽棧里的要緊人物,可他卻對秦先生這么客氣順從,掌握刀兵的人物怎么可能對師爺幕僚如此敬意,想必秦先生是能管著他的,起碼位置在他之上,我想在這鹽棧里能在于三哥之上的不會超過三人,秦先生想必就是其中一人,搞不好還是出主意的那人,這樣的人我不知道怎么稱呼,大總管?”
話未說完,秦秀才滿臉震驚的后退了步,碰到椅子才停住,看著朱達的表情滿是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