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晨靄在東方廣袤的地平線上劃起一道越來越寬亮線的時候,修喇宋堡壘的影子出現在了遠處的平原上。
遠遠看去,在透著紅色的光昏照射下,堡壘厚實的墻壁被黑白分明的分成了兩半。迎著陽光的一面孕育在一片紅彤彤的明亮之中,而另一邊則完全隱藏在模糊的陰暗之中。
嗅著清晨就已經透出絲絲燥熱氣息的晨風,雷納德的軍隊終于越過了離修喇宋堡壘最遠的哨塔。
看著逐漸接近的堡壘,倫格突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就在頭一天,自己還是一個騎士侍從,就在這個夜晚過去之后,一切都發生了變化。他給自己在未來有朝一日的晉身找了個靠山,可偏偏這個靠山卻是注定要在不久之后就橫死荒漠的雷納德。而每當想到那個不論容貌還是體型都怎么看怎么比雷納德還雷納德的巴里安,倫格就不住的發出一聲聲的長吁短嘆。
“喔嗡”一聲悠長的號角聲從已經被甩在身后的哨塔上響起。很快,遠遠的就可以看到堡壘的大門洞開,一隊由十幾匹馬組成的隊伍飛快的向著他們迎來。
“大人,是夫人來了。”
一個騎士在看到遠處的隊伍的旗幟之后大聲對雷納德報告著,同時他從馬鞍邊的一個皮袋里也拿出了一個號角放在嘴邊,用足全力吹出了一聲高亢的長音:“喔!”
“哈!”雷納德催動戰馬迎著對面依稀可見一馬當先的伯爵夫人奔去,他的身上根本沒有一個十字軍騎士的狂熱,有的只是急切見到妻子的喜悅和激動。
迎面疾馭的兩隊人馬終于在一塊高高聳立的棕色巨石邊會合了,看著翻身下馬的伯爵夫人很恭敬的向雷納德行禮,而這個不久前剛剛下令屠殺了幾十個撒拉森戰俘的狂熱十字軍有些笨拙又稍顯討好的回禮,倫格不由微微一笑。
這個時候的雷納德,與其說是十字軍貴族或者劊子手,倒不如說是個普通的丈夫更加貼切。
也許,這也是博特納姆的施蒂芬娜伯爵夫人為什么始終對自己的這個丈夫深愛不已的原因之一吧。
可是看著眼前這對堪稱恩愛的夫妻,當想到不久之后雷納德會落得的那個可悲又咎由自取的下場之后,倫格又不由為伯爵夫人將來的命運感到一絲惋惜。
他這惋惜不由得流露在了臉上,恰恰這個時候,他看到伯爵夫人抬起頭向他看來。他立刻想起在出發前,施蒂芬娜夫人對他說的那些話,霎時一陣冷汗不由濕透了后背!
“侍從過來,”雷納德看到妻子望向倫格,就招手示意,同時他還不忘對自己的妻子一陣贊賞“夫人,我不能不說你的繼父對你評價雖然正確卻肯定還有他沒說到的地方,你不但擁有顆騎士的心,更有雙奇特的眼睛。這個侍從說起來真的很獨特,”說著他邊扶妻子上馬,邊用稍微帶著點嘲笑的口氣說:“夫人,你能想象嗎,他居然為一個異教徒做臨終祈禱,然后還和我為了異教徒是否能被上帝的榮光感化而爭論,這難道不是個有意思的人嗎?”
“的確很有意思,爵爺。”伯爵夫人意味深長的看著催馬靠近的倫格“我知道這個時候告訴你一些壞消息不是很好,但是我想你還是希望盡快知道。”
聽到伯爵夫人的話,倫格的心突的一跳。他腦海里立刻閃過阿賽琳的身影。再聯想到臨行伯爵夫人在他耳邊說的那些話,他眼前不由出現了阿賽琳橫尸堡壘里的可怕情景。
看著倫格突然煞白的臉色,施蒂芬娜夫人輕輕嘆了口氣,然后在倫格幾乎噴火的眼神盯視下,她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堡壘,情緒憂郁的說:
“你的主人,他受傷了。”
聽到不是阿賽琳的噩耗稍微清醒的倫格,立刻又陷入了由于聞訊托爾梅受傷而產生的震動之中。
“大人,請原諒我的無理,可請您允許我立刻去看望我的主人。”倫格向雷納德急切的請求著,他漲紅的臉色看上去充滿焦慮。
“當然可以侍從,你現在就可以去。”雷納德很干脆的答應了下來。
“十分感謝大人!”倫格撥動馬頭,幾乎是有些無理的從伯爵夫人身邊一錯而過,直接向著堡壘的方向奔去!
“真是個很無禮的小子,”雷納德撇了撇嘴“不過他的忠心倒是值得獎賞。”
“爵爺您說的很對,的確很無理,甚至有時候還很大膽。”伯爵夫人看著在前面已經遠去的倫格背影回答著丈夫。
黑色戰馬在道路上不停的狂奔著,甚至只一晃就沖過了路邊的第二個哨塔,在身后因為被濺得塵土士兵不滿的謾罵中,修喇宋堡壘飛快的靠近著。
隨著戰馬的顛簸,倫格這時的焦急也急劇增加著。如果在這個動蕩的中世紀勉強能找出幾個可以對自己有幫助的人,那倫格會毫不猶豫的把托爾梅作為人選之一。不只是因為他們曾經一起出生入死,也因為在長期的接觸中,倫格可以感受到這位并不走運甚至還很落魄騎士的熱情和真誠。
他還記得當托爾梅面對自己質疑的時候流露出的那種無奈,他知道那是一個騎士源于對謊言的不屑和羞于撒謊的原因。他同樣記得當他放棄繼續詢問的時候,托爾梅臉上的那絲輕松,大概一個騎士對真誠的矜持始終在糾纏著他心。
當時自己沒有繼續追問關于羅里希德的事,更多的原因則是為了保持自己的那份神秘。圣槍守護者的名聲開始傳播的時候,倫格同樣選擇了用宣揚羅里希德的勇敢來襯托自己這個明智之舉。
也許托爾梅并不贊成自己這樣做呢?倫格曾經在心底里這樣問過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倫格已經把托爾梅當成了自己的一個朋友。
現在當他聽到托爾梅受傷的消息之后,他在那種焦急中更清晰的意識到,托爾梅在他的心目中已經不只是個朋友,倫格甚至有一絲對自己親人的安危焦慮和擔憂的心情。
堡壘就在眼前,迎著洞開的堡門直接沖進去的倫格,根本沒等幾個剛剛走出來的人發出驚呼,已經從他們的身邊一晃而過,直沖而入。
在堡壘里人們驚詫的注視下,倫格直接把戰馬騎進了主廳,他毫不在意四周人不滿的斥責,在一片謾罵和憤怒聲中沖過走廊,打開了托爾梅的房門。
早晨的陽光這時候正好透過窗戶照進房間,一大道傾斜的光柱直接把房間分成了明暗清晰的兩部分。在一張靠墻的床上,托爾梅身上蓋著毯子靜靜的躺著,透著紅色光昏的光柱恰好照在他的身上,把他的閉著雙眼的臉龐襯托得一片寧靜祥和。
倫格放輕腳步走到床前,看到托爾梅呼吸均勻,雖然始終浮著一絲不健康的紅昏,可看上去還算平靜的臉色。他稍微放下了心。他慢慢坐到床邊的木墩上,對著眼前熟睡的騎士,心中不由一陣說不出的惆悵。
眼前這個人,是個虔誠的十字軍騎士,也是個很落魄的貴族。甚至有時候這個人的倔強和不識時務讓他覺得很愚昧。但是也是這個人,一直在教授他如何使用長劍,如何駕馭戰馬,如何面對強敵的時候以智取勝。
這些東西前世的丁超是不可能會的,而今世的倫格•朱里安特•貢布雷也不可能學到。自己現在所以能在戰場上存活下來,可以說都是因為這個人的幫助和教育。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從身后響起,倫格轉過身,看到阿賽琳正端著一個陶瓷盆站在門口,她的眼圈有些發黑,精神也不太好,可是當她看到倫格的時候,她微微抬了抬顯得有些尖細的下巴,臉上流露出一絲疲憊之后的輕松。
“你回來了?”沒有以前的嘲諷和訕笑。只有一聲很淡卻透著關心的詢問。
“是的,回來了,”倫格很自然的回答。他突然有種似乎是回家的錯覺“大人他怎么了?”
“從馬上摔下來了,“阿賽琳把陶瓷盆放在床邊,然后把一條干凈的麻布巾浸濕之后搭在托爾梅的額頭上“他手下的人回來說,他帶人在外面轉了整整一夜,始終找不到敵人,也見不到要支援的自己人。后來快天亮了,他們終于發現敵人的時候才知道,那些不過只是幾個撒拉森騎兵,他們故意點起很多火把,顯然是要把堡壘里的人吸引到其他地方去。托爾梅當時很著急,立刻就向回趕。結果,在半路上他的馬被一根藤條蹩斷了腿,他也掉了下來。”
“現在怎么樣?”倫格焦慮的看著托爾梅,盡管不知道托爾梅究竟有什么病,可是他知道眼前這個騎士并不如外表那么健壯,看著他被卷曲凌亂的胡須覆蓋的臉頰,倫格覺得他比任何時候都顯得虛弱。
“好像是傷到身體了,那些人把他送回來之后他就一直在發燒。”
“我們得幫幫他。”倫格激動起來。他知道在這個時代隨便一種疾病都可能會斷送一個人的性命,更何況是在這么一個缺醫少藥的地方。
阿賽琳把手搭在倫格的肩頭微微搖了搖,讓他平靜下來。然后回頭看著始終沉睡的托爾梅說:“伯爵夫人已經決定把他送到的黎波里去,據說那里有很好的醫生……”說到這里,阿賽琳的臉上露出一絲奇怪的表情,她抬頭看著倫格,停了一下之后才用下了決心似的口氣繼續說:“我會陪你們到的黎波里去,伯爵夫人是不可能去的黎波里的了。大概在這我們就要和他們分手了。”
“是呀,”倫格想起了雷納德,他知道抓獲了薩拉丁心愛妹妹的雷納德肯定急于回到耶路撒冷去大肆表功一番,而伯爵夫人也沒有理由不跟隨著自己的丈夫一起去的道理,那么現在的確就是他們和自己分道揚鑣的時候了“我們送大人去的黎波里,不論多困難一定要治好他的傷勢。”
“不……”一聲微弱的聲音從托爾梅的嘴里發出來,這時候倫格才發現不知道什么時候,托爾梅已經醒了。
“不,不去的黎波里。”托爾梅用不容分辯的口氣倔強的阻止了要開口的倫格“聽我說,我們不去的黎波里。倫格,如果有一個地方對我來說最有意義,那就只有耶路撒冷。那是圣城,也是我的祖先長眠的地方。”
“你不要說話了,”倫格把一個杯子放在托爾梅嘴邊喂他喝下一口清水“你需要休息大人。”
“不是休息,休息對我來說是太奢侈了。”托爾梅看著倫格有些艱難的笑了笑“你知道嗎,小羅馬人,我這一生都在奔波,我為了自己的信念奔波,為了家族的榮譽奔波,為了一個也許永遠也無法實現的美夢奔波。我想我是不可能休息了,除非有一天我蒙上帝的圣召,到了那時候,我才會徹底的享受那種奢侈。”
“那你更應該去治好自己的傷,”倫格也用倔強甚至很無力的口氣反駁著托爾梅“大人,你難道不該為了實現你的夢想健康起來嗎?你是個騎士呀,騎士可不應該是病怏怏的樣子,耶路撒冷需要的也不是一個有病的騎士,而是一個健壯的騎士,不是嗎大人?”
“侍從,你越來越放肆了。”托爾梅看著倫格淡淡的說,可接著又笑了起來,他昏紅的臉頰上慢慢流淌著一絲汗水,有些喘息的說:“不過,小羅馬人,你也越來越勇敢了。圣槍的守護者,可不是一個普通侍從能承當的神圣職責。可我必須承認,倫格,你可是真的很給我張臉。就連那些施蒂芬娜的騎士都羨慕我有一個你這樣的侍從。不過我還是要說,你用劍的本事比以前好多了,可你的長矛實在沒什么長進,咳咳咳……”
“是呀,我很笨,是個笨蛋侍從。”
倫格一邊拿起水杯遞給不住咳嗽的托爾梅,一邊笑呵呵的回答著。
“我要去圣城,”托爾梅的態度絲毫沒有改變,他依然堅定甚至是倔強的堅持著自己的目的“我必須去!倫格,圣城對我們所有人都有不同的意義,對你來說,是希望能知道為什么你會被上帝所眷顧,死而復生的奇跡對你意味著什么,為什么上帝選擇了你而不是別人來守護圣槍。而對我來所,那是我祖先的榮譽所在,圣城里長眠的先人在看著我,他們希望他們的子孫能成為偉大的,甚至是能拯救圣地的英雄。”
“我知道,你一直在努力成為這樣的英雄,我的大人。”倫格微笑著看著托爾梅,盡管有時候他覺得這個騎士的理想和信仰實在有些愚昧,甚至堅定的有些過份,可是這個時候,他從托爾梅的眼睛里看到的卻是和這種堅定不同的另一種東西,那是一種試圖想要證明自己的玉望,是一種期盼被人承認和接受的渴望。
從托爾梅醒過來的時候起,阿賽琳就沉默的看著他們,看著倫格坐在托爾梅的床邊,細心安慰和照拂著受傷騎士的樣子,阿賽琳就覺得自己看到的不是主人和侍從,而是兩個關系親密的朋友在愜意的交談。
看著陽光照在他們兩個人身上的樣子,阿賽琳突然有種似乎是看到了某種很神圣事物的感覺。盡管以前在海盜船上也可以找到這種感覺,但是在這里卻讓她在這兩個人身上感受的更深。
這種感覺,叫做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