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琛毫無預兆地睜開雙眼,在手機剛發出“嘀……”的一剎那,伸手關掉鬧鈴。
昏暗中,他那雙眼像兩抹刀光般清亮,在屋子里刮來掠去,有如實質。
當看清墻上那黑乎乎亮著紅點的東西,其實是一臺臺攝像機之后,關琛才放松神經,放下手里的鋼筆。
“差點忘了。”關琛嘟噥一聲,揉了揉眼睛。
今天是拍攝《獨居生活》的第一天。
但距離之前帶周導他們過來勘景,時間已經過去了好幾天。中途一度差點出現意外。
關琛帶周導一行人參觀的四套安全屋,除了戶型,其他基本大同小異。
周圍都有便于甩開敵人的復雜地勢;
都有不愛管閑事頤養天年的養老鄰居;
老房子的外墻,著力點都很多,有墻磚,有陽臺,有窗外架著晾曬的環形特色欄桿,有空調外機,很方便爬上爬下;
屋子里面,也都同樣的一貧如洗,說它寒酸都成了一種客氣。
周導把勘景結果帶回了電視臺后,隔天的會議上,節目制作人提出異議,擔心這樣拍出來的內容會不像話。
觀眾懷著好奇心來看明星的住所,本質上想看明星過的日子跟普通人有什么區別,如何奢靡,如何豪華,如何充滿藝術氣息。假如明星住的還沒普通人好,這就不符合觀眾的預期了。
制作人希望關琛住進節目組提供的房子里去,家具一應俱全,用一些jing巧的劇本,展現出明星討喜的一面,實現藝人方、電視臺、觀眾方的三贏局面。不,再加上廣告贊助商的話,就是四贏。
然而周導堅持說,明星也是人,人就是千奇百怪的,讓觀眾覺得“明星也是普通人嘛”,這才是節目立項時的核心理念。
會議僵持了兩天。
制作人很欣賞周導對藝術的堅持,所以打算把周導換下去,抓個聽話的上來。
說到底,周導只是做成了一檔深夜綜藝的小導演,資歷和地位都淺得不能再淺,遠遠沒到可以為藝術而“任性”的時候。
雖然綜藝的含義,是指綜合多種藝術成分所構成的藝術。但它的商業屬性,遠比所囊括的任何一種藝術來得大。
左等右等沒等到下一步拍攝通知的關琛,從攝像小哥打聽到這事以后,并不覺得誰對誰錯。無論是制作人還是周導,不過是在其位謀其政而已。但是,商業價值對關琛來說根本沒什么價值,討喜的人設更是影響他給粉絲上課。周導如果不負責《獨居生活》了,那關琛覺得自己錄這個節目也沒什么意思。
關琛的表態大概是被當成了一種站隊和威脅,制作人讓步了。
但周導和關琛都知道,一旦收視率達不到預期,下次再來開會的,就是更高的上級了。最后結果無非兩種,要么周導下去,要么節目理念更改。
因此第一次拍攝就變得至關重要。
周導感激關琛的仗義,保證把節目認真拍好。
關琛反倒擔憂起來了,不知道自己夠不夠普通。他清楚得很,當一個普通人可不容易。
周導信誓旦旦地告訴關琛,不要想這么多,只要像平時一樣生活就行。
像平時一樣……
關琛搖搖頭,伸了個懶腰,從地上的睡袋里爬了出來。他先是走到窗邊,拉開厚重的窗簾,隨意又迅速地掃了眼路面和對街住戶的窗戶。
街上還沒什么人在,十一月的天色已經開始晝短夜長。
關琛現在住的這個地方,位于城西。在四套候選的房子里,這一套在周導的租房指南里占據了離超市近這一優勢,因此勝出。
關琛走到窗邊的時候,身旁的一個攝像機竟然跟著轉了起來,拍他的側臉。
“這么早就有人了?”關琛有些驚訝,對鏡頭說:“是沒睡還是剛起?沒睡的話搖搖頭。”
鏡頭左右搖了搖。
關琛嘖嘖兩聲,心里那股被監視的感覺更強烈了。很不習慣。
整套屋子,節目組裝上了大大小小十幾個攝像機,除了衛生間以外,整個屋子幾乎沒有死角。
關琛第一次體驗這種環境,哪怕上輩子在監獄都沒這樣別扭過,昨晚他好幾次睡著睡著就突然醒來,睡得極不安穩。
關琛躺回到睡袋上。
不是為回籠覺,而是為拉伸。
擺好姿勢,從胸腹開始,依次輪到肩背、臀腿、腳背,關琛一部分一部分拉伸著肌肉。
肌肉拉伸完了還有韌帶,韌帶拉完了還有關節要活動開。
“我現在在打開身體,順便確認一下狀態。”關琛根據周導的叮囑,偶爾要對著鏡頭介紹一下自己正在做什么,為什么這樣做,“把身體當做一臺機器的話,每一塊肌肉就是一個零件,當中如果哪一個出了問題,就會影響到最后的效率。雖然是零點幾秒的誤差,但要是心里事先沒有概念的話,關鍵時刻會倒大霉。”
差不多用了二十分鐘,一環扣一環,關琛的身體逐漸蘇醒。
關琛開始整理睡袋。
他昨晚睡在臥室的地上。原本他是想搭個帳篷睡進去的,這樣既能有點隱私,還能在敵人拉開拉鏈的時候,聽到聲音驚醒過來。但是由于關琛有睡前看書的習慣,周導說想拍這個,關琛不得不拿掉帳篷,睡在睡袋里。
收拾好臥室,關琛隨意套了件衛衣,就準備出門跑步了。
節目組一陣騷動,攝像小哥打著哈欠出現,想要跟拍關琛。
然而關琛跑步的路線是各種巷子弄堂,車子開不進去,自行車也不方便拐彎,讓攝像小哥跟著一起跑,說不定要把人搞猝死。
“你還是留下休息吧。”關琛說完,一溜煙拐進一個轉角之后,人跑沒影了。
節目組等了四十多分鐘,才等到關琛微喘著氣,從他們身后的街對面跑回來,手上還提著一堆早餐,分發給節目組的工作人員。
早餐的樣式各種各樣。
有粉腸,有灌湯包,有雞蛋餅,有包子……
工作人員們受寵若驚地接過早餐,渾然不知自己被當做了實驗對象。關琛打算從眾人的進食速度和微表情,來判斷哪種食物的味道較為突出,下次就可以直接吃那家的早餐,不繞任何彎路。
關琛吃完早餐,洗漱完畢,接著就打算去上班了。
“走,接下來拍我普通的職場生活。”關琛興致勃勃地跟鏡頭說話。
周導這時候已經睡醒了,輪換掉值夜班的工作人員,他跟著關琛一起坐節目組的車前往謝勁竹工作室。
關琛看著窗外,惆悵地嘆了一口氣,“本來我還想普普通通坐地鐵去上班的。”
“你不打算自己買輛車么?從這里到婚慶街,要轉兩趟地鐵線。”周導坐在副駕駛,轉頭問關琛。
“暫時沒打算買。”關琛搖了搖頭,說:
“不知道這樣說會不會讓人覺得奇怪,我還蠻喜歡坐地鐵的。
地鐵上每天都有廣告更新,像開盲盒一樣,永遠也不知道下一條廣告是用什么形式,宣傳什么產品;
車里還有很多看書和聽歌的年輕人,我有時候會問他們手里的書好不好看,耳機里聽的是什么歌,大多數時候,他們都很熱情,愿意跟我分享,如果我說從來沒聽說過,他們也不生氣,還會從頭開始給我講一遍——另外,夏天穿短袖的時候,是大家最有禮貌的時候;
星期一的早上,經常能看到幾個蹲在地上趕作業的學生,他們很可憐,我于心不忍總會指導他們,后來再偶遇,他們一看到我就說作業已經完成了;
極少數的時候,在通道里也能遇到流浪的民謠歌手、練膽的學生樂手、野生的魔術師、手藝人、和現場創作的詩人,他們的共同點是看起來都很窮困潦倒,希望他們能堅持到三年五年之后的短視頻時代……
我如果開車上下班,來來回回看到那么些人,就沒機會見識到有意思的普通人了。”
關琛張望著窗外,帶著彌補損失的心情,不斷看向沿途的風景和人。
周導靜靜聽完,心想,其實有意思的不是那些人,而是永遠保持好奇心的關琛。
他覺得關琛這種認真生活的人十分厲害。
“那以后我們盡量試試看能不能坐地鐵出行。”周導帶著敬佩的眼神點了點頭,然后問了關琛另一個問題:“你今天接下來要做什么?”
關琛抖了抖手腕上的電子表,很有商務jing英的風范,“等我看看行程先。”從口袋里掏出不知寫了什么的小冊子,嘩啦啦隨便翻了幾頁,定睛一看,說,“今天早上我有兩個會議要開,下午一個,然后就要開始負責新業務了。”
周導咋舌:“真是忙啊。”
關琛哼哼哼抱起了雙臂:“我好歹也是個干部。”
周導覺得以關琛的聰明勁兒、自律能力、和認真的態度,哪怕不演戲了,放到職場上也是一等一的jing英。
所以聽到關琛已經是個領導,周導一點也不驚訝。
到了婚慶街之后,關琛這個干部并不急著上班,反而帶著節目組,從街頭到街尾走了一遍,目的是“讓他們認認人”。
等關琛把周導介紹給整條街的老板之后,時間已經到了九點多了。
“是時候去上班了。”關琛點點頭,那眼睛瞇起來的樣子,仿佛要去的不是單位,而是什么賊窩。
周導跟著關琛上到了二樓的工作室。
推開門,里面的員工已經到位了。
關琛一邊往里走去,一邊拍著手大喊:“大家把工作都放一下,開會了開會了!”
仿佛類似的事情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了。
職員們紛紛起立,一臉凝重,打電話的掛掉了電話,敲鍵盤的也停下雙手,像是有大事發生。
周導不知道要不要先避開一下,萬一拍到人家商業機密總歸是麻煩。
“沒關系,跟來就是。”關琛朝鏡頭招了招手。
周導帶著攝像放心跟上。
收拾過的庫房,被當成了會議室臨時使用。所有職員站成了一個肩并著肩的圈。
關琛站在圓圈中間,轉著身子,檢閱著每一個職員的臉。
“還是那句話,勇敢說出真正想說的話,很重要。”關琛嚴肅道:“因為有些話不是用來代表你,而是用來塑造你的。”
眾職員點了點頭,握緊手里的拳頭。
“下面,開始第一個會議。”關琛說。
大家屏住呼吸,緊張地看著關琛。
周導也被氣氛搞得肅穆起來。
“第一個會議的議題——我的生日聚會要怎么弄才有意思。”關琛說。
職員們倒吸一口冷氣,似乎在他們短暫的職場生涯里,從來沒有遇到到這樣的問題。
但有些職員經過一年的物競天擇,已經適應了關琛的摧殘。
有職員說:“拍賣會,讓大家搶拍你的物品,或者跟你吃飯的機會。”
另有職員:“辦個慈善賭場,收益全捐。”
還有職員喊:“團建,去冰島看極光!”
一個比一個離譜。
然而周導心里剛這么想,轉頭卻看到,關琛拿了一塊白板,一邊點頭,一邊認真地在上面寫著每一條建議,覺得都很不錯。
“……”周導愕然,完全不知道現在是什么情況。
關琛緊接著開始宣布第二個議題了:“生日蛋糕選什么口味。”
職員們立馬舉手。
“巧克力。”
“抹茶。”
“草莓味!”
“這是什么?這是什么?”周導茫然無措地環顧四周,等著有誰笑起來,“是惡作劇吧?對吧?哈哈哈哈……”
然而大家一臉平靜,誰也沒有笑。甚至還有人用“你很過分”的眼神瞪著周導。
周導無語凝噎。
“好了,大家記下這些選項,今天之內完成投票,并且寫上理由。下班前發到我的電子郵件里。”關琛看大家沒什么問題了,拍拍手:“解散!”
大家魚貫而出。
會議室里只剩下關琛和節目組。
周導:“那兩個會議……”
“開完了。”關琛看了看手表,滿意地點了點頭,“今天效率不錯,只用了三分鐘。”
周導預備著笑容,依舊覺得關琛在整蠱。
但是關琛從始至終都沒笑著說這是一個玩笑。
周導帶著僵住的臉,愣愣地走出會議室。發現職員們正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談論剛才的兩個議題。他們拉票的拉票,威脅的威脅,懷柔的懷柔。還有幾個人因為爭論抹茶好吃還是巧克力好吃而吵了起來。
誰也沒在干正經工作……
這真的是一個成年人辦公的職場嗎???
周導出于職業素養,強烈懷疑眼前是一個事前安排好的惡作劇。
一定有鏡頭藏在哪里。
帶著這種想法,周導在工作室里逛了起來。
突然,周導看到靠墻的一張辦公桌后面,有個胖胖的中年男人捂著額頭一動不動地坐在躺椅上,渾身上下布滿了滄桑,仿佛他上個世紀就已經坐在了那里。桌前擺著總經理的職牌。
周導沒記錯的話,他聽關琛介紹過這個經理,說這經理最擅長裝病請假,搞得關琛十分頭疼。
周導帶著攝像慢慢靠近這個錢經理,隱隱約約聽到一種似人非人的聲音在說:“沒關系……下午……就走了……沒關系……哈哈哈哈……”
這演技不行啊,都笑場了……周導滿意地找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