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無名道:“那賤人拉著我穿過桃林,轉過院墻,假裝大聲地撫慰我,等眾人聽不見了,就開始如往常般奚落、嚇唬我。到了井亭里,我趁她不注意,從她鬢角扯下她心愛的金釵,丟進了井里,她又驚又急,打了我一巴掌,就趕忙撲到井邊,朝下探望。
“我緊緊地攥著她給我的那塊石頭,瞬間就被狂怒與嗜血的沖動吞沒了,用盡力氣猛砸她后腦勺,一下,一下,又一下。她就跟當日那只貓一樣,鮮血直噴,抽搐了一會兒,軟綿綿地栽入了井里。”
許宣聽得目瞪口呆,雞皮泛起,怎么也想象不出一個十歲的孩童竟會如此兇暴歹毒。
敖無名瞇著眼,囈語般地續道:“我朝井里望去,她已經看不見了,只有那輪倒映著的圓月,和我蕩漾搖曳的影子。它扭曲地搖晃著,閃爍著,朝我獰笑,夸獎我,贊美我,一遍遍地慫恿我,讓我把所有恥笑我的人、打我罵我的人,全都殺了。
“我的心里又麻又癢,就像有萬千只螞蟻爬過喉嚨,鉆入了頭頂,緊攥著那塊沾滿鮮血的石頭,渾身興奮得發抖,真想把那些丫鬟、那些小廝……還有整日呵斥我的父親,全部砸成肉泥。。。
“然而當我雀躍地轉過身,卻看見母親站在亭外,張大了嘴,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圓睜的眼睛就像那只被我掐住喉嚨的貓一樣,盡是無法置信的傷心、絕望與恐懼。那一瞬間,我的心里閃過殺人滅口的歹惡念頭,但立刻便轉而崩潰了。那是我的母親呵!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柔慈悲、疼我憐我的母親!我可以毀滅整個世界,甚至毀滅我自己,但我怎么忍心傷她一根汗毛?
“剎那之間,那個嗜血的我、獰笑的我消失了,我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氣力,撲地嚎啕大哭,心里無限地悔恨與恐懼。母親卻似突然醒過神來了,跑上前緊緊地抱住我,溫熱的淚水甘霖般澆落在我的臉上,澆落在我的心底。
“我埋在她的胸口,感覺到她噗通噗通的心跳,那么溫暖,那么真實,就像從噩夢中驚醒,懸崖邊逃生。我什么話也沒說,她也沒有,只是抱著我,不停地撫摩著我,親吻著我。除了她,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么;除了她,也沒有人會饒恕我的罪孽。”
許宣想起真姨娘,心中劇痛如絞,竟突然有些戚戚之感。如果真姨娘泉下有知,知道自己為了復仇無所不用其極,會不會也這般震驚、傷心,而后寬恕他的罪孽?
敖無名雙眼似有淚光閃動,頓了好一會兒,才又啞聲道:“那夜之后,我大病了一場,病好后又變回了從前那乖巧善良的孩童。我母親再也沒提起此事,也沒人知道小翠去了哪里。恰好那時賬房先生私吞了幾萬貫,逃之夭夭,大家都說小翠和他狼狽為奸,一起淫奔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讀著圣賢書,待人謙恭有禮,寫的文章也被到處稱頌,人人都說我孫家祖蔭庇佑,出了個有出息的少年郎,將來是要做圣人、當大官的。可是只有我知道,在我溫良恭儉的軀殼里還藏著另一個靈魂,一個足以讓所有人顫抖的靈魂。
“每次到了月圓之夜,那種麻麻癢癢的狂躁感就從心底鉆上頭頂,平時受過的每一點委屈、每一絲憤怒,都像烈火一樣焚燒著我,折磨著我,讓我恨不得將自己開膛破肚,破繭而出。無論是鏡子、圓月,還是水里、地上的影子,仿佛都在對我不休不止地慫恿低語。我只有抱著頭,蜷在被窩里,一遍遍地想著母親那雙如貓一樣驚駭傷心的眼睛,苦苦地熬到黎明。
“但是到了后來,我驚恐地發現,那個聲音、那個自己,不再只出現于月圓之夜了,它時不時地冒出來,無所不在。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家里也時不時地出現慘死的動物,起初還只是貓、狗,后來變成了馬,變成了牛,最后終于變成了丫鬟和小廝。死狀一個比一個慘烈,有的被折斷脖子,有的被柴刀砍死,有的被扯出了腸子,有的甚至被剁成了數十塊……
“所有人都被嚇壞了,孫家出現妖魔的傳說不脛而走,丫鬟、家丁們終日疑神疑鬼,戰戰兢兢,太陽一下山,立刻全都緊鎖門窗,一個也不敢出來。官府來過了,道士來過了,各大寺廟的法師也上上下下搜查幾了幾次,全都束手無策。只有我,只有我知道那個妖魔是誰……當然,還有我的母親。”
敖無名輕輕地摩挲著流霞鏡,嘴角勾起一絲古怪的笑容,慢慢地道:“我母親日漸消瘦,短短半年就蒼老了十歲,滿頭黑發全變白了。她不說話,不吃葷,整日跪坐在佛龕前,默禱念經。我去看望她時,她甚至不敢與我對望,只是閉著眼,淚流滿面。
“終于有一天,我父親將金山寺的照影長老請到家中做法,臨走時,母親突然跌跌撞撞地沖出來,一把抱住照影的右腿,用左手指著我,放聲大哭。眾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又驚又怕又愧又悔,只道母親就要告發我了,她卻磕頭如搗蒜,苦苦哀求照影收我為徒,讓我到金山寺里落發為僧。
“我父親大怒,想要將她拽開,卻又礙著照影長老之面,不敢發作。嘿嘿,我瞧他氣急敗壞的模樣,反倒下定了決心,上前拜倒在照影腳下。照影望著我,笑了笑,合十道:‘邪迷之時魔在舍,正見之時佛在堂。善哉,善哉,你隨我去吧。’就在那一瞬間,我知道他已看穿了一切。
“我是家里的次子,除了兩個姐妹,還有一個庶出的兄長,大我八歲,jing明干練,年紀輕輕就接掌了家里的不少生意。我父親本就喜歡他遠勝于我,見我母子忤逆他的意愿,自請出家,雖覺驚愕憤怒,也就恨恨地由我去了。
“我哭著拜過母親,隨照影去了金山寺,剃度做了沙彌,法名大悲。金山寺僧人的法術、武功天下聞名,號稱‘東金山,西峨眉’,照影卻不肯傳我半點本事,成天讓我打坐念經。我心虛有愧,自然也不敢有什么奢望。
“起初兩年,我日夜誦讀經書,聽照影講道解惑,心中戾氣化消了不少,想到所犯的罪孽,更是羞愧難當,一心悔過。每到月圓之夜,便跪坐在佛像前徹夜念經,偶爾歹念翻騰時,想到母親傷心、絕望的眼神,心如刀絞,也就壓制下去了。
“到了第三年,眼見師兄弟們的本事越來越高,我依舊只會念經打坐,心里不免越來越不平。奈何照影這老賊禿說我心魔未除,不可修武,非但不開恩,反倒讓我去看管、打掃藏經室。倒是我師兄大智與我十分親密,私下談經論道時,總不免偷偷教我一招半式。
“我百無聊賴,幾乎將藏經閣里的每一部藏書都翻遍了。經閣里上萬卷書,除了各代名僧翻譯的經卷、極為珍罕的梵文原抄,還有許多與法術、武學相關的書籍,我越看越有興致,索性自學自練起來。嘿嘿,那些典籍部部都極為高深,沒有高人指點,這等瞎練簡直就是自己找死。
“我這么胡練了半年多,奇經八脈隱隱做痛,打坐時連腿也盤不起來了。大智師兄瞧出不妥,急忙拉著我去見照影。那老禿驢居然說我咎由自取,不肯施救,大智師兄苦苦哀求了許久,才假惺惺地傳我‘空空大法’。
“‘空空大法’原是唐朝時金山寺的四空方丈所創,據說他武學冠絕天下,卻始終未能悟得涅槃之道,痛定思痛,認為是對武學的癡迷耽誤了修道,于是一狠心,將自己的真炁散了個jing光。嘿嘿,照影那老賊禿傳我這‘空空大法’,是想散盡我的真氣,讓我一輩子與武學無緣,不料卻陰差陽錯,反而幫我日后修成了‘四空掌’,這就叫禍福相倚,無中生有,哈哈哈哈……”
敖無名縱聲狂笑,淚水直涌,也不知是悲是喜。許宣心中一動,若有所得:“原來這廝空茫混沌的真炁竟是由此而來。陰極生陽,陽極生陰,世間所有,無不從‘空’中而來。”
敖無名笑了一陣,又道:“我學成了‘空空大法’,越發有恃無恐,自學各種典籍,反正就算是走火入魔,也能散盡真炁,重新來過。大智師兄見我好武成癡,不忍心我這般折騰自己,于是就假借論法之時點撥我,傳了我不少煉炁法門。這么又過了兩年,我無意間找到一卷唐朝三藏法師親筆寫的《西行瑣記》,提到秦始皇陵中藏了一個上古神棺,名為‘六合棺’,得到這棺材,就可直登西天佛境。
“嘿嘿,這卷經書也不知有多少金山寺的和尚翻過,但人人都只關注三藏法師的經文校注,只有我瞧見了這些不起眼的文字。我翻箱倒柜,陸陸續續搜尋了一年多,幾乎將藏經閣查了個底朝天,終于找到了十幾處關于‘六合棺’的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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