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6章一個橘子
誰知道,墨銘卻并不說話,只是靜靜的坐著,等得暖陽幾乎窒息,才輕輕的嘆息了一聲,說道:“好歹收拾收拾就行,再把你那身臟衣服換下來。”
暖陽連忙低頭一看,見自己還穿著滾進灌木叢的那身臟衣服,不由得有些臉紅,只能從墻柜里撿出一件女裝,去西屋胡亂換上了——那是別人穿過的,就算洗得再干凈,也還是不舒服的,只能等都收拾好了再說。
墨銘倒是方才看病上藥的時候,那大夫和小學徒幫著換過了,只靠在那兒休息,直到暖陽回來時還在那兒閉著眼睛靠坐著,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就這樣,兩人在李義的小院子里住下,一個東屋,一個西屋,雖然日日相見,卻少有交談——不是暖陽不想交談,除了常來胡同里賣東西的小商小販,她再無可以說話的對象,是墨銘悶得要死,暖陽又不愿意主動,生怕熱臉貼了冷屁股,他許是不覺得,自己可覺得丟人。
所以,他們每天能說的話大概只有這些:
暖陽:“別客氣啦。”
暖陽:“別客氣。”
暖陽:“嗯。”
暖陽:“……”
若不是看在他拼死把自己從沈柯那里救出來的份兒上,暖陽真的再也不想搭理他。
直到這一天……
“芹菜,蘿卜,西葫蘆!”
這是常來胡同賣菜的小販慣常的叫賣聲——他通常都是一路叫賣,等到了經常光顧的主顧家門口,則會停下來,不說那些虛頭八腦的,只把今天最新鮮便宜的菜色報出來,門里若有人出來了,當然就做成了買賣;若沒人出來,他便知道人家不想買,再繼續叫賣著走開。
暖陽正一邊收拾一邊等他,聽見他的喊聲,連忙從錢匣子里撿了幾文錢,小跑著跑了出來,見那賣菜的小販正在門口候著,立刻展顏笑了,走進獨輪車旁挑了幾根芹菜,一個蘿卜,遞給那小販。
小販雙手接了,卻并不稱菜,只是從芹菜堆兒的最底下掏出三五個菱白,遞給暖陽:“李嫂,來兩個茭白吧,你瞧,多新鮮。”
暖陽從前是最愛吃茭白的,在墨府的時候,海瀾居的小廚房十有都會用它做原料,換著方兒的給暖陽吃。如今卻是不行了,雖然她一再節省,兜兒里的銀子還是越來越少,尤其是墨銘的藥吃完了,再買新的的時候,那點銀子更是不禁花。
“不用了,我們不愛吃。”暖陽尷尬的笑笑,只讓小販稱那芹菜蘿卜。
那小販卻堅持道:“今兒這茭白是我取菜的時候人家饒的,不算錢,送給您。”然后裝作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稱了菜,卻邊稱邊心疼的看那茭白。
暖陽覺得他今天非常奇怪,腦子里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怕這小販又是某人假扮的,再仔細看那雙眼睛,又覺得自己多心了——可是如果不是這樣,那一個茭白就夠買自己這點菜的了,怎么可能買便宜的送貴的?
“多謝你,小哥,”暖陽一向信奉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更何況只是個靠賣菜為生的小商販,一日能有多少利潤?所以,她只是笑著等小販稱完,算好了價錢遞過去,拿起自己買的,無論如何不去拿那茭白,“我們真的不愛吃,你要是也不愛吃,就送給別家吧。”
說完,不等那小販想明白怎么說,就捧著芹菜和蘿卜急匆匆的跑進院門,再轉身把院門關好插上,好像外面站著的是個妖怪一樣。
她把菜丟進水盆里,想了半天,終歸還是進門問墨銘:“你這兩日覺得好些了沒?”
“好些了。”墨銘沒想到暖陽居然會主動跟他說話,連忙掙扎著要坐起來,被暖陽一把按住,才羞赧的說道,“我好多了。這些天真是太辛苦你了——其實,我覺得我可以做些什么的。”
“得了吧你,”暖陽腦子里閃過上次那大夫給墨銘換藥時傷口的可怕摸樣,無力的嘆息了一聲,努力讓自己的聲音柔和些,免得讓他覺得自己是在嫌棄他,“你快點痊愈就好了,若是再反復,這中間又恰好有壞人打上門來,咱們就都完了。”
“你發現了什么?”墨銘敏感的問道。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暖陽琢磨了半天,覺得還是跟墨銘說說比較好——除了他,還有誰可以商量?
“今天賣菜的那小販,非要送我幾個茭白。我買的那些菜還不足三文,他要送我那幾個茭白好歹也要十幾文!你說,是不是有問題?”
“噗——”墨銘沒想到是這個信息,忍不住笑出聲來,半晌才發現暖陽已經橫眉立目了,連忙努力的斂了笑容,正色道,“他看上你了吧。”
“哈,你也會開這樣的玩笑,小心我不給你飯吃!”暖陽說著,轉身便走,一只腳剛踏出門檻,就聽墨銘低聲說了一句:“抱歉……”
那聲音不似玩笑,難過又傷感,讓暖陽都有些不好意思,只得回來板著臉說道:“這院子里就咱們兩個人,別老這么無趣好不好?開個玩笑怎么了?下次我再開你的玩笑就得了,干嘛非要一本正經的說‘抱歉’?”——里外都是她的理。
“不是這樣,”墨銘比方才更加認真,卻皺起眉頭想了半天,才艱難的說道,“抱歉……讓你過這樣的苦日子。”
暖陽的心里忽的一熱,眼淚差點不爭氣的流下來。
她到此刻才知道,原來,最打動人心的語言,不是濃情蜜意,而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傻瓜認認真真的說出一句貼心的大實話。
“沒什么,你又不是我什么人,勿需抱歉。”暖陽想了半天,才撓了撓頭,說出這么一句更傻的話來,覺得似乎有點曖昧不清,連忙轉身逃了出去,連做飯都有些心神不寧了。
奇怪的是,接下來的幾天,那賣菜的小販再沒做出什么不妥的事兒來,暖陽便相信是自己多想了,心里倒生出了幾分得意——哪怕自己荊釵布裙、不施粉黛,原來也能讓年輕男子喜歡的,就算只是個賣菜的小販,也可以滿足她一點小小的虛榮心了。
又這樣過了幾天,墨銘慢慢能從炕上起來了,還時不時的在院子里轉悠,并主動幫暖陽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計,雖然兩人仍舊很少說話,氣氛卻似乎融洽了許多。
這天,暖陽在外屋做飯,墨銘想幫著燒火,暖陽卻怕他太用力牽動傷口,耽誤了行程,便讓他去院子里曬太陽,“別給我搗亂。”
墨銘只得走出屋門,卻發現門外的樹梢上掛著個蝴蝶風箏,似乎還有小孩兒在外面嚶嚶的哭。
他走到大門口,拉開門一看,見那掛著風箏的大樹下站著個俏生生的小女孩兒,大概五六歲的年紀,雖然衣著樸素,卻十分干凈,正是鄰居家的小女兒。
“,那是你的風箏嗎?”墨銘走過去,蹲在那小孩兒面前問道。
“是我的……嗚嗚嗚……掛在樹上了……”小孩兒見有人來了,還這樣關心的詢問,顯得愈發委屈,眼淚流得更歡了。
若在從前,墨銘輕輕一躍便能把那風箏取下來,現在卻怕再次牽動傷口,得不償失。他想了想,便從地上撿起幾個土塊兒,稍稍用力,朝著那風箏打了幾下,風箏立刻晃晃悠悠的應聲而落。
“哈!”小女孩兒立刻展顏大笑,歡快的把風箏接住,抱在懷里,沖墨銘笑道,“我娘說,別人幫了你,要說‘多謝’,我現在是不是該這么說了啊?”笑得開心又燦爛,全然不顧淚珠兒還掛在臉上。
“不謝。”墨銘的心情也好了很多。
那小姑娘想了半天,忽然重重的“哦”了一聲,從布衣口袋里拿出一個橘子,那橘子很大,顏色鮮艷而明亮,一看那顏色就十分誘人。
她重重的咽了口唾沫,才像下了很大決心一樣把橘子遞給墨銘:“多謝,好看的大哥哥,這個橘子送給你吃。”
“呵,”墨銘被她逗笑了,連忙慢慢的站了起來,一邊擺手一邊往回走,“不用,你吃吧。”
“說了給你吃!”小女孩兒似乎對墨銘的客套很不滿意,跑過來把橘子塞進墨銘懷里,不等墨銘反應過來,便一溜煙兒的跑沒影兒了。
墨銘拿著那個橘子,收也不是,還也不是,偏偏自己還受了傷,動作遲緩,根本追不上那個小女孩兒,猶豫了一會兒,才無奈的搖頭笑笑,轉回家門。
“洗手吃飯。”暖陽見她回來了,一邊把飯菜上桌,一邊催促他道。
墨銘拿著橘子的手抬了抬,卻不好意思,直到暖陽坐在飯桌前再次叫他,才慢慢的走過去,把那橘子輕輕的放在暖陽面前的桌子上。
“咦?”暖陽見了那樣鮮亮的顏色,立刻笑道,“怎么有個橘子?”
“……方才,幫鄰居家的小閨女拿到了風箏,她為了謝我,給了我……給了我兩個橘子。我在外面吃了一個,給你留了一個。”墨銘若無其事的說道。
“哈!這小丫頭,還挺大方的嘛!下次做好吃的給她送過去些。”暖陽邊說邊把橘子拿起來,包了皮,掰開了想遞給墨銘一半兒,墨銘卻說:“我真的吃過一個了,再吃就吃不下去飯菜了——飯菜更好吃。”
說實話,暖陽自從來到署城,就沒吃過任何水果,生怕自己太浪費,不夠去海瀾的盤纏,如今忽然有個金燦燦的大橘子,怎能不口舌生津?只消一會兒,便把那橘子吃得干干凈凈。
墨銘則一邊吃飯一邊淡淡的笑看著她,一臉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