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湯山面前的,是一個三十多歲、濃妝艷抹的女人。他住到陳瑜生家之后,第一次上街便見過此女人。
那天,她不但主動打招呼,還叫破了湯山外號“小瘸子”。令他勃然大怒。
后來湯山想起來了,那女人確實來自他老家隔壁村。湯山還記得,隔壁那個村子很小,不到二十戶,似乎與自己村是同族,也姓湯。
因為那個村年輕人不多,年輕的女人更加沒幾個,所以,一個個數過來,湯山甚至記起了那女人的名字:湯小花。
那里的農村人沒文化,取名字既簡單又通俗,平常村巷里見到,喊的就是阿貓阿狗。有幸取個學名,男的不是小兵,就是小華;女的要么是小艷,要么是小花。
無論誰家生了小孩,四個名字輪換著取。到了后來,站在村前牛糞堆上,隨便選一名字喊那么一嗓子,嘩啦一聲沖到村口答應的,基本占全村人口的四分之一。
湯山自己算是個例外,但也不算太離譜,因為他小時候戶口薄上原本叫“湯小山”。
當年的“湯小山”變成現在的“湯山”,實際上頗費了一番周折。差不多可以寫成一個編外故事。
話說湯小山小學畢業后那年暑假,有一天頭腦發熱,拿著戶口薄跑到派出所改名字,民警問他改名的理由,他說:
“我現在長大了,不能老被人‘小山’、‘小山’的叫。”
民警倒是一愣,沒想到改名理由還能如此老氣橫秋,愣過之后笑道:
“那么改成‘湯大山’?”
湯小山搖搖頭:“這也太隨便了。關鍵是沒文化。”
那位年輕民警大概剛交上女朋友,心情相當好,耐著性子,繼續微笑問湯小山:
“文化人,依你應該改成什么呢?”
湯小山胸有成竹,但不說話,直接向民警遞了張紙條,上書三個字:湯肇山。這是他想了三天三夜,才想到的一個既復雜又有氣勢的名字。
辦事民警接過紙條一看,心中開始有點不滿,因為中間那個字他不認識,無法出聲讀出來,但仍保持著一定的耐心,在面前的電腦上敲敲打打。
既然中間的字不認識,意味著不能用拼音輸入法,只能用五筆,而那位民警大概業務不太熟練,在鍵盤了敲了老半天,愣是沒將那個字敲出來。
年輕民警敲遍了二十六個字母,終于耗盡了最后一點耐心,將戶口薄從窗口扔出來,向湯小山粗暴地嚷道:
“要改名字,到村里寫張申請,然后讓戶主帶上相關資料過來。你一小屁孩,在這里瞎搗什么亂?浪費我的時間。”
直到此刻,民警才想起湯小山的改名要求不合民政辦事程序。
湯小山灰溜溜地走了。這一次改名壯舉,以失敗告終。
回家的路上,湯小山越想越不死心,快進村時,坐到路邊,掏出鋼筆,在戶口薄上將中間那個“小”字,濃墨重彩地涂成了一個“肇”字。
幾個月以后,湯小山帶著戶口薄和錄取通知書,去十里之外的初中辦理入學手續,結果被人趕了出來。原因是:
錄取通知書的名字,與戶口薄上不相符。
其實何止不相符,戶口薄上名字,中間那個字根本無法看清楚。從而無法證明,湯小山就是湯小山。
辦事人員向身份可疑的湯小山丟下一句話:
“戶口薄不能擅自涂改。那是犯法的。”
湯小山幾個月前種下的禍根,終于遭到了報應,回到家后,他被酒鬼父親暴打了一頓。打斷了兩個掃把,五根篾條。
后來湯小山的父親拿著戶口薄到派出所,求爺爺告奶奶,見人陪笑,就差下跪了,但沒一點效果,還被當成刁民給轟了出來。
之后的曲折就不細說了,總而言之是,湯小山的父親經人指點,在村里請人寫說明,打證明,蓋公章,又找遍了所有的人證物證,才讓派出所的人相信:
戶口薄上的湯什么山,就是自家那個不成器的兒子。
最后,派出所民警很不情愿地為湯小山的酒鬼父親換了一本戶口薄。后遺癥就是,中間那個看不明白的字,沒有保住,被民警手一抖,刪掉了。
這有點像鄉村女人難產,保住了大人,沒保住小孩。
于是,“湯小山”就這樣成了“湯山”。湯山改名不成功,倒也并非毫無效果,起碼避免了自己一輩子做“小”的命運。
湯山父親又費了一番周折,才讓學校相信,現在的湯山,就是以前的湯小山,將學籍資料一并改了。此事才算告一段落。
可悲的是,湯山為了給自己正名,吃了如此多的苦頭,村里卻沒人知道。人們高興時叫他“小山”,不高興的時候就叫他“小瘸子”。
這大概是湯山多年來寧愿在街頭當混混,也不愿回村的根本原因。
許多年過去,湯山差不多將“小瘸子”三個字給忘了,他萬萬沒有想到,有一天,街頭有人能道破自己隱秘的歷史。
所以,當時湯山面對同鄉湯小花,第一反應是憤怒,第二反應是趕緊逃離。
現在,這位湯小花像幽靈一樣,再次出現在湯山面前,又像巫婆一樣串掇他去殺人,他的反應就不是憤怒,而是大吃一驚。
猶如驀地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冰水。湯山連續打了好幾個冷顫。
吃驚歸吃驚,湯山的腦子還是很清醒的,為了防止對方當街叫出自己的外號,他不讓她有思考的余地,立馬端正嘴臉,嚴正地斥責:
“我靠,你他媽的跟蹤我?”
沒想到湯小花一臉的不屑:
“別扯蛋,你毛都沒長齊,我跟蹤你干什么?”
這話聽到耳里,湯山十分不爽。他不無憤怒地想道,那天你說三年前我“毛都沒長齊”,離事實倒還不算太遠;但你說我現在還“毛都沒長齊”,就是睜眼說瞎話,有點羞辱人的意思了。
你年紀大一點,經驗多一點,但也不能隨便說人“毛都沒長齊”呀。我湯山好歹一米七五的漢子,除了臉上青春痘少了點,身上哪個器官不是如日中天?
當然了,湯山身上的毛到底長沒長齊,不適合當街討論,關鍵是沒法證明給人看。想要強行靠語言進行反擊,結果只能有一個:街頭所有人最終都會認為,你真的毛都沒長齊。
原因無他,就因為湯山太年輕,而湯小花成熟得像個爛透了的桃子,一捏就流汁。
湯山還算識相,氣再怎么不順,也強忍了,沒再提自己的毛到底有沒有長齊。他惡聲惡氣地嚷道:
“你沒跟蹤我?怎么會像個鬼影一樣出現在這里?”
湯小花朝周偉良的方向偏了偏頭,細聲道:
“我跟蹤的是他。”
湯山愣住了,半天沒反應過來,良久才問道:
“為什么你要跟蹤他?”
湯小花又是一臉的不屑:
“剛才不是告訴過你了嗎?我想宰了他。”
湯山還是發愣,不由自主地再問:
“你跟周扒皮有殺父之仇?”
湯小花搖了搖頭,臉上的痛苦之色一閃即逝,咬牙切齒答:
“比這更嚴重。他要是只殺了我爹,我還沒那么恨他。”
湯山又是大吃一驚:
“我靠,不是吧?他殺了你全家?”
在湯山的見識里,比殺父之仇更嚴重的,就是殺人全家了。
湯小花鼻孔里冷哼一聲,再一次很不屑地將湯山上下打量一遍,嗤笑道:
“小瘸子,說你毛都沒長齊,你好像還一臉不服的樣子。聽你的見識,身上那些地方毛都沒長出來吧?”
這話聽得湯山更加懵,同時又有點生氣,因為對方不但叫他“小瘸子”,還將話題再次扯到自己毛長沒長齊的問題上了。
周偉良殺你全家,跟我的毛長沒長齊,又有什么關系?湯山心里罵道,你他媽的能不能別在這話題上糾纏不清?
湯山心里有氣,但又不知如何接話,只能兩眼像燈籠一樣瞪著小花高聳的前胸。
湯小花見他不語,臉上卻有憤怒之色,便嘆了口氣,換了副幽怨的口吻道: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當年咱們可不但是老鄉,還是同族。”
湯山想道,那個山溝里,通共也就出產這么幾個女人,我怎么可能不記得你?當年你尚算是村花一類的人物,或者像歌里的主角“小芳”,可惜現在老了,臉上撲粉太厚,幾乎讓人認不出來。
湯山又憶起,當年周偉良到那個山溝里當鄉村教師,跟面前這個女人似乎有過一段戀情,曾經轟動一時。
想到這里,湯山忽然間明白了什么,立即脫口而出:
“噢,我知道了,當年你被周扒皮搞大了肚子。”
話沒經過仔細斟酌,不但意思直接,嗓門也沒壓制,五步之內的路人,全都聽到了,齊刷刷地轉頭看著路邊一男一女。有人笑得嗤嗤有聲。
湯山立馬捂住自己的嘴巴。他以為對方會勃然大怒,即便不出口對罵,也會掉頭而去。沒想到湯小花卻很平靜,平靜得讓人有點吃驚。
湯小花湊近湯山,再一次咬牙切齒,低聲道:
“沒錯,他毀了我一生,我要宰了他。”
湯山說不出話。湯小花接著道:
“但憑我一個人,傷不了他一根毫毛。我知道,你當年腿瘸了,是他導致的;現在他又當街搶你的女朋友,你肯定也想宰了他。”
湯山還是說不出話。她頓了頓,雙手握拳在湯山面前晃了晃,壓低嗓門續說:
“我知道他最近的所有行蹤。如果你想跟我合作,一起宰了他,隨時來找我。”
說完,轉身而去。
湯山愣在當場,覺得這個女人有點不可理喻。轉眼一看,周偉良和江素萍也不知什么時候消失了。心里便有點犯堵。
這天回家的路上,湯山憶起從前的點點滴滴,對周偉良的仇恨逐漸升級;他越想越覺得,湯小花的提議非常合理。他確實一直就想宰了周偉良。
回到住處,湯山主動與陳瑜生和解,站在大廳中央,雙手叉腰問正在看電視的陳瑜生:
“咱們是不是兄弟?”
陳瑜生顯然也一直在等著打破僵局,立馬笑道:
“什么意思?你吃住在我家,卻把我當陌生人?”
湯山也不鋪墊,直入正題:
“是兄弟的話,跟我一起去殺了周偉良。”
陳瑜生吃了一驚:
“怎么回事?搞到要殺人的地步?你下象棋下傻啦?”
湯山氣焰頓失,一邊轉身進臥房,一邊強裝惡狠狠說:
“你不幫我,我一個人也要殺了他。”
陳瑜生在他身后譏道:
“拉倒吧,殺只雞你都不敢正眼看,還能指望你殺人?”(https:///book/14896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