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瑜生是個粗糙漢子,一時并沒感覺到氣氛有異,他將破自行車支在院墻邊,回頭指著湯山,大大咧咧地向江素萍介紹:
“這小子名叫湯山,是我總角之交,俗話說同穿一條褲子的朋友。”
說完見江素萍不言不動,他便試圖活躍氣氛:
“其實吧,我倆從來沒同穿過一條褲子,因為看個子就知道,他的褲子我基本穿不上身。”
江素萍依舊站著發呆。陳瑜生以為她見外人在場,有點怕羞,不知怎么應對,于是自作聰明地繼續搞笑:
“他雖然號稱是我最好的朋友,但這么多年下來,兩肋插刀的事從來沒干過。所以,你大可以不必搭理他,進去吧。”
言畢手朝大廳一揮。但江素萍還是沒笑,也沒邁動腳步。
湯山的口才向來比陳瑜生要強一些,如果在別的場合,或者面前的人不是江素萍,他肯定能夠妙語連珠,與陳瑜生唇槍舌戰一番。但這一刻,他張口結舌,說不出話。
陳瑜生仍舊沒感覺到氣氛有異,見湯山也站著發呆,私心以為他從遇過如此漂亮的姑娘,有點失態而已。
陳瑜生假裝進大廳取東西,轉身時悄悄湊近湯山的耳朵,得意地說:
“怎么樣,是不是很漂亮?看呆了吧?”
湯山張了張嘴,還是沒說出什么話。陳瑜生嘴角一歪,在心里罵了一句“沒出息的家伙”,便邁步進去了。
陳瑜生從屋里拿了一瓶可樂出來,還沒塞到江素萍手里,發現到她的眼神死盯著湯山不放,這才真正感覺到氣氛有點不對頭。他左看看,右看看,忽而恍然大悟:
“咦,你們兩個早就認識?”
湯山呆立這么久,終于勉強回過神來,心里大罵自己沒出息,嘴上訕笑道:
“何止認識。我跟她很熟,比你更熟。”
陳瑜生不服:“見美女就說很熟,這套路未免太老了。”
江素萍也終于恢復常態,淡淡地笑了一下:
“我們以前是同桌。”
這回輪到陳瑜生發愣,愣了一會才干笑道:“噢,那也算是老友重逢了。”
話里就有點醋味了。他再粗豪,也從這兩句對話里,找到了剛才氣氛怪異的源頭。
湯山意識到自己早該離開,否則氣氛會更難堪,便不再接話,邁步遠遠地繞過江素萍,跨出了院門。江素萍在后面問了一句:
“你干什么去?”
湯山頭也不回,惡聲惡氣地說:
“給你們騰地方啊。”
話一出口就后悔了。這種很沒風度的氣話,得罪的不僅僅是江素萍,連陳瑜生都一并得罪了。他不禁伸手在自己嘴邊扇了一下。
扇過耳光,嘴邊火辣辣地生疼,湯山心里那股子酸楚,卻并未減輕,反而越來越濃了。
他一路急走,走到巷子口又有點不甘心就此遠離,可又無法回頭,最終,他無助地靠在墻角,看著街上的人來人往。
院子里的江素萍聽完湯山的臨別之語,心里一酸,跺了跺腳,眼淚都快掉下來了,趕緊轉身,三兩步跨出院門,連奔帶跑,朝湯山離開的方向追過去。
陳瑜生站在院子中間,手里依舊拿著那瓶可樂,張口結舌,不知所措。
江素萍追到巷子中段,遠遠地看見湯山倚靠在墻角發呆,她放慢了腳步,調勻呼吸,幾乎是躡手躡腳地走到湯山的身后。站了一會,她才結結巴巴地問道:
“你那天被打的傷,怎么樣了?”
湯山驀地身子一震,回頭呆看良久,最后咧嘴一笑,吊兒郎當地說:
“死不了人,謝謝關心。”
江素萍兩個食指使勁卷著衣角,繼續結結巴巴地說:
“我知道你想什么,其實我跟他沒什么,我只是,我只是……”
連用了幾個“什么”,說到后面還沒詞了,人一急,滿臉通紅。湯山又是咧嘴一笑,伸出一根食指在兩人中間晃了晃,說話依舊吊兒郎當:
“我并沒想什么,你也不需要解釋什么,即使你跟他有什么,也跟我沒什么關系。”
也用了一連串的“什么”。江素萍臉紅得發紫,跺了跺腳,怒道:
“你能不能好好說話?”
說完,眼淚就順著鼻翼兩側,流到下巴,掉落在胸前。
湯山終于再次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這其實跟他的天性有關。越是窘迫和無奈的場合,越能激發他骨子里的尖酸刻薄之語。
但湯山在女孩子的眼淚面前,卻不知如何是好。所有的語言才華,瞬間消失殆盡。他只好低頭無言,兩只腳尖輪流在地上劃拉著。
江素萍抬起袖子在下巴上胡亂一擦,帶著哭腔,說話反而利索了許多:
“如果我告訴你,我跟著他到這里來,是為了看看你的傷勢如何,你信不信?”
湯山先是一愣,繼而反問:
“你怎么知道我住他家?我搬過來也沒多久。”
問完這一句他又后悔了。因為明顯就是對江素萍的話表示強烈的懷疑。
湯山在心里痛罵自己:人家其實沒必要向你解釋什么,既然處心積慮解釋了,說明人家還是在乎點什么,你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好好說幾句話會死啊?
江素萍又跺了跺腳,怒道:
“要打聽你的去向很難嗎?你自以為是個隱形人?我還知道,你曾在東里橋頭跟一個老頭賣過假藥,跟一群花里胡哨的流氓打過架。你是不是對自己這些行為很自豪?”
江素萍說完這番話,腳也不跺了,直接轉身,邁開大步快速離去。
湯山想追過去,剛抬腳,心里想不到追她回來的理由,瞬間也便沒有邁步的勇氣。只好靠在墻角,怔怔地看著江素萍消失在遠處。
不知什么原因,江素萍消失之后,湯山心里反而輕松了許多,甚至升起一股惡意的慶幸和快感。
陳瑜生從巷子深處跑到湯山面前,手里依舊抓著那瓶可樂,他目光朝四周掃了一遍,惡狠狠地問湯山:
“人呢?”
湯山朝車水馬龍的大街上一指,答:“走了。”
陳瑜生將可樂扔在湯山身上,可樂從其胸前彈到地上,立馬爆了,濺得湯山鞋子上全是汽水。陳瑜生說話還是惡狠狠:
“你他媽的跟她到底什么關系?”
湯山盯著自己的鞋尖,笑了笑道:
“你想多了,我跟她什么關系都沒有。否則,哪輪得上你?”
陳瑜生沖過來,抬起手肘將湯山壓在墻上,粗聲粗氣地問道:
“你跟她說了什么?朋友一場,你他媽的居然拆我臺?”
湯山一邊反抗,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回答:
“我什么都沒說過。你又沒干見不得人的事,有什么臺可以讓我拆的?”
陳瑜生一愣,細想想這話似乎有點道理,于是松開了湯山,再看一眼車水馬龍的大街,確信沒有江素萍的身影,這才心有不甘地朝家里走去。
此后許多天里,湯山和陳瑜生互不搭理。住還是在一起住,吃也在一起吃,就是摳著氣沒話說。其實兩人都感覺生對方的氣,沒什么道理,但就是找不到解開心結的辦法。
白天陳瑜生還是腳不沾家,一直在外面浪蕩,湯山則大多窩在房里看棋譜,排遣心中難以言說的郁悶。
十幾天后的一個下午,湯山感覺渾身都發霉了,必須出門去曬一曬太陽。他出門時漫無目的,但兩腳似乎不由自主,走著走著,就又到了校門口。
湯山意識到自己身在何方時,學校里的下課鈴響了,不一會,學生們陸陸續續從大門口擠出來。他依舊站在對面的一棵大榕樹下,目光同樣不由自主,在人群中尋找江素萍的身影。
他很快便看到了江素萍。也很快看到旁邊有幾個向她吹哨的痞子。
湯山認得出來,那幾個家伙雖然同樣奇形怪狀,但不是上次與他打架的那一撥。
江素萍雙手抱肩,一副十分無助的模樣。湯山想沖過去解救她,但有了上次的經驗,知道自己傻乎乎與人打一架,根本與事無補。
于是他硬生生忍住了沖動,在心里琢磨著,是否有別的萬全辦法。目光卻不離江素萍前后左右。
驀然間,湯山在江素萍前方五米處,看到了一個讓他痛恨而懼怕的人物。
東城老大周偉良。
良哥戴著墨鏡,身穿風衣,脖子上還圍了一條圍巾,完全一副“小馬哥”的樣子。他倚著一輛雅馬哈摩托,掏出一根煙,又掏出十塊錢。
他先用打火機點著紙幣,再用著火的紙幣點著了煙。
此舉在絕大多數學生眼中,有點缺心眼,有的人笑得前仰后合。
但那些花里胡哨的痞子們,一看這人的模樣和行為,便知是東城良哥到了,瞬間便作鳥獸散。
江素萍見到良哥用錢點煙,捂嘴發笑。笑過之后,卻不像別的學生一樣繞道而走,連目光都不回避,直接迎向他走過去。
湯山的心臟提到了嗓子眼,兩腳已在地面借好力,準備狂奔而出。
但江素萍并沒坐上周偉良的摩托車。她只是向周偉良點點頭,與他擦肩而過,繼續向前走去。
良哥立馬扔掉手中燒了一半的紙幣,想了想,又扔掉嘴里吸了三分之一的煙。然后推著摩托車,一臉媚笑地跟在江素萍旁邊。
湯山由此判斷,江素萍早就認識周偉良。他兩腳力量就此泄盡,手卻在樹皮上不斷地摳來摳去,直到遠處的兩人消失在街角。
忽然間,一個陰森森的嗓音在湯山的耳邊響起:
“你是不是很想宰了他?我也很想宰了他。”
湯山冷不防吃了一驚,回頭看清說話人的臉,更加吃驚:
“我靠,怎么又是你?”(https:///book/14896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