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武帝城,自從那個姓江的年輕人也不在此打潮砥礪體魄后,這里就徹底沒有了主心骨,迅速從人人向往的江湖圣地變成了一座最尋常不過的城池,沒有了睥睨天下的白衣老匹夫王仙芝,沒有了獨坐高樓觀戰的曹長卿,沒有倒騎毛驢拎桃枝的鄧太阿,沒有了一劍懸城緩緩入的隋斜谷,沒有了于新郎林鴉等人,更沒有了當年端碗走上城頭的北涼王,沒有了武帝的武帝城,平庸而乏味。雖然至今仍未有官軍入駐武帝城,但是城中人都明白,這是早晚的事情,所以早年那些被官府通緝而隱居于此的魔頭、那些躲避仇家而棲身于此的武夫、那些金盆洗手不愿理會紛爭的名宿,紛紛離開這座東海之城。
打潮的城頭,一道修長身影突然現身于城頭。
不遠處大潮如千軍萬馬翻涌而至,猛然間拍打城頭,瞬間遮蔽了這個身影。
下一刻,身影不見,興許是已被浪頭卷走。
但是等到潮水退去,城頭又出現了一抹身影,不同于來去匆匆的前者,這名男子并沒有立即消失,只見他衣衫樸素,相貌平平,滿臉胡茬子,靴子也有些破損。
只是這位不起眼中年大叔的身前,懸停了一柄三尺劍,細微顫鳴如蚊蠅振翅。
風塵仆仆的男人停{劍四顧,眼神凌厲,本身就如同世間最鋒芒畢露的一把劍。
一百里一飛劍,從太安城欽天監到遼東雪山,再從遼東至遼西,又從遼西折回京畿之地,一路南下,直到此地。
男人伸手揉了揉下巴,“謝觀應,你跑路的本事真是天下第一,不過有本事你就一口氣跑到南海。”
約莫一炷香燃燒了寸余高度后,男人冷笑道:“找到你了!”
那柄懸停通靈飛劍如聞敕令,先于主人,一閃而逝。
在這之前沒多久,因為過了吃飯的點,一間生意慢慢冷清下來的包子鋪前,被某個綠袍女孩取了個狗不理綽號的孩子,在跟一個兩鬢霜白的窮酸讀書人大眼瞪小眼,真名叫茍有方的孩子,抬頭看了眼那個囊中羞澀的窮光蛋,低頭看了眼那最后一籠沒能賣出去換成銅錢的小籠包子,孩子的視線在兩者之間來來回回,身邊阿爺已經在收拾桌上的碗筷了,老人到底是武帝城討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對此不聞不問,說實話在武帝城,怪事怪人見多了,以至于碰上個正常的,反而讓人驚奇。老人見過太多古怪的客人,嫌包子肉太多不愿付錢的,也有嫌包子為啥不是甜的,有兜里幾文錢都沒有的,就把寶劍寶刀摔在桌上揚長而去的,也有吃著值不了幾文錢的小籠包,嘴里嚷嚷自己當年嘗過多少種山珍海味,還有裝模作樣從懷里掏出本破秘笈來換一籠包子的,更有自稱是曹長卿是鄧太阿是誰誰誰所以不樂意掏錢結賬的,實在太多了。
孩子問道:“想吃小籠包?”
那名衣衫破敗卻干凈的窮酸文士面無表情。
孩子又問:“沒錢?”
文士只是盯著孩子。
孩子倒也不是那種落井下石的人,雖然自幼沒爹沒娘跟著阿爺過著拮據日子,但家教極好,因此哪怕眼前窮酸文士明擺著是想吃白食,可孩子還是沒有惡言惡語,只是猶豫著是不是把小籠包送給他,畢竟送一籠包子算不得什么大事,可就怕那個家伙吃過了包子后就賴上自己和阿爺,記得那個叫江斧丁的家伙,以前還住在城里常來這里光顧的時候,有次說過一個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就在孩子打算還是白送一籠包子的時候,那個窮酸文士突然開口,沙啞問道:“你姓什么叫什么?”
孩子頓時有些膩味,唉,自打他給阿爺幫忙打雜以來,那些口口聲聲自己根骨清奇是練武奇才的江湖食客,沒有十個也有八個了,所以孩子下意識就沒好氣道:“這籠包子可以送你,但我不習武。”
孩子突然想起眼前這個上了年紀的家伙,不像那打打殺殺的武林中人,更像教書先生,于是孩子很快就補充了一句,“我也不上私塾。”
窮酸外鄉人面無表情地重復問道:“姓什么叫什么?”
孩子下意識后退兩步,有些發自心底的驚懼敬畏。
站在孩子身前的中年文士皺了皺眉頭,抬起手后,孩子看到此人手中捏著小半只破碗,當著孩子的面掰扯下指甲片大小的碎片,丟入嘴中,就那么咀嚼起來。
孩子目瞪口呆,這漢子饑餓得失心瘋了不成?
當孩子好不容易回過神后,突然嚇得臉色蒼白,只見自己附近,阿爺好像給仙人施展了定身符,始終保持著彎腰擦拭桌面的姿勢,不光是阿爺,街道上的行人也都靜止不動,有人抬腳前行,但是那一步就是踩不下去,離著地面還有半尺高度,有人覺著倒春寒實在難熬,想用蹦跶跺腳來驅寒,因此整個人就懸浮在空中,有人在和并肩而行的朋友插科打諢,轉過頭一張燦爛笑臉,就那么凝固……這一切都超出了孩子的想象極限,雙手顫抖,一下子就沒拿住那一籠包子,但是等到小竹籠墜地后,頓時就是一幅天搖地晃的場景,在孩子視線中,阿爺,桌子,行人,街道,都在劇烈晃動,看得孩子一陣頭暈目眩。
中年文士上前幾步,彎腰撿起那籠包子,跟孩子肩并肩站在一起,孩子這才看到天地寂靜中,唯有一劍緩緩而來。
男人沙啞道:“我叫謝觀應,以后你就是我唯一的弟子了。”
男人從懷中掏出另外半只破碗,相對完整許多,放入孩子手中,然后一只手突然按在孩子腦袋上,淡然道:“洪洗象不愿替天行道,做厭勝徐鳳年之人,我呢,是想做卻做不來。”
男人抬頭望著天空,按在孩子頭頂的那只手微微加重力道,頓時霧氣升騰,仙氣繚繞,最終在約莫三尺處凝聚成形,是一幅氣象萬千的山河形勢圖,又有蛟龍隱沒于山川大河之中。
舉頭三尺有神明。
落魄男人收回視線,望著那柄掙脫開天道束縛的飛劍,遺憾道:“原來千年長生,比呂祖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到頭來只是個笑話。收你做徒弟,是不得已而為之。罷了罷了,這世間廟堂文人都有了各自定數,也該輪到江湖武人有個結局了,我會是第一個,曹長卿是第二個,至于誰是最后一個,我希望是你。記住,以后遇到一個叫余地龍的人,不要手下留情。只是將來證道飛升就不要去想了,退而求其次,不妨盡量讓自己名垂青史吧。”
說完這句話,男人消失不見。
臉色紅潤的孩子茫然四顧,阿爺開始繼續擦拭桌面了,路上行人繼續前行了,天地之間繼續熱鬧了起來。
而那柄飛劍也一樣隨之失蹤。
孩子低頭望去,唯有手中的半只破白碗明確無誤告訴自己,方才的遭遇不是白日做夢,這個孩子呢喃道:“我叫茍有方。”
聽到喂一聲。
孩子猛然抬頭,看到一個相貌普通的中年大叔,后者笑問道:“鋪子還有吃的嗎?”
茍有方趕緊轉身把破碗藏入懷中,“這位客官,咱們鋪子招牌的小籠包已經沒了,餛飩拌面都還有。”
貌不驚人的中年大叔似乎完全沒對一個孩子和半只破碗上心,只是咧嘴笑道:“那就來碗餛飩,再添碟辣油,怎么辣怎么來。”
孩子笑著應酬道:“好嘞,咱家的辣油那可是連蜀地客人也吃不消的,就怕客官到時候跟我們要涼水。”
大叔突然臉色尷尬起來,“小二。”
伶俐孩子率先搶過話頭,“記在賬上就行!”
大叔仍是有些為難,“能記賬是最好,可是我急著趕路,幾年內未必能回到這里,這就麻煩了。”
孩子笑道:“不打緊,咱家鋪子從阿爺起,在城里做了三十年的生意嘍,只要客官有心,別說晚幾年,晚十年也沒事,當然,客官真要忘了便忘了,一碗餛飩而已。”
孩子原本不是這么窮大方的人,只不過莫名其妙遇上一個自稱謝觀應的怪人,又鬼使神差當了那人的徒弟,孩子畢竟年少,性情再穩重,也有些開心。
大叔瞥了幾眼孩子,又突然伸手在孩子肩頭手臂捏了幾下,咦了一聲,嘖嘖道:“姓謝的的確有些運道,難道是回光返照?這也能撿漏?若非如此,連我鄧太阿也要打眼了去。”
大叔瞇起眼嘿嘿道:“小兄弟,我觀你根骨清奇……”
孩子嘴角抽搐了一下,無奈道:“客官,我真不練武,就別收我做徒弟了吧,一碗餛飩而已……阿爺,這位客官要一碗餛飩!”
那邊阿爺應了一聲就忙活去了。
大叔擺擺手道:“放心,我有徒弟了,那小子是喜歡吃醋的脾氣,如果被他知道,少不了被他白眼,不過我也沒吃人白食的習慣,姓謝的用半只碗換你一籠包子,那我鄧太阿就用一匣新劍換你一碗餛飩。”
說完這些,大叔不由分說掏出一只小木匣,尋常的白木質地,一看就不是珍貴玩意兒,里頭的物件值錢與否,就更顯而易見了。
中年人顯然有些臉色尷尬,當年贈送給那位世子殿下的劍匣,那可是從吳家劍冢順手牽羊的上等紫檀,等到他自己浪蕩江湖,上哪兒去賺錢?
只不過劍匣有天壤之別,匣中所藏的那幾柄袖珍飛劍,可絕對沒有跟著掉價兒。
鄧太阿把木匣拋給孩子,“小兄弟,你的‘氣力’其實足夠了,小匣里的東西,有空就多把玩把玩,其中的門道,想必很快就能琢磨出來。”
飛劍何其鋒銳,而且鄧太阿稍稍動了小手腳,會開匣而動,必然第一時間飲血認主。一般武夫,沒有孩子蘊藏的那股得天獨厚的“氣力”,便是全身鮮血都澆筑劍身也使喚不動。
鄧太阿沒有著急追殺謝觀應,而是悠哉游哉坐在桌邊等著那碗餛飩。
端來餛飩的時候,孩子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問道:“前輩,我剛才想了想,覺得你其實就是桃花劍神,對不對?”
鄧太阿沒有絲毫驚奇,點頭道:“姓謝的折騰出那么大動靜,想必你也看到我那柄入城飛劍了,故而有此問,對不對?”
孩子撓撓頭道:“剛才劍神前輩不是自己報出名字了嘛。”
無言以對的鄧太阿低頭吃餛飩。
吃著吃著就更不愿抬頭了,剛才一不小心把辣油全倒入餛飩,這會兒滿頭大汗,有點扛不住啊。可要鄧太阿運用氣機來掩飾窘態又太為難桃花劍神了,往大了說,就是不合本心,不合劍意。往,其實就是鄧太阿從來無所謂高人風范。
鄧太阿好不容易對付完那一大碗餛飩,這才如釋重負,抬頭一本正經說道:“小兄弟,如果以后提了劍又練了劍,決定要在劍道一途走下去,那就要記住一點,劍不是刀,哪怕已經退出了沙場,讓位給了刀,甚至以后在廟堂上,官員也開始喜歡佩刀作為裝飾,但不論世事變遷,劍仍是劍,劍有雙鋒,所以提劍對敵,除了一鋒殺人傷人,還有一鋒作為自省之用……”
說到這里,鄧太阿神色微變,“不說了,有事要忙,以后有緣再見。還有,那些長輩恩怨,你們晚輩不用當真。該怎么活就怎么活。混江湖,不管其他武人怎么個活法,我們用劍之人,都不可有太多戾氣,否則任你修為通神,也算不得真仙人。”
鄧太阿站起轉身,趕緊呼氣,這辣油真是厲害啊。
這位桃花劍神之所以不繼續嘮叨下去,辣油是一回事,還有就是他真的不曉得怎么跟人說道理了。
鄧太阿伸手一點,南方空中浮現出一把飛劍,下一刻他便站到了飛劍之上,一人一劍轉瞬即逝。
整座武帝城,只有那個叫茍有方的孩子察覺到這一幕。
前百年,有李淳罡,王仙芝,徐鳳年,軒轅青鋒。
如同春秋之戰,群雄并起。
后百年,便唯有兩人。
又如新朝,中原草原之上的兩國對峙。
那兩人在名動天下后,各自被視為天下第一人后,在隨后的一甲子之中,十年為約,交手六場,勝負持平。
且每次都是某人獲勝一場后,就會在下一場被另外一人扳回局面。
余地龍不是真無敵,世間猶有茍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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