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份,各省舉行鄉試錄科考試。因為各省、府、州、縣生員太多,考場容量有限,為免學力差者徒勞往返,故在三年大比之前,勢必先有甄別,此項甄別就叫科考。科考由各省學政主持,按例科考名列一二等及三等前三者,才準許鄉試。
不過科考三等及未參加科考者,在鄉試前一個月,可以補考一次,錄取者準予鄉試,稱為‘錄遺’。
此外,監生中的拔、優、副貢可以不參加科考。被選舉為儒士的生員也可以免試參加秋闈。
府縣親民官手中還握有一兩個機動名額,通常學政大人是不會駁回他們推薦的,以示自己兼聽則明,野無遺賢。
所以,到了這時候,玉峰書院的大半學生都趕回家考試去了,只有一小半已經通過各種途徑拿到鄉試資格的,依然留在書院中上課。
總之書院這邊暫時安靜下來,趙昊也不用時時露面刷存在感了,終于空出點時間,到位于華藏寺旁的昆山農學院去轉轉了。
這天玉峰小學放假,趙昊這個不稱職的師父終于想起自己還有倆小弟子,就讓馬秘書把徐光啟和王衡叫來,帶著兩娃娃一起去看個新鮮。
王衡是王錫爵獨子,趙昊一直對沒法收王大廚為徒甚為遺憾,從前去太倉拜會王夢祥時,就把他兒子收了聊以自我安慰。反正都是榜眼,也沒差。
但因為當時他才是個六歲的小屁孩,趙公子便借口孩子太小,讓他先在家里開蒙。
其實趙昊更想收王錫爵他閨女曇陽子為徒,可惜張不開這嘴啊……
至于徐光啟,是當初金學曾去崇明上任,路過上海時奉命代師收的徒。那時這孩子也是六歲,趙昊連還沒出生的王徵都不放過,怎么可能放過這頭大牛呢?雖然現在還是小牛,但從小養起,擠出來的奶才順口啊。
徐家原是個富商家庭,但在倭患中屢遭洗劫,傳到他父親徐思誠時,家道已然中落。徐思誠苦心經營,好容易漸有起色,結果在隆慶元年投機生絲又賠了個精光,還欠了一屁股債。
就在一家人陷入絕望之際,金學曾出現了堂堂新科進士、鄰縣知縣要代師收徒有這等好事徐思誠當然一口答應,于是徐光啟也成了趙公子的記名弟子。
當時金學曾手頭正缺人,就干脆讓徐家跟他一起去崇明上任。徐思誠能寫會算就成了他簽押房的稿簽大爺兼管縣太爺的私賬如金已是金學曾離不開的左膀右臂了。
去歲趙公子開辦玉峰小學,才讓人把這倆小孩接過來上學。雖然不是親自教導但用的教材可是趙公子親自編的,也算對得起他們了。
如金八歲的徐光啟和王衡已經是二年級小學生了。
兩人穿著玉峰小學白色黑緣直裰,扎著童子髻。一個小圓臉白里透紅,一個小尖臉紅里透白,小大人似的的十分可愛,見到趙昊趕緊作揖行禮,口稱師父。
“唔,不錯不錯。”趙昊笑著對圓臉小孩道:“王衡啊……”
“師父我是光啟……”圓臉小孩無奈道。
“哈哈,是嗎你怎么吃這么胖了師父都認不得了。”趙昊訕訕的捏了捏徐光啟的腮幫子他健忘跟這倆孩子也沒見過幾面,竟是搞錯了。
“我爺爺也說我貪長掉膘。”王衡忙給師父解圍道:“幾天不見就變樣。”
“哦,哈哈哈。”趙昊不禁大笑著摸了摸他的頭道:“這孩子,小嘴真甜。”
“走師父帶你們去長長見識去。”說著他一手攬一個孩子,朝著昆山農學院的大門走去。
馬秘書跟在后面,心說這倆徒弟跟公子在一起,看上去終于協調多了。別的年紀都太大了……
昆山農學院占地超過兩百畝,四面碧水環繞。田地菜畦,桑麻杏林,水車磨坊谷倉,好一派田園風光。
其實這就是原先溧陽的務本書院,搬到昆山以后,趙昊覺得沿用原先的名字就挺好。但馬一龍不同意,他早就煩透了那幫名為學農,實則還是一心舉業的讀書人,覺得這些人簡直在浪費自己時間。便堅持不再用‘書院’二字,改名為更直白的‘農學院’,讓想進學的人都去玉峰書院,只留下真心學農的弟子。
結果,九成弟子都轉了學,只有史繼志和小貓三兩只留下來。雖說國以農為本,誰他媽愿意整天下地插秧啊?
雖然早有準備,馬一龍還是被氣得險些吐血。
好在江南集團有的是急需培訓的農場管理人員。那些場長和農技員大都粗通文墨,也熟悉農事,而且最關鍵是真心想要好好學農,能吃苦,肯動腦子。這讓馬一龍老懷甚慰,感覺比教那些不情不愿的酸子快樂多了。
這一年下來,他已經培養出兩批兩百名合格的農技員。又留下二十個畢業生任教,如金有三百多名學員同時在校。
眾人進去大門,便見一塊丈許高,潔白如雪的昆石上,寫著‘解生民之多艱’六個遒勁的大字,正是孟河先生馬一龍的手筆。
“這讀書人,不管干什么都不能忘了百姓。”趙昊笑著教導兩個弟子一句,問前來迎接的史繼志道:“孟河先生呢?”
“在給農技員上課呢。”史繼志是農學院的常務副校長,他老師年紀大了,操不了那么多心,所以學院的大事小情都得他操持。
“走,瞧瞧去。”趙昊笑道。
“公子這邊請。”史繼志便帶著趙昊穿過工字型的教舍。教舍中有農技員在上課,教授他們是去年留校的畢業生。在趙昊創辦的一系列學校中,‘以老帶新’是很普遍的現象,不然上哪找那么多老師去?
只能先解決從無到有的問題了,想要從粗到精,培養出合格的教師隊伍,是需要時間積累的。
穿過教舍后,眼前便是一片片綠油油的農田,地頭插著一塊塊小牌牌,上頭寫著不同的班級學號和人名。
史繼志告訴趙昊,這是學員們的學田。秉著‘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的精神,馬一龍給每個學員分半畝田,從整地育苗開始,手把手教他們如何科學種田。等到學員們親手完成收獲,顆粒歸倉后,畢業的時候也就到了。
整個耕種過程中,馬一龍會不厭其煩的教導他們,如何插秧、如何除草除蟲,施肥灌排水,傾注了極大的心血。
“教學之余,老師還在自己的試驗田里,吸取各家之長,不斷改進農藝。”史繼志笑著對趙昊道:“不過所有人加起來,也比不上公子一人對老師的啟發大。”
“哎,別這么說,我都是姑妄言之的。”趙昊謙虛的擺擺手。
“可沒瞎說。”史繼志指著地里的稻秧道:“金年倒春寒,氣溫遲遲不達標,要不是用了公子的煙黑育苗法,早稻肯定就耽誤了。”
“管用就好,管用就好。”趙公子笑著點點頭,所謂煙黑育苗法,其實就是在馬一龍育苗的地窖里,鋪上厚厚的一層煙囪灰。
白天黑色吸熱,晚上灰層保溫,能讓土壤的溫度提高好幾度,還能給秧苗提供養分,自然不耽誤農時。在后世,地膜普及以前,農村都是用這法子育苗的。
兩人說著話,來到了馬一龍授課的地方——農田中的一串池塘旁邊。
學員們手里拿著筆記本,圍在馬一龍身邊,聽老先生聲音洪亮道:
“桑基魚塘不是什么新鮮法子,湖州那邊用了不知多少年,已經非常成熟了,尤其適合你們農場集體生產。回去把洼地挖深成為池塘,挖出的泥在水塘的四周堆成高基,基上種桑,塘中養魚,桑葉養蠶,蠶糞喂魚。魚塘中的淤泥又可用來肥桑,如此循環往復,兩利俱全,可十倍禾稼。”
學員們一聽眼就亮了,他們的收入是跟農場的收入掛鉤的,如此神奇的技術豈能不學?
“要想實現良性的循環,獲得最高的效益,也沒那么容易。一般,塘和基的比例在六比四到七比三之間,但經過老夫的摸索,其實最好得比例是五比五,塘要挖成這樣的長方形,六到十口蜈蚣狀相連……”
仲春時節的風暖洋洋。趙昊便帶著倆弟子,和史繼志靜靜的旁聽,馬一龍講解桑基魚塘的高產訣竅。
老先生掰開揉碎了講,如數家珍,傾囊相授。講到要緊處,直接彎下腰,抓起一碰黑黝黝、濕乎乎的肥土,向這些跟他們沒什么利益關系的農技員們,講解如何判斷土質,改土保肥……
趙昊忽然眼角有些濕潤,若是不知道孟河先生何許人也,又有誰能將這位挽著褲腿,戴著草帽,皮膚如樹皮般粗糙的老農,跟一位曾經的翰林聯系起來呢?
說起來,馬一龍可是跟張居正同期的庶吉士,張偶像已經是位高權重的堂堂大學士,孟河先生卻返璞歸真務起了農。
那么問題來了,這兩位到底誰更偉大一些呢?
ps.才寫了一章,再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