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和他們聊聊吧。雖然我也不知道該講什么。”
陳鋒往前走一步,站到指示板面前。
歐青嵐點頭,手指按下按鈕,嘴里說道:“繁星,讓陳鋒與空白者的集體意志對話。”
其實根本無需歐青嵐的下令,繁星早已開始行動。
一道光束自指示板上方投射下來,正照在陳鋒面門。
這道光束可以盡可能準確讀取他的腦波信息,精度高于普通設備,同時也能將更大信息量的干涉訊號直接傳遞給他的大腦,在他大腦中的視覺中樞與聽覺中樞直接建立信息。
這當然不是記憶灌注,僅僅是跳過了語言和眼球編譯信息的過程,方便他快速獲取信息而已。
繁星:“好了,你可以和他們講話了。你可以直接用嘴講,在你張口的同時,他們依然可以接收到你的腦波信號。”
陳鋒點頭。
他懂繁星的意思。
人最習慣的溝通方式依然是語言,得張嘴說。
過去語言的載體有兩種,文字、話語。
現在多出個腦波通訊。
文字負責深刻,因為可以留給讀者思考的時間。
腦波負責直接,高效率高精度完成信息傳達。
話語負責煽情,因為聲音可以有起伏,有更豐富語氣與表情變化,還能配合肢體語言。
一些很細微的感情,需要直接傳遞過去的情緒,只能通過話語為媒介。
現在陳鋒要做的就是說服這些人,所以最好張嘴講話。
他腦海中浮現出一個朦朧身影。
這身影是人的形狀,但其面容與體型都在以極快的速度變化。
變化的速度快到肉眼根本無法捕捉,但大腦思維卻又能勉強跟上其速度,只讓人極為不適,頭暈腦脹。
他身邊響起歐青嵐的提醒,“小心,你看到的人影是接近八百萬人交替呈現的集體意志,每零點零一秒完成一次輪回切換,會對你造成極大壓力。”
陳鋒沒有回話,只微微點了點頭。
其實他適應得很快,只過去不足兩秒,他就能在腦海中“凝視”朦朧身影。
那并非空白者集體意志的本體,只是繁星制造出來的一個用以溝通的投影媒介。
所謂的意志并無實體,是在高速量子腦波共鳴體系下產生的一個,區別于繁星的半機械化群體意識。
意識虛無縹緲,既存在于實驗室的互通網絡空間內,又存在于每個空白者的腦海中。
但對方并未主動與他溝通,似乎對他毫無興趣,依然沉浸在自身的邏輯推算過程中。
陳鋒深吸口氣,開了口,“你們好。”
“你好,陳鋒。”
八百萬種不同的聲線在幾乎同一瞬間,說出同一句話,奇妙的音腔共鳴仿佛讓人置身山谷,傾聽滿山高僧呢喃念咒。
對方的回答讓陳鋒準備的話頭瞬間剎車。
他本打算先來個自我介紹,給自己冠以各種名頭,譬如千年前的科學藝術兩大領域雙料領軍者、人工智能蕾的擊殺者、人類有史以來最強戰士、聯合政府的偉大領袖、縱橫時間線屢敗屢戰的救世主什么的,先唬住這個成熟度不明的集體人格,然后再以反抗入侵者的領袖身份,邀請這些人加入自己的陣營出點力什么的。
他沒想到只一張口便被叫破了名字。
說明歐青嵐與繁星之前便肯定已經將陳鋒其人其事完整的傳達了過去,只不過沒奏效,對方只扔過來一句“憑什么”,然后表示不想理你。
陳鋒決定開門見山,“人類需要你們的幫助。”
空白者:“我們已經給出了答案。”
“對你們來說,毫無意義的死亡比為自己的同族提供幫助更有價值嗎?”
空白者:“我們不是同族。其次,死亡我們夢寐以求的解脫,并非毫無意義。”
“我幫助你們消滅了蕾,你們不應該給我一點幫助嗎?”
空白者:“但你也創造了蕾。”
陳鋒愣住了。
良久過去,他才緩緩說道:“對不起。”
“我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我們不恨你,也不恨蕾。我們沒有仇恨。我們也不懂感激。即便消滅蕾的不是你,而是另一個與蕾毫無關系的人,我們也不會有任何感激。我們,只是找不到存在的意義。”
“我不是正在給你們意義嗎?”
“但那是你的,人類的,不是我們的。”
話題又回到之前的原點,“憑什么”。
這似乎是個永遠也打不開的死結。
空白者是人類嗎?
當然是。
但他們卻從未享受過哪怕一秒作為人的生命旅程。
從倫理與邏輯上,他們又不是。
他們的確沒有幫助人類的立場。
想說服對方,那么只能在邏輯上戰勝這些具備完美邏輯的空白者。
蕾給出過成功率評估,百分之零。
就在這時候,旁邊的歐青嵐低聲驚呼,她面前代表空白者群體計算進度的監控指數,已經變成了100。
歐青嵐面若死灰,低聲呢喃:“完了。”
她捂住臉低聲啜泣起來,“不要走,求求你們。我求求你們。人類需要你們。我求求你們了!”
講到后面,她已然是抱頭歇斯底里的大喊出聲,苦苦哀求著。
但這一切都是徒勞。
沒人可以讓空白者產生任何情緒波動。
如果他們懂得同情,那他們便會懂得憤怒,更會因自身的遭遇而迅速崩潰,進入絕望的無盡輪回,被命運不公點燃的怒火焚燒掉一切理智。
總之,接下來這群空白者將會如同那些被解救失敗的同類一樣,迅速泯滅自我意識,無聲無息的安然走向死亡。
繁星即便沒有感情,卻也在陳鋒心中同樣說了一聲,“沒有希望了。”
陳鋒微微搖了搖頭,“不一定,他們還沒走。他們無法抵抗內心對我的復雜情緒,所以他們要與我告別。”
歐青嵐猛的抬頭,“什么情緒?”
“他們說著不恨,其實還是恨我。說著不感激,其實也感激。在這個世界上,除我之外的確沒有人可以讓他們產生這樣復雜的情緒變化。在他們主動叫破我名字的時候,他們初生的集體人格,其實已經往前邁出了一大步。你們讓我來,我來對了。”
歐青嵐:“啊?”
陳鋒笑瞇瞇的又揉了揉歐青嵐的頭,“小姑娘,你還年輕,不懂這些復雜的心理學知識。多讀點書,再等你長大點,你自然會明白。”
此時已經想到解決辦法的陳鋒心情放松了很多,都會下意識的逗歐老師玩兒了。
收回作死的手,他又說道,“在空白者的邏輯里正醞釀一個新的問題,需要我的解答。我答完了他們才會走。”
果不其然,空白者的光影并未迅速消失,而是又說話了。
語氣比之前更平靜,更孤寂。
“陳鋒,我們要走了。”
“我知道。”
“你不像她一樣挽留我們?”
“不挽留,因為這沒有意義。”
“你能告訴我們這是為什么嗎?”
“是犧牲。”
空白者:“為什么是我們?”
他們的語氣中,終于漸漸的有了點憤怒。
陳鋒微微仰起脖子,“同樣的問題我也想送給我自己,為什么是我?”
言必,他在心中突然對繁星大聲說道:“將我的記憶向他們公開。”
記憶傳輸有多復雜自不必贅言,這在正常情況下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但奇妙的是,現在的局面下卻具備了一切實施條件。
首先,集體意志本就不可能出現。
他們誕生的過程里充滿太多偶然,即便符合一切條件,依然有極高的失敗可能,可一未必可再。
人的記憶不可能被數據化存儲。
但繁星讀取了陳鋒的記憶,并且存入了她的龐大數據庫中。
對面的本來就是可以接收數據傳輸,并且還能裝得下龐大記憶數據的機械化思維集合體。
由于記憶數據的隨機性和不穩定性,在傳輸時需要一個支點作為媒介,正是站在這里的陳鋒本人。
一個又一個不可能被打碎,現在一切條件都已經成熟了。
繁星不會追問“為什么”,聞言即刻執行。
眨眼后,無比龐大的數據量通過陳鋒腦海內的量子信息高速運轉,轟然沖進了集體人格組成的人影內。
外界的時間只過去一瞬,但對集體意志中的八百萬人而言,卻是剎那千年。
他們“看”完了陳鋒迄今為止的一生。
八百萬名空白者體會到了陳鋒同樣在絕望中掙扎的沖天意志,還有一己之力扛起文明存亡的孤膽氣魄。
一個巨大的疑問浮現在集體意志的邏輯里。
明明……
他在二十一世紀時只是個庸庸碌碌凡人。
他甚至算不上一個高尚的人。
為什么他能做到這個地步?
我們犧牲了一世。
他卻已經犧牲了六世,并且還即將犧牲第七世。
但他沒有放棄,雖曾抱怨,卻依然沉默前行。
“為什么?”
空白者的音調抬高了,八百萬聲迷惘不解的追問仿佛黃鐘大呂,如雷貫耳。
陳鋒沒有回答。
“為什么是你?”
空白者又問。
他們的問題沒能得到答案,問題變得越來越多了。
陳鋒依然不答。
“為什么你沒想過放棄?”
陳鋒答了:“因為放棄也改變不了什么,我都沒有放棄的資格。”
“但你扛住了,你沒有崩潰。”
“這不符合心理學基本原理!”這句話的聲調有變,大約只是其中一部分在心理學上鉆研極深的空白者的結論。
這表示集體意志逐漸開始分裂。
分裂的原因是他們因成長環境與《世外之歌》影響所生的絕對邏輯出現了裂紋,他們的人性正逐漸復蘇。
這個復蘇的比例或許很低很低,都無法量化,但卻客觀存在。
人一旦有了人性,就會有情緒變化,觀點就會走向不同的方向,不再完美協調,所以分裂了。
陳鋒笑了,“所以我可能是被命運選中的異類。現在,這條時間線中,你們也很不幸的被選中了,要和我一起來嗎?”
沉默持續了很久。
大約十分鐘后,八百萬道聲音既分裂又統一的異口同聲道。
“人類虧欠我們,但我們不怪人類。人類沒有做錯什么,人類也努力了,只是沒做到。你也虧欠我們,但你也沒做錯什么。你不是罪魁禍首,蕾也不是。罪魁禍首是籠罩在人類頭上的命運枷鎖,是太陽系屏障!是即將抵達的入侵者!他們真正的虧欠我們!”
“自由陣線從未放棄我們,你更從未放棄人類。我們此生無悔,謝謝你給了我們存在的意義。我們不為報仇,也不為戰勝敵人,那是你的事情。我們只是想通過你,得到證明自己真的曾經存在的意義。”
“我們……留下來。謝謝你,陳鋒。”
說完,陳鋒腦海中光影轟然散去。
陳鋒微微抬起頭。
封閉式的金屬大廳里依然灰暗,但他的瞳孔里卻仿佛隱約看到無數道細微的星光飄揚于空,倦鳥歸林般回到了各自的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