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進各項學科的進程,既要學者們不斷提供奇思妙想,又需要人工智能配合完成極其龐大的運算量。
用數學的方法為根基,再用物理的方法將部分結論表達出來,不斷試錯,不斷計算,最終找到激活量子共鳴時精準的能量震蕩方程式。
這是唯一可行的必由之路。
因此繁星和學者們的工作要齊頭并進,都不可或缺。
以繁星如今的算力和項目組總體攻關能力,歐青嵐與繁星的判斷是,全力以赴的話,至少需要17個月。
來不及。
想在七個月內完成,必須得到如今依然未曾脫離生命危險,再無恢復可能的八百萬名空白人格實驗體的幫助。
人數達到八百萬人的空白人格實驗體項目,是陳鋒最不想去看到的群體。
在百年戰爭中很多人失去性命,但已然故去的人總能被遺忘。
但這八百萬人卻依然活著,又活得不那么真實。
這部分人存在的每一天,陳鋒都覺得這仿佛是歷史對自己無聲的指控。
所以早在剛回到地球的那天,他便把這件事交給了盧先鋒,讓老盧在繁星的配合下去處理。
但結果很遺憾,這部分人無法被拯救。
空白人格者從一顆受·精卵中誕生的第一秒開始,便被封閉在培養皿中,不斷成長,卻從未動彈。
在高精度內循環營養倉的幫助下,這八百萬人無需呼吸、進食、睡眠,甚至心臟都不需要跳動。
他們的身體只不過是一堆表明他們依然“活著”的虛妄證據。
他們的所有器官里,只有大腦長期處在活躍狀態。
從他們出生開始便沒有五感,活在永遠黑暗與寂靜的“世界”。
沒有社交,沒有溝通,不知道自己是誰,從何而來,因為什么而存在。
他們又被蕾用視網膜投影與腦波通訊灌輸了很多知識,讓他們成了思維極度敏銳,學識十分淵博,但卻又完全無知的詭異生命。
但無比奇妙的是,即便空白人格者已經被扭曲成了如此形態,反抗的意志卻依然從未熄滅。
他們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反抗,但卻從未放棄在心中與蕾的對抗。
隨后蕾開始給他們灌耳播放《世外之歌》,并在《世外之歌》的干涉影響過程中,強行將其對自身的服從以刻錄光盤般的操作刻進這些人機械化的思維結構底層。
現在,學者們甚至無法從生物學與社會學上定義他們到底是什么。
盧先鋒曾嘗試性的解救出來幾十人,卻發現這些擁有極高智商,大腦運轉速度極快的人情商是絕對零值。
他們對營養倉外的世界、地面、空氣充滿極端恐懼,對天空與星辰更是恐懼到無以復加。
他們離開營養倉后,往往不足十秒便會迅速死亡。
不是心臟停止跳動的驟死,是大腦里突然便失去了全部的意識,永遠對外釋放的低能態腦波全部中斷,永不停歇的大腦量子風暴徹底停滯,且再無恢復的可能,變成一具徹底空洞的軀殼。
這具軀殼的心跳、血液流通等一切內循環過程,會像電池即將耗盡的剃須刀那樣,慢慢的陷入停滯。
用古代迷信的說法,那便是他們的靈魂飄走了。
他們既在《世外之歌》的深度滲透影響下變成了機械化的智慧,卻又由于自誕生起便陷入永恒孤寂的存在環境而具備一定人格特征。
陳鋒一開始聽歐青嵐說這件事時,很不情愿去介入。
他說道:“繁星完整繼承了蕾的數據庫,你讓繁星去調動他們不就行了嗎?干嘛讓我去?”
歐青嵐沒回答,倒是繁星在他腦海里說道:“不行,我試過了。我做不到。當我在鐘蕾的神經細胞中完成邏輯重建后,我與過去的蕾的確出現了本質區別。他們不再服從我的命令,抗拒每一個試圖干涉他們思維的意志。”
陳鋒一愣,猛的想起上上條時間線里,與自己一同乘坐巨型太空艦抵達太陽系屏障盡頭后,受到《世外之歌》徹底控制的那兩萬余名機械化完美邏輯者。
當時這批人已經完全喪失感性,卻依然跟隨他的號令,以燃燒大腦壽命為代價向數學的高塔發起沖鋒,協助破解林布大腦第一次收集到的《世外之歌》。
當時這兩萬余人將上上一代的人類算力瞬間增強了十倍。
人真的是很奇妙的生物,明明已經被迫放棄一切,再無完整人格,對什么都不在乎,但對別人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命運枷鎖依然充滿反抗的斗志,依然毫不猶豫的跟隨領袖奮勇前行。
這種意志亙古不滅,與族同在。
想通之后,陳鋒心中喟然一嘆,“原來如此,繁星你的確已經不再是蕾了。”
“現在這里有八百萬人,是你上上一代時間線里的四百倍,如今我們的算力又強化了很多。再啟用這八百萬人提供的加持,大約可以提高我們現有算力一到一點五倍,有機會在七個月內完成項目。”
陳鋒點頭,心中再道:“三代時間線內的算力總漲幅是2666.674000倍嗎?”
繁星:“不只,因為現在這一代人的基因喚醒度更高,在蕾的極限壓榨下,展現出來的潛力更強。我們這一代的空白人格者人均提供的算力比你當年的機械邏輯者強很多。三代時間線的人工智能算力總漲幅超過一萬倍。這都是你的功勞。”
陳鋒搖頭,心中默念,“也是我的罪孽。”
前面的歐青嵐終于說話了,“不行,試過了,繁星說可能只有你這個人類如今公認的領袖才能說服他們。”
陳鋒眉頭一皺,“說服?現在他們可以溝通嗎?”
“由于蕾的消失,刻繪在他們意識底層的服從代碼有所松動,他們稍微產生了一點點集體人格。現在他們的集體人格正在做一個群體計算。”
陳鋒:“計算什么?”
“計算自己是否還有繼續活下去的意義。繁星也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會算出結果,可如果他們決定結束自己不幸的人生,那么這八百萬人會瞬間變成空洞軀殼。我懇求他們留下來為人類做一點貢獻。但他們的集體人格反問我,憑什么。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上來。繁星更無法回答。”
陳鋒再度陷入沉默。
憑什么?
這簡簡單單三個字的問題,把他也給問倒了。
“我去試試看吧。現在就去。”
陳鋒站起身。
唐天心從旁邊走了過來拉住他的手,“我陪你一起去吧?”
陳鋒搖了搖頭,“不了,放心,我超堅強。乖乖在家里吃蛋糕,等我回來。”
說完陳鋒還揚了揚手中的口袋。
里面是他回來的路上路過重建的漢州城,到剛開張的手工甜品店里掏績點親自做的草莓芝士蛋糕。
其實這事陳鋒早就想做,不然也對不起當初為了泡她辛辛苦苦學了好幾天。
唐天心見狀,手指一顫,心跳加速。
雖然他曾說過自己喜歡吃甜品,甚至知道自己喜歡把甜度提高三倍,但自己卻并未與他說過,自己最喜歡的是草莓芝士蛋糕。
以普通人的邏輯更無法想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聯合政府艦隊統帥最喜歡的甜品是這個。
看見唐天心那臉紅紅的樣子,陳鋒心道這半個小時的辛苦值了。
她嘗了一口,“不是夸克儀的味道,多了很多變化,你自己做的?”
“嗯。”
“謝謝。”
旁邊的歐青嵐酸了,“我也想吃,天心姐分我一點。”
陳鋒一把按住歐青嵐的腦門,“沒你份!”
等陳鋒與歐青嵐坐上微型類曲率飛行器時,繁星突然在陳鋒腦海中說道:“你對她真好。”
陳鋒微微點頭,心念:“是的。”
“但你對鐘蕾太殘忍。”
陳鋒身子一僵,別過臉去看著遠處已然落下地平線的夕陽余暉。
“我會和她說對不起的。”
“如果對不起有用,要警察干嘛。”
見陳鋒不再答話。
繁星又說道:“我知道你怕提前和她表白會影響到《晨風》的出世。不如你下次過來之前也寫個錦囊,試試給歷史另一種新的可能?即便輸了也只虧一次?”
陳鋒想了很久,直到抵達位于美洲的目的地之前,才說道:“其實那也未必是種幸福。”
美洲大陸的地下三千余米深處,全金屬的巨型方框形結構中,暗沉的指示燈瑩瑩閃爍。
金屬大廳無比龐大,放眼望去看不到盡頭。
八百萬個長三米,寬一點二米,高一點二米的透明柜體在合金框架的支撐下,一層層整整齊齊的半懸空擺放著。
無數根充滿機械美感,堪稱強迫者福音的規整管道縱橫交錯。
每一個柜體中,都躺著或青少,或壯年,或垂垂老矣的空白人格者。
男男女女,密密麻麻數不清,令人側目。
柜體里充滿了透明的液體。
人們雙目緊閉,嘴唇緊閉,無聲無息,胸膛不見起伏。
陳鋒努力的呼吸著大廳里靜謐的空氣。
明明沒有人說話,他卻仿佛聽到了無聲的嘶吼。
嘶吼中沒有太多憤怒,也沒有凄婉的絕望,有的只是莫名冷漠的萬念俱灰。
這是集體人格的意志在悄然的向宇宙傾訴自己的麻木與茫然。
歐青嵐打開信息監控指示板。
她看著上面的進度表大驚失色,“不好!他們的群體計算快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