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谷渾大長老走了,他是帶著一個誰也不知道的承諾走的,這承諾并不是現在就要完成,也許要好幾年以后才會有所動作,但是,畢竟埋下了引子。
吐谷渾人走的很急。
草原突厥人走的也很急。
或者說,所有前來參加互市的人都走的很急,至于原因么,很簡單……
西北高原再次吹來了肅殺的寒風!
冬天已經到了最為凜冽的時候。
此次幽州互市開設,很多外族都買到了大筆的物資,他們急著把物資運回,才能讓子民們渡過寒冬。
但是互市并不會因為大批客商的離開而關閉,反而會從今天開始一直保持著開放,以后的日子里,也許很少會出現第一天這種大肆交易的情況,但會源源不斷的有零散商賈前來,通過兜售特產用來換取需要的物資。
源源不斷的交易,才是互市的本質。
寒冬臘月,天地僵冷,然而這恰是一年歲末,乃是中原漢家最為重視的大日子。
當一場大雪鋪天蓋地降下的時候,終于迎來了武德七年的結束,自古有句老話叫做辭舊迎新,所以結束也就意味著新的開始,果然在這新舊交替的日子里,有一隊紅翎急使頂風冒雪到達了幽州城。
于是,一道圣旨很快傳的滿城皆知。
“天地之道,貞觀者也,朕,李世民,當以此心,為畢生愿,澄清天下,恢弘正道,今以兢兢業業之心,登基接掌中原浩土,庇護百姓,勤政愛民,大赦天下,咸使聞之……”
李世民登基了!
大唐終于迎來了貞觀元年。
自古新皇登基一般要大赦天下,但是幽州城里沒有死罪囚徒,所以也就談不上大赦的事情
有的只是喜慶。
“來來來都過來今天是元日你們這些小家伙都要守歲,誰都不準打瞌睡,歡歡喜喜鬧到天明但是呢姑父猜到你們可能會犯困,所以我做了一點小玩意,等會你們一起拿著到門外去玩去……”
“記住了這東西叫做鞭炮另外還有一個名字叫做噼里啪啦爆竹這東西炸起來有點危險所以女娃娃們不準玩耍男孩子們負責點燃,丫頭們遠遠躲著聽響就行。”
“都記住了嗎?記住了就過來領鞭炮。”
“程處默,懷里藏的什么?你馬上就快十五歲了,怎么還像個小孩子胡鬧?”
“趕緊把你多領的那串鞭炮送給李承乾,你看看他都快要饞哭了。還有李崇義你多藏的那串鞭炮也要拿出來你難道沒有看到嗎?李泰眼巴巴的在瞅著你。”
“行了都滾出去玩吧一定要注意安全,誰不準像上次那樣點燃鞭炮以后傻乎乎的趴在上面瞅。若是再炸傷了眼睛,我可不允許你們嫦娥姑姑再給你們治療……”
伴隨著顧天涯的訓話結束一大群孩子咋咋呼呼的沖了出去,很快就聽到外面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響起,期間摻雜著孩子們興奮無比的驚呼聲。
顧天涯徐徐吐出一口氣,反身走回了屋子之中。
此時屋子里面熱力四射,一口大爐子噴吐著熊熊火焰,爐子不遠處的地方,擺放著一張大大的桌子,幾個女人圍坐在桌子四周,桌子上已經放滿了包好的餃子。
但是餃子在唐代不叫餃子,而是有一個奇怪的名字叫做嬌耳,顧天涯遠遠瞅了一眼,隨即對女人的手藝嗤之以鼻。
他滿臉不屑的道:“瞅瞅你們,這包的都是什么啊?包嬌耳要講究玲瓏精致,可你們卻把嬌耳包成了大包子……就這種次麻二楞的手法,擱在普通人家怕是連個夫家都尋不到,干活這么粗,沒人愿意娶……”
女人們嘻嘻哈哈,完全不把他的嘲諷放在心上,反而嘰嘰喳喳回嘴,言語之中帶著挑釁,先是李建成的妻子鄭觀音看了他一眼,笑吟吟的道:“妹夫最近的膽氣可是見漲啊,竟然連嫂子也敢咋呼了。”
旁邊是李元吉的妻子楊氏,聞言緊跟著笑道:“男人一旦有錢,底氣立馬就大,三姐夫這次開設互市,幾天的功夫就掙了一大筆,荷包里鼓,脾氣自然也跟著鼓。”
昭寧‘嗤’的一笑,道:“他鼓一個試試看,那些錢早就入庫了,鑰匙在我手里攥著,他荷包里頂多也就幾十個銅板,你們難道沒有發現么,他剛才跟孩子說話的時候一直在扯東扯西,為什么要扯東扯西呢,因為他兜里不富裕啊。按說身為當姑父的人,元日佳節是要給孩子們壓歲錢的,可他窮哈哈的掏不出來呀,只能弄一些鞭炮做糊弄……”
顧天涯像是‘勃然大怒’,道:“你這個吝嗇娘們,速速給為夫拿錢來。既然知道我荷包憋著,安敢看著我囊中羞澀。”
昭寧哈哈大笑。
偏偏就是不給他錢。
反倒是小柔急匆匆站起來,一臉心疼的道:“我房里有攢的一些錢,先拿給您用上一用吧,今日是佳節呢,您可不能在孩子面前丟了臉。”
這丫頭說話細聲細氣,但是語調之中盡是溫柔,她說著就要急急出門,明顯是想回自己的屋子去給顧天涯拿錢。
眾女全都大笑起來,小青一把將小柔拉住,擠眉弄眼打趣道:“就你知道心疼,沒看出來大家是在嬉鬧嗎?咱們公主那般體貼夫君,她怎么可能會限制夫君的花銷。傻丫頭趕緊坐下來吧,乖乖跟婆婆學著包嬌耳,等會城里鐘聲敲響的時候,咱們要掐著點兒讓嬌耳下鍋呢。”
但是小柔仍舊有些踟躇,目光朝著顧天涯那邊看去,弱弱道:“可是夫君的荷包里……”
昭寧噗嗤一笑,伸手捏了小柔的臉蛋一把,道:“你不用管他,沒看他腰間掛著鑰匙嗎?你這丫頭才攢了幾個私房錢啊,今夜就算全拿出來也不夠他用的,乖乖坐下來,男人的事情咱們女人不饞和。”
“我的錢不夠夫君用的嗎?”
小柔明顯怔了一怔,目光迷惑的又想去看顧天涯。
哪知卻見顧天涯已經出門,此時正在大踏步的朝著遠處而去,也就在這個時候,李建成忽然從椅子上站起來,笑呵呵的道:“你們先忙活,我跟著去逛逛。”
逛逛這個詞,帶有一種輕松愜意,但是李建成的眉宇之間卻隱含肅穆,顯然他所說的逛逛并不是真的逛逛。
鄭觀音看到李建成已經出門,連忙叮囑一句道:“外面風很大,您披一件大氅再去啊……”
遠處傳來李建成的聲音,慢悠悠的道:“百姓們可沒有大氅披……”
聲音轉眼遠去,身影和顧天涯的身影一起隱沒在風雪之中。
屋中幾個女人對視一眼,這時才面色肅重的嘆了口氣,昭寧放下手中的一個嬌耳,語帶疼惜的道:“無論大哥還是天涯,他們心里都裝著百姓。咱們不用等他倆了,今晚他倆肯定不會在家里吃。”
此時顧天涯和李建成已經出現在一條長街上。
這條長街通往幽州城外,街上早已停放著幾十輛大車,馬三保像個鐵塔一般站在風雪中,身后則是矗立著上千個武侯,他見到顧天涯前來急忙上前拱手,恭敬道:“家主!”
然后又向李建成拱手,再次道:“殿下。”
李建成朝他擺了擺手,溫聲道:“天寒地凍,勞煩你在這里久等,三保無需多禮,咱們不是外人。大家都辛苦了,建成向你們致謝。”
但是馬三保仍舊堅持行禮,這才道:“吾等不辛苦,倒是殿下您要注意身體。”
李建成溫聲再笑,點點頭算是應可。
反倒是顧天涯無需和馬三保寒暄,僅是緩緩問了一句道:“都準備好了嗎?”
馬三保面色一肅,連忙道:“五十輛大車,一千個差役,每車恰好可以分配兩百人,會隨著車輛一起去完成任務。”
顧天涯點了點頭,忽然長長吐出一口氣,有些傷感的道:“可惜,只有四十車。”
馬三保張了張嘴,但是最終也沒能說出什么,僅是小心翼翼的道:“這已經是您最大的能力了。”
顧天涯不置可否,轉頭看向那一千個差役,猛地雙手鄭重一拱,彎腰行禮道:“諸位,勞煩了,今夜元日佳節,本應家人團聚,然而我卻抽調大家出來,心中實在是慚愧不已。”
差役們連忙還禮,紛紛道:“能被先生聽用,吾等好生歡喜。”
顧天涯再次吐出一口氣,道:“出發。”
四十輛大車轍轍而行。
幽州互市雖然開起來了,但是現在的幽州城并不富裕。
城里尚且不富,城外就更加不用說了,比如這一條長街通往城外之后,沒過多久就能看到一排排的房屋,那些房屋極其簡陋,基本都是以木板臨時搭建而成,屋頂之上甚至沒有苫著茅草,僅是糊了一些泥巴用來遮擋寒風。
但是這樣的房子豈能御寒?
勉強也就是讓人有個避風的屋子而已。
這就是幽州城外的接收大營。
這里住著無數投奔而來的百姓,同時也住著草原突厥放歸的無數漢奴。
由于人數太多,并且時間倉促,所以幽州城里根本消化不下,甚至整個幽云諸州都消化不下,只能是臨時建起接收大營,然后才能一步一步的把這些百姓安頓下去。
但是這很需要時間,非是一日一月能夠辦到的。
四十輛大車走在冰雪之上,顧天涯和李建成深一腳淺一腳的跟著,顧天涯遙遙看著那些房屋,忽然語帶堅定的說了一句,道:“明年這個時候,我一定要讓所有人都住上真正的房屋。”
李建成在他身邊看他一眼,隨即嘆了口氣道:“可是你想過沒有,這將是一個艱難無比的工程,等到明年這個時候,幽州這一帶最少會有一百萬人,光是草原突厥那邊,就要放歸五十萬,再有大唐內地的百姓,源源不斷的舉家遷徙,一百萬這個數字甚至都擋不住,我甚至認為會有一百五十多萬。”
“越多越好,我能撐住!”
顧天涯咬了咬牙,突然惡狠狠像是發誓一般道:“我要擴城,不,我要新建一座大城。這個城池最少能居住一百萬人,讓所有的人都不再挨冷受凍,如果還不夠,那我就在周圍再建造能夠居住十萬人級別的小城,建一個不夠,我就建兩個,兩個如果還不夠,那我就建三個……”
李建成的面色有些震撼,但是震撼之中明顯又飽含的心疼,他忍不住輕聲勸阻道:“妹夫,飯要一口一口的吃啊。你若是這般拼命下去,總有一天會把自己給累死。”
顧天涯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大哥,等會你肯定就不會這么勸阻我了。”
李建成微微一怔,隨即發現原來他們已經到了第一座接收大營。
韓大石使勁跺著腳,以此來保證身體不被凍僵,他大口的呼出一口熱氣,噴在了兩個孩子的小臉上,然后,他努力讓自己滿臉笑容的問道:“娃兒,暖和不?”
兩個孩子和妻子縮在被子中,三雙眼睛全都看著他,孩子在打哆嗦,妻子也在打哆嗦,但是無論妻子還是孩子全都使勁點頭,裝出很是暖和的樣子對他道:“不冷,可暖和了。”
其中一個孩子突然從被子里伸出手,想要拉他道:“爹爹,您也躺進來啊。被子里面可暖和了,您和我們一起暖和暖和。”
韓大石不可能躺進去。
因為這床被子不夠蓋住四個人。
他又朝著孩子哈出一口熱氣,道:“放心,爹不冷,你們先在被里躺著,等到城里鐘聲敲響的時候咱們就吃飯,今天是過年,咱們全家都要吃嬌耳。”
吃嬌耳!
孩子和妻子一起看向屋中的小桌。
那張桌子之上,孤零零的放著一小團面,旁邊還有一個瓷罐,里面是一些嬌耳餡。
韓大石又跺了跺腳,笑著對妻子和孩子道:“看到沒有,餡里有肉呢,你們知道為什么有肉嗎?是因為爹爹今天去窯口上報名被招收了。窯口的管事聽說咱家還在吃救濟,所以提前預支了五天的工錢給爹爹。”
“原本爹爹是不想糟蹋這筆錢的,但是那個管事的把爹爹訓了一通,他對爹爹說,今天是過年,你家里有妻子兒子,應該讓妻子兒子吃一頓嬌耳。所以,爹爹就買了一角肉,又買了半斤麥子磨成的白面,咱家也富裕一回,讓你們兩個小東西吃一頓好的……”
兩個孩子眼中盡是興奮,忍不住道:“原來爹爹真能被窯口招收呀,咱家以后的日子會好了。”
妻子則是語帶心疼,下意識問道:“他爹,窯口上的活兒累不累?你腰上受過傷,干活的時候要小心。”
韓大石哈哈大笑,沖著妻兒擺出一副壯碩的架勢,大聲道:“媳婦你好好看看,我是個怕干活的人嗎?咱家既然到了幽州,以后的日子就有奔頭了。不用擔心,我渾身都是力氣。只要我在窯口上干上幾年,你們娘仨都要跟著天天吃肉了。”
妻子眼中現出幸福之色,喃喃道:“是呀,日子有奔頭了。咱家只不過剛到幽州,官上立馬就給了一床被子,兩個娃娃領了大襖,白天根本不怕凍著。還有吃的,每天都給四個餅,雖然吃不飽,但是不用害怕餓死了……他爹,幽州真好……”
韓大石點了點頭,語氣不知為何突然變得肅重,道:“媳婦兒,你剛才說話不該那么說。什么叫吃不飽啊?每天四個餅子還不夠嗎?你有沒有想過,現在的幽州有多少像咱家這樣的情況,全都是兩手空空的過來,全都是張著嘴需要吃救濟。一家四個餅子,十家就是四十個,可是整個幽州得窮人不是十家八家啊,現在的幽州最少有幾千家幾萬家,這么多的人,一天需要多少糧食?”
他說著停了一停,嘆了口氣又道:“官上也很難啊,他們的壓力比山還要大。”
妻子臉色現出愧疚,連忙道:“孩他爹,你罵的對。我聽人說,官上那些人吃的不比我們好,尤其那位顧先生,他一天也只吃一個餅。”
韓大石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發誓般道:“總有一天,我要請他吃一頓飯,讓他敞開了吃,不能一天只吃一個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