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李學之的車出了縣委大院,張云生依舊微笑著上樓進了自己的辦公室,他心里居然有點不放心,于是跟易立宏聊了通電話,對外借口去鄉鎮,也去了市里。
眼見著代理書記下了鄉鎮,代縣長去了市里,大院里一下活躍起來,副書記、副縣長漫不經心地踱出辦公室,一個一個上車出了大院,科室的頭頭腦腦也借口開了溜,只剩下些小兵兵守在辦公室看電話。
政府辦的大辦公室里也熱鬧起來,平時礙于領導在家,只好在自己的辦公桌上忙工作,就是沒具體事項的人也老老實實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敢輕舉妄動,難得領導們都不在,也就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說笑開了。
古好文因為沒有明確專職縣長秘書的身份,所以李學之不在,他還是回大辦公室做自己的事,他的對桌是個剛從大畢業分配到機關的小伙子,姓胡,按機關的習慣都叫他小胡。
平時兩個人一天里并沒有什么話說。小胡總是顯得很忙碌,他每天里有不少電話,呼機也是響個不停。古好文曾經也經歷過這種熱鬧,那時他剛大學畢業沒多長時間,同學們都剛走向工作崗位,他們都很激動,看什么都是新的,于是就經常的聚會,同學們到了一起有許多話要說。后來隨著時間的流逝,年紀一天比一天大了,那樣的日子他們都覺得再也不適合自己了,于是,說不清是哪一天,他們再也不為那樣的日子而激動了。他們似乎覺得沒有什么好激動的了,于是日子就是另一番模樣了。
今天的小胡在古好文的眼里就是昨天的自己,他知道遲早有一天他也會像自已一樣沉默下來,只有這時候才能仔細地去品味身邊的生活,那時才會明白什么是自己真正需要的,什么是不需要的。
因此,古好文覺得這時的小胡不會和自己有什么共同語言,他甚至覺得小胡現在的樣子有些可笑。他對自己的過去也曾經嘲笑過,他嘲笑小胡的今天就是嘲笑自己的昨天。
相反,小胡覺得古好文這人年紀不大,卻已經老態了,一天到晚死氣沉沉的,沒有活動,也沒有激情。他也不相信和這樣的人會有什么共同語言。于是他們很少有交流,最多四目相對時,相互點一點頭。日子就這么不緊不慢地在他們身邊流過。
小胡今天難得清靜,沒了電話傳呼機也沒老響,他正在看一份人民日報,看著看著他忽然拿著報紙站起來走到古好任身邊,指著頭版頭條說:“古哥,你看你看,總理在政府工作報告中一再強調機關改革是深化改革的一種必然,還說:改革要堅定不移地進行下去……中央真的搞政府機關改革分流了呀!國務院機關由原來的五千多名機關干部減到現在的三千多人。緊接著,國家各部委也相應做出了改革的舉動,有的司局撤消,有的處室合并。原來的機關工作人員便下崗分流!”
古好文其實早在電視新聞里就知道了,而且國家各部委搞了下崗分流,緊接著肯定就是各省級部委,然后就是各市級縣級單位,如果估計不錯的話,明年就會在全國進行全面的機關改革了。于是微微一笑說:“我知道了,如今國家干部也不是鐵飯碗了。”
小胡見古好文沒有意料之中的驚訝,就拿著報紙大驚小怪地在辦公室挨個兒通報,豈知大伙好象都早就知道了,這讓小胡好一陣納悶。
老資格的楊秘書揶揄著說:“小胡啊,你要跟緊形勢,看書老是看情情愛愛的,看電視也只看外國的,能不脫節么?”
眾人一陣哄笑,小胡漲紅了臉卻不知道說什么好,憋了半天才說:“老楊,幸虧得你不是領導,要按你這個評價,我只怕是頭批下崗分流的人了。”
老楊搔了搔頭笑著說:“小胡啊小胡,你又不老練了不是,說是機關改革,搞下崗分流,那也得領導們說了才算啊,我可舍不得你走,你要走了,誰來搞衛生誰來打開水啊!”
老張笑著說:“這事老楊可說對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把做事的人給流嘍,難道還能叫領導們親自寫報告啊?象我們這樣的人,斯大林同志說的,要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幾天幾夜不睡覺,要熬得;挨著枕頭打呼嚕,要睡得;幾餐吃不上一口飯,要餓得;酒桌上一坐不膽虛,要喝得;碰上橫人蠻人不要怕,要硬得;有時也得和稀泥,要軟得......”
一聽老張這么說,大家又哈哈直樂,老范笑著說:“老張你說得輕巧,你真是特殊材料做成的人,就沒有辦不成的事了。你這么能干,政府辦可就屈尊嘍!”
小胡接茬說:“就是就是,照老張的意思,我按你的順口溜來辦事,肯定是手到擒來,不費吹灰之力了。”
老張又搖頭晃腦地說:“非也非也,現在辦事不能按常理出牌,君不聞如今有些事:走直路辦不了,走彎路辦得了;男人辦不了,女人辦得了;領導那里辦不了,夫人那里辦得了;平時辦不了,領導生日時辦得了;白天辦不了,晚上辦得了。”
小胡聽得張目結舌,連連道:“老張,我沒想到你竟然是一套一套的啊?歪是歪了點,還是蠻有道理的,我今天可算的受教了。”說著沖眼前幾個老字號秘書直打拱手:“還望各位前輩不吝賜教啊!”說著又跑回辦公桌,從抽屜里摸出盒紅塔山一一敬煙,又給他們的茶杯添上開水。
老黃抽著煙笑著說:“小胡啊,還是要密切聯系群眾嘛,我們這些可都是來至民間喲。有一首歌你應該很小就會唱吧,找呀找呀找朋友的那首。”
小胡連忙點頭說:“會,會,小學就會了的。”
老黃呵呵一笑說:“新版找朋友聽過嗎?”
小胡搖搖頭,可他見其他幾人滿是笑意,說:“你們都聽過嗎?”
老黃噗嗤一笑,說:“恐怕也只你沒聽過了,看在你敬煙倒茶的份上,讓你也聽聽: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個老戰友,敬個禮來握握手,吃喝玩樂好朋友;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個老牌友,抹牌賭博大出手,你輸我贏好朋友;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個老酒友,你請客來我舉手,公款消費好朋友;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個歡場友,你出小費我出手,桑拿按摩好朋友;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個官場友,送上紅包伸只手,權錢交易好朋友。”
小胡格格一笑,說:“好家伙,字字見紅句句見血啊!”
古好文在一旁聽了也暗暗好笑,雖然是些怪話玩笑話,可也是經過實踐了證明了的,而這樣的事一天到晚在中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不知道要發生多少起,甚至還有更多見不得天日的秘密交易罪惡勾當。
小胡忽然神情怪異地悄聲說:“幾位老前輩,咱黃縣的政治氛圍有點古怪哩,你們覺得呢?”
老楊幾人相互對視了一下,猛地爆發出一陣哈哈大笑,笑得小胡莫名其妙,嘀咕道:“就是嘛,我是感覺到了嘛!”
老張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伸手揩了揩眼角笑出的淚漬說:“你個小猢猻,屁都不懂還說政治,你莫搞得我笑出毛病來!”
老黃說:“也莫怪小胡敏感,我們黃縣的局勢是有點微妙,莫說小胡,我也是霧里看花呀。”
老楊微閉著眼睛說:“小胡是還說到了點子上了,按說照慣例不應該出現這樣的局面,可就偏偏出現了?你們說是不是有點奇怪呢?我在政府辦快二十年了,還是頭次遇到這樣的事哩!”
老黃把身子一傾,湊到老楊面前,悄聲說:“老楊,看出點什么道道了?透露透露。”
老楊似乎很警覺地四周看了看,神秘地說:“按說李縣長搞地那套張書記他們應該不會吃,我原先估計李縣長換屆夠戧,可我早段跑下面,卻發現似乎有人在搞平衡,原因我實在不清楚,反正有人在為李縣長拉票呢!”
老張也說:“是啊,他李學之一外地人,在黃縣無根無基的,讓他轉不了正很容易,但確實有人在里面周旋,好象是那邊的人......”他神秘兮兮地用手指點了點縣委大樓方向。
小胡說:“你說是吳書記啊?那肯定啦,李縣長可是他一手推薦的,不保他保誰?!”
老張搖了搖頭,手指依然點著縣委大樓。
小胡詫異地說:“你說是張書記?不會不會,我看你只怕搞錯了。”
老張卻話風一轉,說:“馬上就要兩會換屆了,老吳肯定要走,張書記上去,易部長接張書記的腳,我估計組織部長會從組織部選人,可咱們政府這邊,空缺就多了,老韓被下了,換屆肯定沒戲,常務副縣長說是市派,可到現在沒動靜,嘿嘿,有機會的人可就要趕緊下手嘍。人在官場,就同在大食堂排隊買飯差不多。前面有人動了,后面就得跟著動。卻又是個秩序并不太好的食堂,有人同大師傅關系好,就跑到前面去插隊了。時間久了,人們便不太關心前面是否有人動了,總盯著誰會插隊。縱然有人插隊了,排在后面的人也只好生生悶氣,誰讓你不同大師傅拉好關系呢?”
老楊說:“老張,你擔心沒人來當官嗎?我們這幫子人沒戲,可黃縣能當常務副縣長的人多得去了,你象我們政府辦主任張前江、抓農業的馬副縣長、抓教育的鄒副縣長、抓城建的葛副縣長,不都夠資格嗎?就算是市派了常務副縣長,不還是有個抓工業的副縣長缺嗎?”
老黃露出羨慕地神色,可話里無不醋意:“咳,我們瞎操那份閑心做什么咯,又沒得咱們哥幾個的份!現在想上去,得有人拉有人捧有人推!你看魏華,才來了幾天?提了副科不說,又去了開發辦,聽說練超都俯首帖耳的,他不就是仗著老子有錢岳老子有權么?”
一提到魏華,小胡真是又羨又妒,他眼冒綠光嘖嘖地說:“媽媽的,世上硬是有天之嬌子,他魏華家里有錢不去說,連找個對象都是省長的女兒,他是要錢有錢要權有權,做什么還不是一帆風順呢?莫說區區開發辦,我看讓他當縣委書記都成啊!就他的條件,我哪怕只占一條也心滿意足了,真要挑,我寧愿家有億萬財產,現在當老板不得比當官差!”
老黃瞥了小胡一眼說:“你小子還嫩了點。一個省長岳父就抵得上億萬家財!有省長這塊金字招牌,做什么生意不發財?只怕有人還熱臉貼冷屁眼地巴結他來賺錢喲!咱不說遠了,市委顧書記的少爺,搞了個貿易公司,只在咱黃縣就賺了幾百萬,要曉得南林市有兩區五縣喲,你想想他顧北要賺多少錢!”
小胡傻忽忽地一笑說:“只怕有幾千萬吧!?他們這輩子肯定是花不完的了。”
老楊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我看呀,只怕連孫子重孫子灰孫子都花不完!小胡,我們是老了被什么希望了,你可得努力喲,你看魏華也就二十六、七的人,好有頭腦,好有心計的。”
小胡摸了摸腦袋自嘲地說:“我家幾輩貧農,只我出息點讀了大學勉強脫了農,怎么能跟他那天之嬌子相提并論喲!”
老楊搖搖頭說:“他家是有基礎,可你沒看他哪有半點紈绔子弟的模樣?看他的穿著他的花消,象個家財億萬的少爺嗎?”
小胡歪著腦袋想了想說:“那確實,要不是我們都知道他是東星的二少爺,單憑他的穿著打扮硬是看不出來哩!以前剛來還穿西裝打領帶,這會兒越發簡樸了,學著李縣長一樣穿老色的夾克衫。比我還顯得儉樸!”
老張揶揄道:“是嗎?可我看魏華的夾克好象是鱷魚牌的,總也得四、五百一件吧?皮鞋好象也是兔二爺(花花公子)的喲。”
小胡很清楚自己的衣服多少錢一件,臉紅了紅沒搭話。
老楊又感慨地說:“魏華這人細想不得啊,一想讓人恐懼得很啊。心機深沉之輩。”
小胡又不解了,忙又一人敬了一支煙,問:“老楊,此話怎講?”
老楊把煙叼在嘴巴上,卻拿眼睛脧了一脧小胡,小胡連忙又幫他點上,才點點頭說:“小胡還可造就啊。”小胡正要謙遜,老楊卻把眼光抬高,望向天花板,眼里全是說不出的味道,有羨慕?有嫉妒?有自嘲?有傷感?那就只有老楊自己明了了。
半晌,他才漫聲說:“魏華剛來咱政府辦報到時,雖然從穿著氣質上我感覺他不簡單,可魏華很低調啊,以至我都誤認為他只是一般的人。”
老黃也嘆息道:“那確實,我對他印象很不錯,是個有禮貌懂味的人,現在想起來果然老道世故得很啊!”
小胡卻說:“不是吧?我感覺他想我大哥一樣哩,雖然一來就是縣長秘書,可沒點架子,為人蠻小翼的。”
老楊還是那么漫不經心,可誰都聽得出他話里的含義:“他有顯赫的家庭背景,卻絲毫不曾在我們面前吐露;他老道世故卻如謙謙君子,可笑我還曾經指點他怎么當好領導的秘書,后來我知道他的父親就是省政協常委、東星集團的老板,我就知道他心機深沉,卻不曾想到關省長居然是他岳父!張大輝是什么德行你們也都清楚,可他跟魏華一比,卵都不如!不得不讓我欽佩魏華的深沉啊!”
小胡似乎分辨著什么說:“他也許自尊心強,不愿意說這些吧。不過我還是覺得魏華人不錯,從他資助幾十個貧苦家庭的孩子讀書就可以看出來的。”
老楊目光一隼,說:“是嗎?他家有的是錢,花小錢買恩惠,馬大嚴(南林市一農民大款)都知道給家鄉修一座學校,他堂堂大學生不知道做善事?可你們知道不知道,開發辦名下成立了股份公司,他魏華卻聘請張大輝當總經理,這又是什么意思?”
老黃也露出了狐疑神色,說:“我聽人說開發辦成立股份公司,主要目的是為改善縣委縣政府機關干部的待遇,真讓張大輝當老板,只怕......”他話沒說完,在坐的人卻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小胡喃喃地說:“也許是張......這么安排的,畢竟他就要當縣委書記了。可魏華比他更有勢力,為什么會這樣呢?我真想不通。”
老楊有點得意地說:“這就是魏華老道世故之處啊!或許里面還有不為人知的內幕呢?嘿嘿,除了他們,也只有天知道嘍!”
小胡肯定地說:“魏華肯定會爬得更快!”
爬得快!一個“爬”字,很不好聽,可不管你是誰,不管你官有多大,別人在背后總是這么議論你的,你有意見也沒有用。說來也怪,誰也沒見哪位官員爬著走,大家都是昂首挺胸勇往直前的樣子。但人們都講他們在爬。想想也真是那么回事。就是魏華本人沒有聽見誰講他爬得快。恭維他的,一般都說,進步真快呀!“進步”用在這個地方,既明朗又含糊。你明白別人是在恭喜你提拔了,又可以理解為別的許多意思,比如政治覺悟、工作水平、知識修養等等等等都提高很快。正因為有含糊的一面,你也就可以含糊地謙虛一下,說哪里哪里。別人若是直露露地說,你提得真快呀!你就不便說哪里哪里了。因為這等于說還嫌提拔慢了。這就不對了。對組織的培養,人民的重托,只有感激的道理,怎么能有看法?不過一般很少有人那么直來直去地說你提得快,這么說,不是都會很尷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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