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這么大的事,天下各部震動,天子朝堂震動。一個月后,天下各部首領齊聚帝都平陽,在天子帝堯的召集下共商治水大計。這是近二十年來,晚年時已有些倦政的帝堯第一次下了這么強硬的命令,緊急召集了天下各部與各屬國的伯君與國君。
天子巡視各部,史上曾有,比如顓頊帝就曾遍巡天下,但是將各部首領齊刷刷同時都召集到帝都,還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這是重華大人的提議,而天子帝堯不這么做好像也不行了,在這種非常時刻,必須要展示天子的權威,才能控制住天下局勢。
伯羿射崩大隴山,給了大隴山以東的各部至少半年的時間,他們不僅可以完成今年秋收,還可以從容的遷移到安全地帶,并加緊建造各片安置營地的房屋,尋找合適的地方新開辟田園,以度過未來幾年的災荒。
受天子冊封、正式簽訂盟約的中華各部伯君與各屬國國君共有百余位,幾乎全到場了,未能親臨的只有三人,就是少務、盤瓠與虎娃。這三位國君沒來的原因也很簡單,他們實在是走不開,但巴國、山水國、奉仙國也不算缺席,今日亦有代表到場。
西嶺大人率使團奉少務之命,從巴原出發穿過崇伯鯀所開辟的那條道路,不僅代表巴國也代表山水國和奉仙國向天子朝貢,恰好到達帝都尚未返回,得到消息后,就代表這三個屬國參加了這次史無前例的會盟。
西嶺在這次朝會上的地位不低,座位也靠前排,但他只是旁觀議事,并沒有開口發表任何意見。
少務等三位國君忙得脫不開身,難道天下其他各部君首就能脫開身嗎?還真能,而且不來也得來!
巴原的情況太特殊,大水將肆虐江河流域,而巴國獨擋一面,如今相當于是堵住了大江上游的洪水,少務等三位國君有理由不到場,這也得到了天子帝堯的恩準,他們同時還派來了代表。
伯羿已給大河下各部爭取了半年的時間,天子下嚴令召集,各君首事情再忙,也沒有理由推脫。假如推辭路程太遠,帝都可以派云輦去接。赤龍云輦雖被崇伯鯀毀了,但青龍云輦還在呢,由高手駕馭,一次可以順道接走好幾位。
假如青龍云輦也忙不過來,那就派伯羿大人去“請”吧,那樣恐怕沒有請不到的,只是結果會不會是被伯羿從云端直接丟進平陽城,那就難說了。別忘了前段時間,伯羿大人已經斬殺了大大小小二十多位君首。
這并不意味著今日到場的君首就少了二十多位,君首是一個位置,有的是人愿意坐上去,如今各部早有繼任者。
中華之大,治下總共有多少個部族很難說,但絕對不止百余個。有資格被召集到這里的,都是受正式冊封、已締結盟約的伯君或屬君。侯岡來了,原九黎的五位大巫公也來了。祿終并沒有到場,來的是他的長子昆吾,祿終早在與帝江決斗之前就已將伯君之位傳給了昆吾。
簡單介紹一番中華帝國的治理方式,天子與各部定盟共治天下,偏遠之地另有眾屬國。轄境內有很多城廓,城廓中任命了各級官員,但這些官員基本上都由當地大部族子弟擔任。各部族首領俗稱君首,受天子正式冊封定立盟約之后方可稱伯君。
千年之后,諸侯有公、侯、伯、子、男等區分,但如今尚不是這種制度,受冊封的部族君首皆稱伯君。伯君亦有一至五等,類似于巴國的爵位。伯君出身于什么部族,就決定了其等級,比如侯岡氏是三等,而相鄰的濟丘氏是五等。
這種等級通常是世襲的,比如侯岡之后的下一位伯君,仍是三等。還有一種情況通常不能世襲,比如侯岡因為國立有大功,受冊封時被特意擢升為二等伯君,這是屬于他個人的地位,待其子孫繼位,則仍然是三等伯君。
此時的伯君,也和后世的諸侯概念也有所區別,相當于天下各部共認的大部族的首領。而依附于各大部族的分支小部族,其首領自稱族長或亦自稱君首,卻不是中華伯君。初代伯君須經天子冊封、定立盟約由天下各部共認,但繼位者未必一定要有這個過程。
比如吳回就明確傳位給了祿終,而祿終也明確傳位給了昆吾,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是中華天子還是天下各部,按慣例自然默認祿終與昆吾先后繼承了伯君之位。而九黎五位大巫公算是初代伯君,必須有正式的冊封儀式;少務、盤瓠、虎娃三人,亦是初代屬國之君。
至于侯岡的情況則比較特殊,因為他畢竟“失蹤”了十五年,君首之位虛懸以待,傳承缺乏清晰地銜接,所以有必要再次正式冊封確認,也算是向各部宣告他的回歸。
天下各大勢力的首領皆至,沒有親自到場的也派來了代表,卻獨獨缺了一位,便是共工大部的伯君。帝江已死,且在決斗前并沒有指定繼承人。帝江可能早就預料,若他能在決斗中獲勝,則沒必要提前指定繼承人;若他在決斗中落敗,就算指定了恐怕也沒用。
就是在這次的天子朝會上,正式決定與宣布了共工大部已不存在。共工,這個從炎帝朝時期就留下的傳承,無論是部族還是官職、尊號,終于徹底成為歷史。重華原先的預計,只要帝江一死,共工大部必然陷入內部分裂,不復為患,不料結果比他預想的更徹底。
如果說“共工”的歷史還留下了什么痕跡,如今也只在巴原上。巴國的很多制度,如今還帶有炎帝時代殘存的影子。比如很多有才能的奇人異士,愿意在關鍵時刻為城廓出力,則享受城廓的供奉,他們被稱為城廓共工,甚至還可被尊為國之共工。
這次天下眾君齊聚的朝會,沒有在大殿中舉行,因再加上帝都中官員,人實在有點坐不開,于是就設在了大殿前的皇宮庭院里。所宣布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處罰帝江以及共工氏一族,得到了天下各部的一致擁護。
對共工部的處罰,其實早在三個月前便決定并已執行了,如今只是正式的公開宣布與確認。罪魁禍首帝江已死,但其族人卻躲不過懲處,至少不能再享受高高在上的尊貴地位。
共工大部統御的領地中有七、八萬人,再加上周邊依附的小部族,總人丁有十多萬人,他們當然不可能都受到處罰。直接受到懲處的只有帝江的本部本族,他們原先大多都是中華貴族,受牽連者總計約有一千余人。
想懲處控制了這么大勢力的一千余人并不容易,好在重華派去的使者得到了周邊各部,尤其是重辰大部、五支黎民大部、縉云大部的支持。帝江身亡后,共工部的眾首領根本就沒有反抗的余地,更失去了召集全體族人反抗的大義名份。
這件事是由重華負責的,重華為示天子仁德,從一開始就宣布獲罪者只是共工氏本部的一千余人,而與其他眾部民無關。共工大部隨即就分裂了,各分支勢力紛紛自立,原先的很多小部族也趁機擺脫了依附關系。
共工氏“撤封”之后,這些自立的分支部族該怎么對待,也需要商議,很多事情要等洪水過后再說。如今還不清楚大河流域將來的狀況,原共工大部的很多地方,也有可能是要被洪水淹沒,但因為巴原的變數,目前還不好以預計詳情。
共工氏所統轄的原有部民,有的自立,有的也依附了周邊的其他大部。比如器黎部就趁機將勢力范圍延伸到了大江以北,重辰部當然也有收獲。而獲益最大的,或者說吃相最難看的,應是三苗大人為君首的縉云部。
縉云部的領地處于江淮之間,南部與重辰、共工接壤,其北部地域也會受到大河流域的洪水影響,需要遷移安置一部分民眾,結果三苗就趁機把人遷到原共工部的地盤了。不僅如此,原依附于共工部的很多小部族,又改換門庭趁機依附了縉云部。
照說從地域關系上,重辰部應該得的好處更多才是,但別忘了重辰與共工本是世仇啊,就算沒有了共工氏,共工部原有的很多部民也不愿意依附重辰氏。縉云氏與共工氏同屬于炎帝后裔,從感情上則更好接受一些。
這些都是已經發生、或正在發生的事情。重華大人在這次大型朝會上宣布,獲罪的一千余名原共工氏族人,將被“流徙”到北方的幽地。
但重華也很仁慈滴給了他們一個免罪的機會。原共工部的貴族中,不少人擅長工事尤其是治水,若是愿為治水出力,洪水退后則可免罰;若立有大功,甚至還能重新得到天子封賞。這是共工氏在將來唯一的翻身機會,就看這條鲞能不能翻得過來了。
至于這些人該怎么為治水出力,那就不是長話大人的事情了,由崇伯鯀大人指揮調派。直到現在,很多人還對將面臨的災禍估計不足。洪水誰沒見過?但想象不到這番洪水竟會如此浩大并持續多年。由崇伯鯀指揮調派、投入到治水第一線,不小心送命則太正常了。
處置共工氏,是這場天下眾君會盟的第一件事,懲罰罪魁禍首以正視聽。重華代表天子剛剛宣告完畢,不料卻傳來了痛哭之聲。有兩人離開了座位,向著天子帝堯下拜行禮并痛哭流涕,分別是歡兜大人與金烏君。
這次帝堯會盟天下各部,天下眾君事先幾乎都通知到了,唯一沒有通知的就是金烏君。因為金烏國已名存實亡,都不知道上哪里去找金烏君。金烏君是被金烏老祖帶到帝都平陽的,金烏老祖本人并沒有現身,只是讓金烏君能參加這次會盟,主要目的當然是控訴伯羿。
至于歡兜的部族領地,有一半在大隴山以東,因伯羿崩開大隴山而暫時保全,但大隴山的以西的領地全部被淹沒,不少未及轉移的民眾喪生,其中就有歡兜的兩個兄弟和一個兒子。
滅國之仇、殺子之恨,哪能放過?金烏君和歡兜大人當著天下眾君的面,聲淚俱下地控訴伯羿如何兇殘、如何濫殺無辜,讓那些本不該送命的人送命。他們請求天子嚴懲伯羿,應將他當眾斬殺以謝罪天下。
伯羿就在場呢,但他只是面無表情地聽著,卻一言不發,也沒有作任何辯解。伯羿為何會那么做、又導致了怎樣的后果,在場眾人皆心知肚明。以伯羿的脾氣,事情只要做下了就會認,他也不會刻意為自己去辯解什么。
金烏君和歡兜大人控訴了半天,卻發現場面竟是有些詭異的沉默,除了他們倆沒有別人說話,更沒有人開口附和。
有一件事大家都很清楚,就算此前對伯羿心中有怨,但此時此地絕對開不了口。盡管歡兜部與金烏國損失慘重,但天下其他各部都等于直接受到了伯羿的恩惠,誰能在這個場合去控訴自己的恩人、要求天子治罪伯羿?
金烏君與歡兜開口,眾人都可以理解,但若他人附和,恐會遭到天下人恥笑。金烏君與歡兜大人你一言我一語終于說得差不多了,最后只跪在那里抹眼淚,請求天子帝堯做主。
帝堯終于開口道:“天下眾君在此,為共治洪水而來。如今金烏國與歡兜部損失慘重,卻為天下各部贏得了更多的時間。待洪水退去之后,各部皆應盡力補償金烏國與歡兜部。”
說到這里語氣頓了頓,又接著道:“金烏國多有蒙難之民,但還有很多國人及時逃到了高處,更慶幸金烏君仍在。待洪水退去之后,中華各部皆將力助金烏君復國。金烏君,如此處置,你是否愿意?”
在天下各部君首眼中,帝堯雖然有年高倦政之嫌,但這位天子絕不昏聵,很多問題就算難以解決,心中也并不是沒數。此番當眾開口,先把伯羿的罪責給繞過去了,最后的措辭也非常有講究,問金烏君是否“愿意”,而非是否“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