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嘶嚎,席卷萬里雪原與山嶺。
巍峨關隘外的無盡曠野,積雪并未隨著新春的到來消融。
山脊上,一只瞎了眼的老狼,在狼群中掉了隊,獨自在蒼茫天地間蹣跚前行,來到了記憶中可能有食物的地方。
老狼在山嶺高處停下腳步,鳥瞰遠處兵將如蟻的雄關,因饑餓而充滿血絲的猩紅雙目,掃過只有積雪的大地,稍微露出了幾分茫然。
寒風中參雜著城墻后傳來的酒肉香氣,老狼垂涎欲滴,但它并不是為這個來的,因為那道不知何時出現的‘石頭山’,根本跨不過去,靠近都不行,它的一只眼睛,就是被酒肉香氣引到了附近,才瞎掉的。
老狼之所以來這里,是因為小時候跟著狼群行走,每每到了大雪封山,實在找不到獵物的時候,頭狼都會帶著它們到這里來看看,說這里滿地都是肉,直接可以吃的肉,不用廢力捕捉、圍殺,新鮮的血肉滿地都是,一百只狼吃一年都吃不完。
只可惜每次狼群來到這里,看到的都是眼前的茫茫雪原,頭狼眼中也會露出它現在這樣的茫然。
老狼一直都認為這是假的,可能頭狼心里也覺得是如此,畢竟頭狼也是從父輩哪里知道的這個消息,沒親眼見過。
不過,在它當上頭狼之后,還是會帶著狼群來這里。因為雪原上根本找不到食物了,就和它現在一樣,再不信也得過來看一眼。
可惜,看到的場景,還是和以前一模一樣,什么都沒有。
老狼實在太餓,餓的四肢站不穩,趴在了山嶺上,盯著下方白茫茫的雪原。生命的最后時刻,唯一想的,是這個代代相傳的消息,是什么時候開始的,是不是真的有一只狼,曾經瞧見過下面滿地的新鮮血肉……
“師父,哪有只狼,會不會咬我們?”
“已經死了,不咬人。”
陽光灑在荒涼山脊上,目及所至,連一顆樹都沒有,只有白茫茫的積雪。
扎著羊角辮的姑娘,手里拿著一根木棍當行山杖,吃力的在風雪中往上攀爬。小臉兒凍的紅撲撲的,身上穿著過年剛換上的紅色小襖,腰間還掛著皮質水囊。
可能是很少爬山,膽子也小,小姑娘看起來有點笨手笨腳,一直走在大人的背后,瞧見趴在地上凍成冰雕的老狼后,便躲在了大人另一邊。
大人身著白色狐裘,帶著氈帽,帽子下面的長發披散在背上,身材很高,面向頗為儒雅,和中原儒生區別不大,但自幼在草原生活,讓氣質看起來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豪邁。
大人在老狼身邊停下腳步,欣賞著關隘后方從來沒有涉足過的美景。身上的狐裘絨毛隨風而動,身體穩如山岳,好似比腳下的山嶺還要扎實,足以撐起整個天空。
羊角辮姑娘站在狐裘男人旁邊,還是有點害怕旁邊的老狼,見老狼趴在雪中的不動彈,便用長木棍戳了下,又連忙躲了回去,抬起臉頰好奇道:
“在草原上遇到的狼,都好兇,一群一群的,這只狼,是被家里人丟下了嗎?”
狐裘男人注視著遠方,聲音隨和:
“狼和人不一樣,不會拋下家里人。狼群趕路的時候,永遠是老狼走在前面帶路,最強壯的緊隨其后,幼婦孺走在中間,然后又是最強壯的狼守在后面,最后才是頭狼盯著整個隊伍,免得貪玩的小狼跑丟。這只狼瞎了一只眼,可能是風雪天走散了。”
羊角辮姑娘哦了一聲,想了想,在老狼跟前蹲下來,偏頭仔細看了看:
“它為什么跑來這里呀?”
“世間生靈,皆有靈性。魚會洄游,不是因為想家,是因為出生地容易活下來,記住了那個地方,刻在骨子里,世代相傳已經忘不掉了。狼會跑來這里,是因為以前這里有吃的,能幫它們撐過難熬的冬天,所以每年都有狼會過來,也是世代相傳。”
狐裘男人在老狼跟前的雪地上盤坐下來,拿出水囊喝了一口,微笑道:
“人也一樣,走到越遠,去的地方越荒涼,便越會想念家鄉的好。不缺鹽、不缺鐵,好山好水,扔下種子就能種出糧食,一年四季都能吃上果子。祖祖輩輩在哪里住了幾千年,早就刻進了骨子里,連死都想死在哪里。”
羊角辮姑娘似懂非懂,點頭道:“師父是說江南?哪里是比咱們住的地方好,咱們哪里到處都是草,以前吃饅頭大米,我還想著天天吃肉,現在真的天天吃肉,又想饅頭了,娘也想呢。”
狐裘男人呵呵笑了聲,眺望著遠方的雄關:“想就好,就怕吃習慣,把真正的好東西給忘了。”
羊角辮姑娘有模有樣的盤坐在跟前,跟著看了一會兒:
“今天正月一,那邊應該在舞獅子、變戲法,還有糖葫蘆、糖人、蒸糕、餃子……”
說著說著,咽了下口水,臉兒紅了幾分。
狐裘男子也咽了口口水,點頭:“說的師父都饞了,你想不想過去看看?”
羊角辮姑娘咬著下唇,小雞啄米似得點頭,然后又愁眉苦臉道:
“那個城門關著,進不去,不知道啥時候開。”
狐裘男人輕笑了下:“師父給你打開就是了。”
說著抬起了左手袖袍,一只信鴿飛掠而出,往北方飛去。
羊角辮姑娘略顯不解,眼巴巴盯著南方,許久后:
“門沒開嗎,師父騙人。”
狐裘男人臉色平靜,沒有說話,只是平靜的看著。
咚咚咚——
不知過了多久,晴空萬里的北方,忽然響起了陣陣悶雷,宛若被放逐千年的兇獸低聲嘶吼,連大地都為之顫栗。
“師父,怎么打雷了……”
羊角辮姑娘有些疑惑,從地上爬起來,跑到了高地的另一側,眺望來時的北方。
蒼茫雪原的盡頭,有黑云憑空而起,在冬日下反射出異樣的光澤。
那是刀,戰刀!
刀鋒如無盡的海浪,蔓延至天的盡頭,漠北駿馬的鐵蹄,震碎了被冰霜凍結的大地。
披頭散發的男兒,如餓狼般嘶吼,盯著南方那片寧靜祥和的天地。
祖祖輩輩都生長在哪里,他們卻被在外放逐了一甲子,從出生起,都沒能在父輩口中訴說的地方看上一眼。
哪里的山,哪里的水,本就是他們的,當年被攆出去,他們披散頭發了一甲子。
這六十年忍辱負重、臥薪嘗膽,在被他們鄙夷千年的蠻荒之地,與狼群搶食、與牛馬為伍,他們已經受夠了,他們的子孫不能再呆在那里,一步步變成茹毛飲血的蠻夷,哪怕死,也要在家里。人講究落葉歸根,死在本該屬于自己的土地上,也好過待在漠北當一條喪家之犬。
都是中原男兒,何惜一死!
“殺——”
“敵襲——”
戰鼓如雷霆,寧武關頭,烽火驟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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