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道梓始終提防著前面的任真,怎么也想不到,會從身后刺出一柄利刃,直接要了他的命。
他渾身抽搐著,迅速癱倒在地,翻過身后,終于看清暗殺者的面容,臉部肌肉更是顫抖不停,不敢相信這樣的真相。
“逆……”
震驚、憤怒、疑惑,諸般情緒涌上心頭,令他體內氣血上涌,更加劇了死亡的速度。話還沒說完,他瞳孔里的神采散去,當即一命嗚呼。
被自己的兒子背叛,豈不諷刺?
在所有驚愕目光的注視下,吳酬收回匕首,撩起衣角擦拭著血跡,臉上的表情很不好看。
他當然不愿殺死親生父親,但這是任真交給他的任務,他不得不遵從。人性是自私的,他更是自私至極,只要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他連什么事情都敢干。
他在心底默念道:“別怪我,我還年輕,以后的日子還長,不想這么早就死掉。您不是教導我順勢而為么,我現在仰人鼻息,別無選擇,只能順從他的心意……”
吳道梓怨不得別人。
從小到大,他沒教給孩子們一個道理:做人要有骨氣。
世上有很多東西比自己的生命更珍貴,比如親情、信念等等,可惜寧死不屈這種品格,在吳家并不存在。父親是孩子的榜樣,吳道梓明顯是個失敗的榜樣。
所以,在生死面前,吳酬選擇了殺死父親。
他環顧四周,把吳家眾人的震驚神情看在眼里,慷慨地道:“而今形勢已經明朗,北唐統一天下,這是大勢所趨!我父親冥頑不靈,要把咱們往火坑里帶,我不得不大義滅親!”
任真靜靜站在那里,剛才還是主角,現在已然成為看客。他欣賞著吳酬的表演,暗暗譏諷道:“果然是吳道梓親生的,他無恥起來,比親爹裝得更逼真……”
吳酬繼續對眾人說道:“你們只顧聽他的命令,想過這樣做的后果嗎?一旦擒住任真,就會徹底激怒北唐,到時候,咱們都只有死路一條!”
眾人鴉雀無聲。
他們剛才還在想,要不要殺死這個逆子,替家主報仇,但聽到這番話,轉念一想,的確是這么回事。如果真聽吳道梓的指揮,大家只會被領進死胡同里。
連吳酬都殺爹保命,這些人的求生欲又豈會弱,不知不覺間,他們將本來舉起的兵器都放下來。
吳法眼明心細,這時候已經醒悟,原來從頭到尾都在任真的算計之中,再掙扎也于事無補。連《萬里江山圖》都困不住任真,就憑這些人,可能么?
識時務者為俊杰,這是叛徒最吹捧的信條,作為場間輩分最高的人,他立即走上前,朝任真恭謹行禮,決定替吳家求和。
“侯爺,吳道梓不識時務,死有余辜,現在我們已經除掉他了。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不妨坐下來,讓我們少主跟您詳談歸降事宜……”
說罷,他躬身做出請的姿勢,謙卑至極。
吳酬也急切地注視著任真,眼神里流露哀求之意。
進城前,任真就曾跟他立下約定,只要他殺死父親吳道梓,擺平吳家的局勢,任真就把解藥給他,讓他解除生命威脅,得到真正的自由。
現在,他做到了,只等任真兌現諾言。
眾目睽睽下,任真揚起手,朝花園邊緣隔空一抓,無數墨色真氣受感召而來,凝聚在他掌心里,很快顯現出那副畫卷的真容。
它叫《萬里江山圖》,是丹青道的鎮派法器,剛才吳道梓能衍生出幻象,就是由它的威力所致。
任真毫不客氣地把它收進袖里,又取出一個小瓶,拋給吳酬。吳酬急不可耐,猛然沖上前,接住了夢寐以求的解藥。
這時候,任真微微一笑,說道:“我猜,諸位心里都不服氣,認為如果冒險一試,或許有機會擒住我,對吧?”
吳法聞言,表情微僵。
沒發生的事情,總是存在未知的可能性,他當然好奇,如果不選擇投降,而是如吳道梓所想,全力以赴擒拿任真,又會是怎樣的結果?
任真帶上斗笠,最后朝向地上的吳道梓,說道:“殺母大仇已報。告辭!”
下一刻,他身軀倏然扭動,化作一陣清風,稍閃即逝。
吳家眾人傻站在那里,尚未反應過來。
太快了!
任真現身在城里,然后慢悠悠地離開。
他得讓繡衣坊的密探們看到,自己安然無恙,并沒受到吳家的攻擊。也就是說,雙方的確是在秘密和談,吳家暗藏反心,這里面沒有隱情。
“吳道梓死在吳酬手里,被親人背叛。至于吳家上下,就等著陳玄霸派人來清算吧!你們不是投靠南晉么,讓你們死在晉人手里,也是死得其所……”
任真心里冷笑。
他壓根就沒想過勸降。
又三日后。
任真來到姑蘇城。
此地是大陸東南的第一都市,物華天寶,人杰地靈,是風景極佳的游覽勝地。
姑蘇人煙稠密,香火氣息鼎盛,歷來藏龍臥虎,引得不少奇人異士前來。而在近些年,南晉佛門發揚光大,各地寺廟如雨后春筍冒出,尤其是姑蘇這里,被尊為佛家寶地。
姑蘇城外三十里,有座靈臺山。
山上有座寒山寺。
寺里曾經有位老和尚,法號方寸。
方寸大師佛法精深,道德圓滿,有當世活佛之美稱,僧侶間無人能望其項背。早些年,連武帝陳玄霸本人,都常來寒山寺進香拜佛,跟方寸活佛探討生死之道。
但修短隨化,終期于盡,俯仰之間,斯人已矣。
方寸活佛看到了未來,看到了佛家的大氣運,便毅然放棄畢生功力,成全一樁因緣后,溘然長逝。
他是真正的高人。
活佛圓寂后,寒山寺迅速衰敗。
他座下的嫡傳弟子凈海,雖然一躍躋身八境之列,卻改換法號為無心,下山另立寺廟,成為新的佛家領袖,儼然跟寒山寺一脈撇清干系。
如今的寒山寺,門可羅雀,荒草叢生,成了被世人遺棄的破敗寺廟,早已不復當年的鼎盛氣象。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人事易分,煙花易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