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7章老鄉見老鄉
整座長安葬在火海里。
到了這時候,城里人影攢動,哭喊聲一片。生死至大,百姓們忙著逃離火災,官宦富商們也決然擠進人潮,再顧不上豪宅里的財產積蓄。
到處都是這般景象。
尤其城北的鐘鼓樓附近,民居商鋪密集,此刻更是摩肩接踵,人山人海。
坐落在繁華鬧市上的云頂賭坊,原本是戴春林的脂粉鋪子,數月前被任真盤下后,改成了他名下的第一處商鋪。
上個月,他在北海宣布起義,擁立高家后人,朝廷收到消息后,便立即派兵,查封了遍布京城各處的賭坊分店,首當其沖的,就是鐘鼓樓這一家。
賭坊里的金銀財寶,盡數被抄沒充公,房屋俱被洗劫一空。貼上封條后,原先熱鬧的鋪子迅速冷清,過路行人避猶不及,生怕惹上麻煩。
沉寂一個月的賭坊后院里,此時正坐著一個老頭。
全城失火前,他就悄然潛到這里,坐在井沿上,發了一個時辰的呆。朱雀現世、滿城流火后,他并沒像街坊鄰居一樣,匆匆逃離,仍坐在那里,無動于衷。
老頭兒雙目失明,看不見被映得通紅的天空,仿佛也聽不見呼呼著火聲,老臉上平靜無波。他一直掐著手指,眼皮不時顫動,專注地算著什么。
按照任真先前的交代,城門處戰事一起,他就該立即動手,啟動自己暗中布置好的陣道。它鳩占鵲巢,偷偷建在朱雀陣的脈絡樞紐之上,只要開啟它,也就意味著朱雀陣被毀了。
楊玄機冒著危險,在蕭鐵傘眼皮底下蟄伏兩月,就是為了保證,即使賭坊被查抄,那座陣道也不會被損壞,能完好無損地保留到今天,派上大用場。
然而,他卻遲遲沒有動手。哪怕是在蕭鐵傘啟動朱雀陣后,他明知任真的處境兇險,依然不慌不忙,耐心地演算思索著。
他并非不擔心任真的安危,故意看熱鬧,而是有所顧忌。
憑自己的豐富人生閱歷,以及對最近形勢的分析,他強烈感覺到,這場京城大戰不像表面看起來這么簡單。
陰陽家的預感一向很準,所以,他還在猶豫,要不要繼續觀望下去。
畢竟,如果真的不幸被他猜中,大戰背后另藏有陰謀,那么,他布下的陣道暴露,也就等于自己的行蹤暴露。敵人尚未出現,自己就過早亮出底牌,這是兵家大忌。
他握著鬼神幡,手心是汗,暗暗祈禱著,任真那邊能堅持住,讓他再演算一會兒。
三世為人,他足夠警惕謹慎,輕易不敢再把性命賭上。
然而,當一只巨大的火焰朱雀從頭頂飛過,他終于按捺不住,站了起來。
他深切地感知到,那只朱雀的氣息太強大,即使是他,也得全力以赴,才能承受住它的一擊。換作六境中品的任真,恐怕兇多吉少。
他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走到墻邊的那株槐樹下,用力將鬼神幡插在地上,然后席地而坐,開始運行陣道。
他所布的陣道,名叫北冥玄武陣。
玄武乃龜蛇合體,象征著北方的水神,跟南方朱雀正好相克。任真讓他暗布此陣,就是為了壓制蕭鐵傘的朱雀陣。
此時,他綻放全身真力,灌注在鬼神幡內,以它為陣眼,喚醒玄武陣。
在磅礴元氣加持下,鬼神幡劇烈顫動著,下一刻,小院的各角落里陸續泛起亮光,乳白元氣按照某種順序,將那些光點連結在一起,構成繁復玄妙的圖案,覆蓋遍整個小院。
這處賭坊,就是玄武陣的核心樞紐。
它被激活,其他賭坊的樞紐也會隨之喚醒。小院里的氣溫驟降,從地底升騰出絲絲涼氣,仿如白霧,彌漫在半空中。
楊玄機眼盲,看不到這一幕,但有明顯感應,松了口氣。
他知道,一旦玄武陣開啟,它釋放出的寒氣能鎮壓朱雀火氣,而且,此長彼消,那些無根之火喪失靈力來源,自身也會迅速衰弱。
換句話說,即使那只朱雀沒能立即消散,威力也會大打折扣。任真只需堅持片刻,它就會消散于無形,到時候,蕭鐵傘最后的底牌也將破解。
端坐在樹蔭下,楊玄機運行真力,催動陣道,繼續為全城灌注寒氣,用以滅火。
他心頭那股不祥的預感,一直揮之不去。尤其是玄武陣開啟后,危機感愈發濃重,讓他忐忑不安,好幾次想停下陣道,收手離開長安。
但是,他不忍丟下任真,又不愿看到京城生靈涂炭,還是決定好事做到底,等滿城大火熄滅后,再帶任真離開。
小院靜寂,只有鬼神幡無風自動,發出輕微聲響。
某一刻,他眼瞼猛然顫動。
以他的強大聽力,能夠清晰地聽到,前方那口水井底,正往上冒出一串水泡,越來越多。
他神情大變,毫不猶豫起身,抽出鬼神幡,放棄了運行玄武陣。
他走到水井旁,俯身對著下面,沉聲道:“魚蓮舟,你果然藏在這里!”
京城大戰爆發后,他之所以隱忍不發,是因為曾聽任真說過,魚蓮舟潛伏在京城達半年之久,此人的目標很可能就是朱雀陣。
如果任真的推測是真,那么,魚蓮舟也有可能出手,破壞朱雀陣,故而楊玄機沒貿然行動,等著魚蓮舟先動。
沒想到,魚蓮舟的耐心極好,直到此時,才弄出一絲動靜。
聽到楊玄機的感慨,井水面浮出一大串水泡,有道話音從井底幽幽飄出。
“老鄉,原來你知道我在。可惜你有牽掛,猶豫了半天,還是沒能沉住氣……”
魚蓮舟的嗓音輕柔,帶著毫不掩飾的諷意。
老鄉?楊玄機先是一怔,面容霎時蒼白,心臟抑制不住地狂跳。身為大宗師,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這種感覺竟然是一名七境強者帶來的。
“你先上來,我有事要問你。”
魚蓮舟潛在水底,比上次見蕭鐵傘更謹慎,甚至沒敢露面。
他輕笑一聲,玩味地道:“上去就算了。先生是聰明人,我肯主動現身,你就應該能想到,這場好戲已經開始了。而你的對手,不是我。”
此言大有深意。
楊玄機聽懂了,眉頭深深皺起來。
他清醒地意識到,既然自己的憂慮成真,眼前最實際的做法,應該是先將魚蓮舟除掉。否則,讓此人繼續潛藏在水底,憑他對京城地脈的熟悉,接下來,肯定會把玄武陣的根基給毀掉。
而玄武陣是他的一大憑恃,既已落入圈套,這張底牌絕不能棄。
他攥緊鬼神幡,冷冷地道:“我要是硬請你上來呢?”
魚蓮舟聞言,不僅不畏懼,笑聲更大,在井里激烈回蕩,“哈哈!咱們是老鄉,彼此知根知底,我就怕你不敢下來!”
身為荒族天命者,他在水里靈動如魚,論水性,自問天下無敵,從沒怕過誰。
楊玄機臉色難看,情知嚇不倒對方,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
便在這時,小院的門忽然被推開。
一名白發男子走進來,肩上扛著大水缸,極為古怪。
他朝楊玄機點頭致意,“宮里形勢嚴峻,你趕緊去那里。這個魚蓮舟,放心交給我吧!”
他說得很隨意,流露出強烈的自信。
“你?”楊玄機一愣,將信將疑。
魚蓮舟縮在水里,連他都束手無策,憑劍狂裴寂的道行,真能對付得了這位龍首?
裴寂扛著水缸,走到井邊,低聲說道:“你我都清楚,南晉出手,有個更大的危機在考驗咱們。”
言外之意,不能讓敵方的一名七境強者,就拖住己方的核心戰力。
楊玄機不再猶豫,拄著鬼神幡,半只腳已踏上虛空,最后凜然道:“此間事了,你立即去皇宮會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