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寧堂里,席夫人正在榻上閉目養神,百靈跪坐在她的身后,為她揉著太陽穴。
劉士衡躡手躡腳地走上前去,悄聲對百靈道:“從春在堂帳房拿來的那本假賬呢,取來給我瞧瞧。”
百靈手下不停,探身到席夫人側面瞧了瞧,見她仍閉著眼睛似是睡著,便沖劉士衡點一點頭,示意他來接手給席夫人揉太陽穴。
劉士衡撩起直裰上了榻,百靈挪了挪,把位置讓給他,然后下榻,給劉士衡把賬本取了來。
劉士衡接過賬本,把位置讓回給百靈,然后就坐在榻邊上看起來。才翻了幾頁,他就忍不住翹起唇角笑了——這字跡,別人不認得,他卻是認得的,不就是劉士誠用左手寫的字么。這還是兩人小時為了對付先生鋪天蓋地的罰字,苦練出來的功夫,已是好多年沒有用過了。大概就是因為年代久遠,劉士誠才放松了警惕,以為無人識得罷,只可惜,劉士衡不但記性不錯,心也挺細,他不但認得這字跡,還收有劉士誠小時候用左手寫過的幾篇大字呢。
賈氏第一天進帳房,第二天就拿了假賬本來,時間這樣的短,想必劉士誠抄賬本也抄得很辛苦罷?劉士衡忍不住笑出聲來。
榻上的席夫人忽地一睜眼:“猴兒,看出甚么來了?”
劉士衡卻沒被嚇著,反而笑嘻嘻地舉起賬本,沖著席夫人晃:“老太太,笨猴兒在這里呢。”
席夫人看著他手中的賬本,神色不明。百靈連忙下地跪下,道:“老太太,奴婢以為這賬冊沒甚么要緊,所以給七少爺取了來……”
“的確不要緊。”席夫人的語氣很平靜,“既是一本無關緊要的東西,那這事兒就這樣算了罷,家和萬事興。”
她最后這句話,是說給劉士衡聽的,百靈見狀便爬了起來,退至門外,并為他們帶上了門。
劉士衡的唇角,浮上戲諧的笑容,道:“老太太,你放心,我不會扒了五哥的皮,抽了五哥的筋的。”
席夫人聽他提劉士誠,卻一點兒驚訝的表情都沒有,好像一早就知道是他似的。
劉士衡忍不住出聲相問:“老太太,你是不是知道此事是五哥做下的,所以才一再地維護他?”
席夫人卻指著他手里的賬冊道:“這字,你認得,我也認得,保不齊還有別個認得,根本就不是甚么秘密,難道那五哥真就蠢到這地步,拿個人人都認得的筆跡來害人?”
劉士衡一愣,隨即腦中火花一閃,想起剛才甄氏的反常來……難道劉士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難道他明面兒上是偷換了一本無用的舊賬,其實是為了制造讓席夫人查賬的機會?
機會?為甚么出現在他腦海中的是“機會”二字?難不成這一切,其實是席夫人暗中授意的,劉士誠和賈氏只不過是奉命行事?若真是這樣,倒也說得通,因為席夫人親生的兒孫,也就他們這幾個,如果甄氏手里的賬目真有問題,總要有人來接班,蘇靜姍會做生意,接管鋪子順理成章,那么賈氏多半就是下一任的當家人了,正巧賈氏自己的意圖,也就是當家,她為了自身利益,正好同席夫人一拍即合……
所以,其實這里面根本就沒蘇靜姍甚么事,實際上她只是誤傷?劉士衡突然覺得這一切都挺可笑,忍不住冷哼出聲。
席夫人仿佛猜到他在想甚么,道:“這并不是我的主意,我若要查賬,直接查就是,哪用得著這么麻煩。”
這倒也是,她是甄氏的婆母,一聲令下要查賬,難道甄氏還敢不從?看來席夫人只是趁了這個機會而已,同假賬本并沒有甚么關系,是他想多了,劉士衡不好意思地一笑:“那孫兒我還是去扒五哥的皮,抽五哥的筋好了。”
這已經是他第三次提這種話,使得席夫人也搞不清他到底是在開玩笑,還是來真的,因此只得道:“你媳婦雖說被冤枉,但到底并沒有甚么損失,而士誠和他媳婦一個是你五哥,一個是你五嫂,你何苦追著他們不放?”
其實得知劉士誠和賈氏并非沖著蘇靜姍而來,劉士衡對付他們的心也就淡了,至于他們的目標甄氏,雖說是他的親娘,可也是劉士誠的親娘不是?這事兒,是他們母子間的事,輪不到他來出頭。
席夫人見劉士衡沉吟,便知他心思活動,遂道:“你且讓你媳婦等等,待查賬的事情了結再說。”
怎么不是叫他等,而是叫蘇靜姍等?劉士衡心下奇怪,但一看席夫人帶了笑的眼睛,就甚么都明白了——這是叫蘇靜姍等著接管家中的生意呢,席夫人一定早就懷疑甄氏所管的賬目有問題,只等查賬拿到證據了!
到底是親娘,劉士衡為蘇靜姍抱不平的心馬上就淡下來,改作為甄氏擔心了——其實席夫人話說到這份上,蘇靜姍也就沒甚么好委屈的了,因為雖說被冤枉了一回,但畢竟馬上就要得到心儀已久的生意權了不是?
席夫人見劉士衡的表情平靜下來,猜想他大概不會再去找劉士誠抽筋扒皮了,于是便稱乏了,叫他回去。
劉士衡看著席夫人,欲言又止,但終究甚么也沒說,行過禮后轉身出去了。他獨自一人走在石徑上,相比起來時的滿腹怨氣,這會兒倒似失去了目標,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要向去何處。
甄氏的賬目有問題,似乎已是鐵板釘釘的事實,可她究竟為甚么要這樣做的?看她那樣子,也沒發甚么大財,從中牟利的銀子又是去了哪里?劉士衡站在岔道口,最右邊的那條路,即是通向春在堂,他極想走去問一問甄氏,卻又怕惹上了麻煩,畢竟現在正是敏感時期,一不當心就會惹禍上身。雖說那是自個兒的親娘,不能怕因為她而沾染麻煩,可他而今亦是有家室的人了,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妻子著想……
說起蘇靜姍,那左邊小路上急沖沖奔來的,不正是他那有名無實的媳婦蘇靜姍?
劉士衡定睛一看,還真是她,忙問:“出甚么事了,跑得這樣的急?”
蘇靜姍拉著他上下打量了好幾遍,見他從頭到腳完好無損,方才喘了口氣,道:“我見你這半天都沒回來,還以為你惹惱了老太太,在攸寧堂挨打呢。”
劉士衡心頭一暖,卻又覺著好笑:“那你這是準備去救我?”
蘇靜姍卻道:“不,我跑到半道上又后悔了,剛才要不是看見你站在這里,就折返回去了。”
劉士衡奇道:“為甚么后悔?”
蘇靜姍看他一眼,故意逗他:“你習武的人嘛,皮糙肉厚的,挨打應是家常便飯,哪消我救。”
劉士衡馬上就黑了臉,怒道:“我習武就皮糙肉厚?你哪只眼睛見著我皮糙肉厚了?還有,我在這家里,從小就招人喜歡,還從來都沒挨過打呢,你怎就曉得我挨打是家常便飯?一派胡言!”
蘇靜姍見他真火了,忙道:“逗你頑呢,怎么就當了真,我是想著你還在病中,老太太肯定舍不得打你,所以才準備折返回去,免得又被你笑話呆傻。”
“呆傻?不呆……”劉士衡愣愣地看著她,突然嘆了口,伸出胳膊攬上了她的肩,將渾身的重量都靠了上去。
蘇靜姍吃了一驚,連忙伸手扶住他,急道:“你怎么了?難不成真病了?”
劉士衡彎下腰,把頭靠到她肩上,輕聲道:“讓我靠一靠,娘要出事了,爹又不成器,哥哥也是個生分的,我也就只剩你可以靠一靠了。”
這本是一句讓人心生曖昧的話,蘇靜姍卻只感到心頭發慌,忙忙地問:“你娘怎么了?被查封的賬目出問題了?”說著,忽地想起劉士衡利用她東亭的店洗錢的事,驚慌不已,忙壓低了聲音問他:“我出嫁時你給我的那些錢財,是不是你娘靠在賬目上做手腳得來的?”她這話雖說是問句,但心里卻自己給出了肯定回答,如果那些錢是從正道上來的,為甚么要到她店里洗一遍,還充作她的嫁妝帶過來?
劉士衡從來都不肯吃虧的人,剛才蘇靜姍逗了他,他馬上就逮著了機會逗回去,故意嘆著氣道:“可不是,不然我為何這般擔憂。我悔不該將那些錢換作了你的嫁妝,這下倒好,把你也給牽扯進去了。”
蘇靜姍一聽,猛地將他推開,朝后跳出老遠,氣道:“我就曉得你把我娶進來沒好事!這下東山事發,可把我給連累了!可憐我自從進你劉府,還沒享幾天福,就先要擔驚受怕了!”
劉士衡見她這般現實,突然覺得心里難受,可若要指責她些甚么,又說不出口。本來嘛,蘇靜姍是在完全被動的情況下讓他給娶回來的,對他能有甚么感情,要求她同甘共苦,實在是太強人所難;而且……若他不裝病,若他不裝病,也許她現在都已經是田家婦了。他想著想著,心里酸溜溜,忍不住問道:“你是不是在想,如果當初嫁的是田悅江,這會兒就不會有這么多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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