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振業渾身上下都疼得慌,見著打人的是甄氏,氣得牙根直癢癢,偏又見著蘇靜姍在一旁,不好當著兒媳婦的面發作,只得暫把這口氣咽下,悶聲悶氣地道:“你們也來逛園子?逛就逛,打我作甚么?””
甄氏卻把站在外圍的劉士儀一指,道:“老爺,是你先打士儀的!”。
原來劉士儀是挨了打,并非被調戲,蘇靜姍松了口氣,這如果是被親爹調戲,傳出去可不怎么好聽,幸虧是挨打,雖說吃疼,但到底與名聲無礙。
“士儀?。”劉振業順著甄氏所指一看,驚詫不已,那站在劉士衡旁邊的,可不正是他的小閨女劉士儀!而且她身上的衣裳,怎么和紅鶯鶯穿的一樣?難不成剛才是他認錯了人?
劉士儀眼圈哭得通紅,走上前來問他:“爹,好端端的,作甚么打我?女兒到底哪里做錯了?”。
劉振業支支吾吾地答不上來。他怎好說是他吃醉了酒,把她當作怡紅院的頭牌姑娘給打了?這原因就算爛在肚子里,也不能講出來的,他丟不起這人。
他這里焦躁莫名,偏劉士衡還在旁邊給劉士儀幫腔:“咱們蘇州不比別處,哪家的女孩子不趁著天氣好出來游玩,何況還是在咱們家自己的園子里。爹若是為十三妹出來逛而打她,實在是沒有道理。”。
劉振業幾番張口,卻不知如何替自己辯護,再一看劉士儀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又生怕自己剛才沒輕沒重打壞了她,連忙問她:“打著哪里了?疼不疼?。”說著又罵甄氏:“愣著作甚么,還不趕緊尋個屋子教士儀躺下再請個女郎中來瞧瞧。””
甄氏剛才只顧著打人,卻忘了去瞧劉士儀的傷,此時聽劉振業這樣一說,也慌了,連忙打發丫鬟去請丁太醫親傳的女弟子,又叫了蘇靜姍一道,要攙劉士儀去不遠處的屋子歇腳。
可劉士儀卻不肯走扭著身子,非要問劉振業一個明白不可:“我長了這么大,別說爹和娘,就是老太太,都不曾動過我一根乎指頭的今兒爹卻當了這么多人的面打我,叫我的臉面朝哪里擱?!”。
劉振業與甄氏夫妻情分雖淡,但對幾個兒女卻是極其疼愛尤其是最寵小女兒,剛才他錯打了她幾下,心里正后悔,再經她這一鬧,心里就更煩亂了,偏那打人的理由又是說不出口,好不煩惱,只得耐著性子硬拗道:“我是你爹,吃醉了酒,失了你幾下又有甚么不會有人笑話你的,趕緊跟著你娘和嫂子去,叫女郎中好好瞧瞧傷。
吃醉了酒?甄氏吸氣聞了聞,果然他身上有酒氣便隨口問道:“老爺邀了人在園子里吃酒?”。
“嗯,嗯。””劉振業敷衍著,示意她趕緊帶劉士儀去瞧傷。
甄氏也擔心劉士儀,便去勸她:“士儀咱們先去瞧傷,回頭再同你爹說如何?”。
劉士儀卻不肯聽,耍起了小脾氣,就是不走。甄氏無法,只得示意劉士衡和蘇靜姍一起來勸。劉士衡的目的還沒達成呢,自是不肯,便推蘇靜姍上去做樣子。蘇靜姍一見他不動,便知是要她去假勸,于是甩著帕子上前,咋咋呼呼地勸了一大篇,卻沒一句在點子上,倒把個劉士儀勸得哭哭兮兮,愈發地不肯走了。
劉振業心里著急,準備親自上前把劉士儀架走,一抬頭,卻見菊花叢中走出個穿掐腰調襖兒,身段婀娜的女子來,正是他先前在找的紅鶯鶯。劉振業上下看她一眼,氣惱道:“換了衣裳怎么不早說,害我””后頭的話說不得,他趕忙打住了話頭。
他昨兒宿在怡紅院,應頭牌紅鶯鶯之提議,今日一大早便來游園。因同行的有幾個詩友,幾人就在亭中坐著,摟著伎女吃酒對詩。這本來是件快活的事,但紅鶯鶯不知錯搭了哪根筋,竟一而再再而三地嗤貶他對的詩,惹得他很不高興。
他這人,平生有兩大忌諱,一是恨人說他俗,二是恨人批評他的詩。
紅鶯鶯正好就犯了他的忌,而且更可恨的是,她貶低他的同時,還不住地高揍他的一個詩友,這愈發讓他心中窩火。
心中有氣,加上又吃了幾杯酒,劉振業酒勁兒上來,就有些手癢,正巧這時紅鶯鶯獨自離席更衣,他便尾隨而去,想要給她個教訓,可不知怎么回事,跟著跟著就跟錯了人,卻把穿得和紅鶯鶯一模一樣的劉士儀給打了。
劉振業滿腹惱火,紅鶯鶯卻是巧笑嫣然,聘聘聽聽地上前行禮,熟捻地去挽他的手,嬌滴滴地嗔道:“二老爺,你去哪里了,奴家等你好半天了!
她那個尾音,拖得又糯又長,直聽得人骨頭發酥。劉振業就渾然忘了要教訓她的事,雖然一本正經地推開了她的手,但臉上卻不知不覺地帶出了笑意來。
原來他是帶著伎女來游園的!雖說劉振業好這一口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但親眼所見的感覺,卻又很不一樣,甄氏直覺得氣血上涌,生平第一次沖著劉振業怒罵出聲:“好你個劉振業,帶著不三不四的人來游園,灌了幾杯黃湯,就來打女兒!”。
劉振業頭一回被甄氏罵,很有此不適應,愣了一會兒才回嘴道:“休要胡說!我打士儀是失手,同我游園有甚么關系!。”
“怎么沒有關系?!。”甄氏氣糊涂了,顧不得兒女媳婦都在旁邊,就同劉振業吵上了,“要不是你攜伎女游園,又怎會吃酒,若不是吃醉了酒,又怎會誤傷了士儀?””
這話很有道理,劉振業啞口無言。更重要的是,他誤傷劉士儀的真正原因說不出口,還不如就此認下甄氏的話,面子上倒還好看些。
甄氏見他默認,愈發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跟剛才一樣,還上前揍他幾拳。
劉振業挨了打,還有苦說不出:甄氏護女心切,被激起了氣性兒,邁出了還擊的第一步。劉士衡目的達成,心滿意足,上前一手拉蘇靜姍,一手拉劉士儀,口中道:“走走走,長輩說話,咱們晚輩還是回避的好。”。
劉士儀這回沒有再耍性子,聽話地跟著劉士衡朝山丘上走,只是心中擔憂甄氏,頻頻回頭。
劉士衡拽她一下,道:“別看了,再看爹該懷疑了。”。
劉士儀撅著嘴道:“爹剛才下手可真重。””說完,忍不住又落下淚來,哭道:“他平日里就是這樣打娘的么?可憐娘還不敢說,全都自己忍著。”。
“她就那個性子,其實只要說出來,老太太還能不替她作主?””劉士衡嘆氣道。
蘇靜姍看了他倆一眼,心道,你說的好聽,這人不管多英明,都是偏疼自己兒子的,媳婦再好,也是外人,就算老太太作主,又能作到哪里去,關鍵還是得自己硬氣。
不過仔細回想,劉士衡今日的這計劃,還是挺有效果的,痛揍劉振業倒是其次,最主要的是激得甄氏主動罵了劉振業,而劉振業的沉默無言,一定會給她再罵的勇氣。看來甄氏還是有脾氣的,只不過平日里未被觸及底線,強忍著罷了。
此時他們已登上山丘頂,站在亭中朝下望去,各色菊花爭奇斗艷,花叢中,劉振業,甄氏,以及紅鶯鶯都已不見了身影,不知上哪里去了。
劉士儀仍擔心甄氏,想要下去看看,劉士衡卻拉住她道:“莫去。他們雖是我們的爹娘,但更是一對夫妻,這夫妻之間的事,還是讓他們自己去解決,咱們點到為止,就別繼續跟著摻和了。””
劉士儀聽得一愣一愣,忽地撲哧笑出聲來,指著劉士衡對蘇靜姍道:“瞧瞧,到底是成了親的人,說話就是不一樣。”。
劉士衡卻是一本正經,道:“有甚么好笑的,等你出了門子,婆媳,她姓,有的你忙,田家亦是大族,人多事雜,你莫要凡事跟著瞎摻和才好。
“知道了,我又不是傻子……”劉士儀雙頰飛紅,說完馬上扭過身去,跑遠了。劉士衡趕忙高聲叫丫裂婆子,命她們跟過去。
蘇靜姍見他關心妹子,很是羨慕,再想想自己的那個哥哥,忍不住直接頭。說起來,劉士衡真是個細心人,事事都替妹子考慮周全了,他一定是想到了和一個伎女撞衫不太好,所以才讓紅鶯鶯在眾人面前出現時換了衣裳。
劉士儀一去不復返,兩人又無事,索性坐在亭中賞花,忽然一陣初秋涼風襲來,蘇靜姍衣著單薄,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劉士衡伸手捻一捻她身上穿的衫子,撇嘴道:“這是哪家賣的衣裳,比起咱們東亭店里賣的差多了,光好看,不擋風。”。
說起東亭的成衣店,蘇靜姍滿腹的埋怨:“自從你裝病,那店就荒廢了,得甚么時候作興起來才好。”。
“這個容易,要想甚么衣裳時興,就得討老太太的歡心,哄著她老人家穿出去:而要想爭管家權,也得討老太太的歡心,你不如就費心思做一套衣裳獻上去,來個一箭雙雕。””劉士衡一面說著,一面把自己身上系的一個披風解下來,丟給蘇靜姍,以命令的口吻道:“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