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兒行

第二十六章 偶遇 (中)

第二十六章偶遇(中)

“佑圖。”朱重九狠狠瞪了吳良謀一眼,低聲呵斥,“劉參軍是怕我軍樹敵太多,兵力分得太散。”

“末將說得不光是這一件事,。”吳良謀梗著脖子,非常不服氣地回應,“咱們淮安軍,總是對周圍的其他勢力太手軟了些,讓末將和末將手底下很多弟兄說起來,都覺得十分憋氣,若是換了蒙古人,借他們幾個膽子,他們也不敢如此折騰。”

“行了,你先退下,蒙古人退出中原之前,我軍絕不主動向同僚挑起戰火。”朱重九又瞪了他一眼,皺著眉頭揮手。

“是,末將遵命。”吳良謀氣哼哼地敬了個軍禮,然后轉身離去,路過劉伯溫和唐子豪兩人之時,腳上卻故意增加了幾分力氣,把戰靴跺得“咚咚”作響。

“劉參軍不要跟他一般見識,這小子天生就是直心腸,并非刻意針對任何人。”朱重九望著他的背影搖了搖頭,趕緊將目光轉向劉伯溫,低聲開解。

劉伯溫曾經非常推崇朱重八那邊的諸多治政舉措,在日常議事時,也在努力將淮揚大總管府朝傳統的理學準則方向拉,但這些卻都不能成為懷疑其操守的理由,至少,朱重九不認為,眼下的劉伯溫在給自己出謀劃策的同時,還會對和州軍那邊留有余情。

“吳將軍乃武將,自然期望馬上博取功名。”劉伯溫退開半步,輕輕拱手,臉上的表情卻顯得非常不自然。

他之所以選擇加入朱重九的幕府,很大原因是由于脫脫在睢陽炸開黃河殺人,徹底激發了他心中的義憤,令他再也無法忍受一群殺人惡魔在華夏大地上肆虐,另外還有一個不欲被人知道的原因則是,他希望通過自己的潛移默化,對朱重九施加影響,讓后者不至于背離儒家理念過于遠。

很顯然,后一種努力至今收效甚微,不光是朱重九一個人離經叛道,淮揚大總管府里頭絕大多數文武,如今都對程朱之學深表懷疑,甚至還有一群讀書人,以羅貫中、馮國用兩人為核心,隱隱形成了一個新的流派,公然宣布要復古,越過程朱,直接投入亞圣孟子門下,要“求仁”,要“格物”,要兼修并蓄,接納百家之長。

這令劉伯溫覺得非常憤懣,也非常孤獨,雖然他身邊也有一群堅持程朱理學才是正道的追隨者,但比起羅貫中和馮國用等人對整個大總管府的影響,卻勢弱得多,特別是在對軍隊的影響力上,雙方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好在淮安軍如今整體發展迅速,上升通道極多,所以大伙彼此之間雖然政見不合,卻依舊停留在君子之爭的程度,不至于黨同伐異,否則,即便有朱重九的無條件支持,劉伯溫也早就被遠遠地踢出決策圈了,根本不可能還挺立到現在。

“大總管這邊,真讓人羨慕,所有話都能拿在明白處說,誰都不用藏著掖著。”作為今天爭執的導火索,唐子豪比在場任何人都尷尬,趁著還沒被淮安軍殺人滅口之前,趕緊出言給大伙找臺階下。

“不怕爭執,整個議事堂里只有一個聲音在說話,才最可怕。”朱重九自己也覺得不太舒服,立刻順著唐子豪的話頭往下走,“在做出最后決策之前,什么話都可以說,但做出決策之后,無論贊同還是反對,都必須不折不扣地去執行。”

“大總管此言甚善。”唐子豪聞聽,大笑著撫掌。

“總不能將精力都花費在內耗上。”朱重九搖搖頭,也笑著回應,“朱某這邊本錢小,耗不起。”

二人一搭一唱,心照不宣地將尷尬的氛圍化解了開去,至于唐子豪當初給淮安軍的提議,到底是否包藏著禍心,連帶著也無法繼續深究了。

“伯溫剛才說得也在理,一口氣吃下五路之地,的確超過了我淮安軍當前的最大能力。”看看氣氛已經緩和得差不多了,朱重九笑著將話頭又轉到了正題上,“所以唐左使先前的提議,本總管恐怕無法采納了,還請唐左使不要太失望得好。”

“不妨事,不妨事,唐某只是想對大總管有所回報而已。”唐子豪笑了笑,客氣地擺手,“大總管具體怎么做,當然要自己來決定,唐某豈敢胡亂置喙,。”

“但太平路,我軍卻不可不奪。”朱重九沖他友善地點點頭,再度將目光轉向劉伯溫,“所以,還得勞煩劉參軍帶領一眾參謀,盡快拿出個新的作戰方案來,發揮我軍在水面上的優勢,避開康茂才的主力,直撲采石磯,此戰,以取得太平、集慶、廣德三路為目標,至少,要把太平和集慶兩路握在手里。”

“取天下在仁,而不在兵戈之利,若是”劉伯溫的身體又迅速僵硬,皺著眉頭勸阻,然而話只說到一半,卻又被他自己吞了下去,陰沉的臉上,寫滿了苦澀。

如果淮安軍只取太平、集慶、廣德三路,跟張士誠和彭瑩玉兩人起沖突的可能就會大幅度降低,唯獨對朱重八那邊,構成了半包圍狀態,令后者的發展空間被嚴格限制于廬州一地,除非向西或者向南殺出一條血路,否則就只能坐以待斃。

而無論朱重八向西跟徐壽輝先打起來,還是主動挑釁淮安軍,恐怕都落不下什么好結果,高郵之約明確規定有五年之期,找到充足的借口之后,淮安軍的一群虎狼之將,肯定不會再任由和州軍在自己臥榻之旁酣睡。

想起自己曾經在朱重八那邊看到的大治之世希望,劉伯溫就覺得心里一陣陣發苦,但是他卻清醒地知道,換了任何人與朱重九易位而處,也不會對朱重八更為寬容,畢竟雙方最后還是要逐鹿中原的,而雙方的治國理念,又是那樣的格格不入。

“還是那句話,蒙古人沒退出中原之前,淮安軍不會主動向任何同道發起進攻。”仿佛猜到了劉伯溫心中的感受,朱重九笑著上前幾步,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跟天下豪杰都坐下來談談,無論大伙信奉的是孔孟之道,還是黃老之道,甚至明教的那些觀念,只要是為了這個國家好,都可以談,同樣是為了百姓能吃飽肚子,吃大餅和吃馕,又有多大分別,一味地打打殺殺,只會令外人看了笑話!”

“主公說得是,基受教了。”劉伯溫笑了笑,無奈地躬身,無論是真明白,還是曲意敷衍,他現在都已經牢牢地站立于淮安軍這艘大船上,要么跟大伙一道抵達彼岸,要么中途被丟進水里淹死,根本不可能再有第三種選擇。

“盡量把作戰計劃定得周詳些,將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都考慮到,然后將計劃交給徐達,讓他斟酌執行。”朱重九伸手托住他的胳膊,繼續認真地叮囑,“這次南下,讓馮國用去給徐達出謀劃策,你還是留在我身邊,跟我一道掌控全局。”

“是,主公!”劉伯溫又用力將身體躬下去,低聲回應,有股溫熱的東西,緩緩淌入了鼻腔,明知道他同情和州軍,依舊將制定作戰計劃的重任交給他,為了避免他心中負擔過大,刻意做出調整,讓他不用親眼看到和州軍的血濺在淮安軍的戰旗上,如此細心體貼的安排,讓他怎么可能還無動于衷,。

‘劉基啊劉基,你這輩子就賣給主公了罷,何必想得太多,’心中默默念著自己的名字,劉伯溫努力將眼里的淚水全都憋了回去,“臣必不負所托。”

“去吧,盡量快一些,機不可失,。”朱重九笑著揮了揮手,示意劉基先行告退,然后又迅速將面孔轉向唐子豪,“唐大人不是說替劉元帥帶了信來么,信在哪里,可否給朱某一觀。”

“呃,在,在下官心里。”唐子豪正滿臉羨慕地看著劉伯溫的背影發呆,猛然聽見朱重九的話,心中頓時開始發慌,說出的話也變得結結巴巴,“是,是一封口信兒,劉,劉元帥他,他不喜歡寫字。”

“說來聽聽。”朱重九笑著搖頭,不喜歡寫字,恐怕是不想落人口實罷了,真的不喜歡寫字的話,以前給自己的那些命令是從何而來。

“請大總管見諒。”唐子豪也知道自己的借口過于蹩腳,再度躬身下去,紅著臉補充,“我家劉丞相,只是想告訴大總管,邀請趙君用等人去汴梁觀禮之事,并非他的意思,他依舊希望,天下紅巾,皆為兄弟。”

“劉元帥的處境已經如此艱難了,這怎么可能,。”朱重九立刻明白了其中意思,驚詫地追問,經歷了這么多事情,他的見識與當年那個殺豬的屠戶不可同日而語,很輕松地,就推斷出來潁州紅巾內部已經到了要動刀子的邊緣。

“倒不至于。”被朱重九一語中的,唐子豪心里反倒覺得輕松了許多,嘆了口氣,強笑著回應,“倒不至于如此,只是我家元帥,與大總管一樣,不愿意手上沾了自家兄弟的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