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偶遇(下)
不愿意手上沾了自家兄弟的血,朱重九心中微微一痛,剎那間,對劉福通的處境感同身受。
他不愿意殺人,甚至連俘虜的蒙古將士,都找個由頭讓他們自己贖身,但在另一個方面,他卻幾乎隔三差五就要在殺人命令上,打上自己的親筆批示,殺私通蒙元的士紳,殺蓄意謀反的鹽商,殺地方上魚肉百姓的宗族大戶,殺剛上任沒今天就開始貪贓枉法的狗官,殺那些試圖行刺自己而一舉揚名的江湖蠢貨,若不是想到另外一個時空朱元璋因為嗜殺而被文人墨客狂噴了幾百年的悲慘下場,他甚至好幾次,都差點將刀舉起來,砍在趙君用、彭大、孫德崖等人頭上。
而那些不甘心失去權力者,卻是換著花樣試探他的底線,換著花樣去作死,所以手上不沾自家兄弟血這句話看似簡單,現實中實施起來,卻難是無比的艱難,所以僅憑這一條,劉福通就依舊是那個值得他尊敬的劉丞相,那個在另外一個時空抵擋了蒙元反撲十余年,最后戰死沙場的漢家英雄,(注1)
“我已經準許趙總管和彭總管親自前往汴梁,參加宋王的登位大典,所以請唐左使轉告劉丞相,不必再為此事多慮。”輕輕嘆了口氣,朱重九低聲說道,“至于孫德崖,他在三天前,已經與郭總管一道,帶著麾下兵馬趕往廬州,我不好強留他們,就隨他們自便了。”
“啊,!”這一回,輪到唐子豪震驚了,望著朱重九,滿臉欽佩。
在最初的徐州義軍中,趙君用和彭大兩人的排名,都在朱重九之上,而這兩個人的部將黨羽,如今也有不少人于淮安軍總擔任要職,所以對朱重九來說,最佳選擇是將這兩個人找地方關起來,圈養一輩子,而不是放虎歸山,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至于另外一個豪杰郭子興,從尋常人角度看,更應該被淮安軍牢牢握在手里,作為要挾朱元璋的籌碼,而朱重九偏偏將此人連同其爪牙一并放走,真是婦人之仁到了極點。
“別這樣看我。”朱重九瞪了唐子豪一眼,笑著抗議,“這群大爺每人手底下都有兩三千兵馬,每天人吃馬嚼也是一大筆開銷,我養不起也動不得,還不如放他們去歡迎他們的地方,所以某種程度上,杜遵道算是幫了我的一個大忙,我反而要好好感激他!”
不經意間,他就將“感激”兩個字,咬得非常清晰,唐子豪聞聽,立刻明白劉福通先前的擔憂純屬多慮了,朱重九壓根兒就沒將杜遵道的小伎倆放在心上,換句話說,淮安軍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強大到可以無視某些旁門左道的程度,杜遵道那自以為十分高明的離間手段,根本就是蚍蜉撼樹。
到底是因為強大,所以才如此自信,還是因為自信,才導致了今日的強大,唐子豪分不清其中因果,但是,他卻清楚地知道,在這樣的淮安軍中,任何人都會比在潁州軍舒適得多,內心深處也不會顧慮重重。
下一個剎那,他心中甚至涌起了留在揚州,永遠不再回汴梁的沖動,然而轉瞬之后,這種沖動又迅速平息了下去,劉福通對于自己恩遇頗重,無論如何,自己都不該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棄他而去,此外,朱重九的淮安軍早已自成一系,自己留下來,除了給人家添亂之外,還能起到什么用場。
“唐左使忙著回去么。”正迷茫間,耳畔卻又傳來朱重九的聲音,像是在挽留,但更多的是一種客氣。
“啊,不急,不急,劉丞相那邊正在試圖收復洛陽,戰陣方面,非下官所長,所以,不是很急著回去。”唐子豪猶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回應。
“那就煩勞唐左使在我這里多逗留些時日,最好能擔任向導,領著徐達他們去攻取采石磯。”朱重九看了他一眼,笑呵呵地發出邀請,“當然,這個忙不會讓你白幫,事成之后,朱某會派遣另外一支水師逆黃河而上,炮擊沿岸蒙元城池,給劉丞相以壯聲威!”
“下官不敢有辭!”唐子豪喜出望外,立刻深深地俯首。
淮安軍的黃河水師的攻擊力強悍,天下皆知,而其趕赴洛陽附近,協助劉福通作戰,本身亦表明了一種態度,即淮安軍是站在劉福通這邊,隨時可以被后者引為外援。
“朱某不惹事,但別人無緣無故找上門來,朱某也不會怕了他。”抓起石桌上的茶水抿了幾口,朱重九冷笑著說道,黑黝黝的面孔上,隱隱露出了幾分罕見的剛毅果決。
有股肅然之意再度將唐子豪籠罩,令他不得不挺直身體,抬頭仰視,這也許就是傳說中的王霸之氣吧,據說天生的英雄都會帶著一點,而真龍天子只要稍微晃一晃肩膀,就可以令天下豪杰納頭便拜。
后面朱重九還說了一些場面話,唐子豪卻全都沒聽進去,只覺得自己當初的推測完全沒有錯,朱重九就是彌勒佛祖轉世而來,能知過去,現在、未來三生,能洞徹人心,看穿世間一切陰謀,而從前,此人只是被塵世污濁的侵染,靈智未開而已,如今隨著世態的磨礪,靈智會越來越清醒,直到其感悟到前世之身,駕祥云飛升的那一天。
被自己想象中的神秘觀點所蠱惑,接下來好幾天,唐子豪都變得有些魂不守舍,先是被被劉伯溫拉去畫了好幾張輿圖,接著被徐達拉著擺了數次沙盤,再接著被胡大海、吳良謀等人拉去扯東扯西,忙忙碌碌地幾乎忘記了時間流逝,直到多年來走南闖北積攢在肚子里的‘存貨’被掏得差不多干凈了,才豁然發現,淮安軍南下的日子已經到來。
“這船是什么船,怎么如此龐大,。”手扶著船舷上的護墻,唐子豪大聲詢問。
“三桅桿福船。”站在他身邊的胡大海,大聲回應,腥紅色戰袍,被江風吹得飄起來,于空中飄飄蕩蕩,“主公委托沈萬三,花重金從泉州那邊買回來的,如今已經開始在海門那邊仿制,如果再晚半年,也許咱們就可以乘坐大總管府自己打造了戰船過江了,屆時,隨便拉十艘大艦在江面上一字排開,上百門炮同時朝岸上開火,任守將再有本事,也得被砸得人仰馬翻。”
十艘三層甲板的大型戰艦,上百門火炮,居高臨下狂轟濫炸,他說得竟無比輕松,仿佛一切都理所當然一般,但聽在唐子豪耳朵里,卻又是驚雷滾滾,十艘載重足足有三千料的福船,光是木頭錢,恐怕就得上百萬貫,而每艘船上至少有兩層甲板可布置火炮,每層甲板上單側至少能擺放十門,四十門炮,那可是足足抵得上潁州軍一整個萬人隊才有的火力,如此強悍的攻擊力,天下英雄何人能敵,恐怕照這樣下去,數百年后,任何謀略、軍陣都將失去效果,兩軍交戰,就剩下了火炮對轟。
正感概間,突然聞聽身后的艦長室窗口,傳來一聲悠長的號角響“嗚嗚嗚,,,,,,,。”,似虎嘯,似龍吟,深深地刺入了天際,緊跟著,頭頂的主桅桿敵樓中,也有一記同樣悠長的號角聲相應,
龍吟聲連綿不絕,一艘接一艘大大小小的戰艦,駛出江灣港城,切向寬闊的揚子江面,先斜向下游切入江心,然后猛地一兜,雪白的風帆扯了起來,借著徐徐東風,掉頭朝上游駛去。
巨大的艦隊,頃刻間化作的一頭銀龍,搖頭擺尾,鱗爪飛揚,不斷地有號角聲在旗艦上傳出,將一道道命令按照事先約定的節奏,傳遍所有艦長的耳朵,大大小小的戰艦則根據來自旗艦的命令,不斷調整各自的位置和航速,行云流水,整齊劃一。
結合了中式福船和阿拉伯三角帆船的戰艦,無論速度還是靈活性,都遠遠超過了這個時代的同類,沿途中遇到的幾艘輕舟,像受驚的鳥雀一般逃向岸邊,然后迅速被艦隊甩得無影無蹤,幾艘懸掛著竹板硬帆的貨船認出了淮安軍的旗號,放下槳來,努力試圖跟在艦隊身后狐假虎威,但很快也就筋疲力盡,徒勞地停在江心中望尾跡興嘆。
只用了短短兩天一夜時間,艦隊就來到了采石磯畔,遠遠地排開陣勢,將炮艦擺成橫陣,拉開舷窗,運兵船擺在炮艦之后,隨時準備展開攻擊,就在此時,猛然間從背后傳來一身喧囂的角鼓之聲,緊跟著,百余艘內河貨船,扯滿了硬帆,氣勢洶洶從兩江交匯處撲了過來。
倉促之間腹背受敵,胡大海豈敢怠慢,連忙快步走到旗艦的艦長室旁,隔著窗子大聲命令,“發信號,派兩艘戰艦迎上去攔住航道,請對方表明來意。”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一陣短促的號角聲立刻從艦長室位置傳出,緊跟著,望樓中重復起同樣的節奏,一面面不同顏色和形狀的旗幟順著主桅桿的纜繩掛了起來,飄飄蕩蕩,與角聲一道,將最新作戰命令傳播到指定位置。
“嘟,,。”艦隊末尾的兩艘主帆上畫著南方軫宿星圖戰艦,以短促的號角聲回應,隨即聯袂脫離隊列,朝著從背后沖過來那支艦隊迎了上去,猩紅色的淮安軍戰旗,在主桅桿頂獵獵作響。
“淮安軍強攻采石磯,無關人等繞道。”主艦長俞通海站在船頭,手舉一只鐵皮喇叭,沖著迎面撲來的上百艘戰船,驕傲喝令,宛若長板橋前張翼德,威風八面。
注1:傳說中,劉福通是與韓林兒一道,被朱元璋指使廖永忠淹死,但事實上,劉福通在安豐被張士誠部將攻破時,就失去了記載,所以最大可能是死于張士誠之手,而不是朱元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