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問的可怕之處就在于,他能在一瞬間將一個流氓變成令人生畏的道德飽學之士。
孔秀穿上那一襲青衫,簡單的在頭頂扎了一個發髻之后,配上他那張顯得古拙的臉,以及標準的丹鳳眼,就沒有人能把他與昨夜那個與眾多妓子大被同眠的浪蕩子聯系在一起了。
他的手掌很大,十指細長,白皙,尤其是當這雙手抓起畫筆的時候,簡直能迷死一群人。
尤其是那些已經有了肌膚之親的妓子們,更是看的如癡如醉。
“我看那隱隱的青山,那里必定有溪流涌動,有清泉在石板上作響,落葉飄零之處,便是我魂魄的歸宿……”
對美色視若無物的孔秀,很快就在畫紙上繪制出來了一座青山,一道流泉,一個枯瘦的士子,躺在清水橫溢的石板上,像是在安眠,又像是已經死去了……”
昨夜癲狂帶來的疲憊,此刻落在孔秀的臉上,卻變成了落寞,深深地落寞。
“就在昨天,我把自己的魂魄賣給了權貴,換到了我想要的東西,沒了魂魄,就像一個沒有穿衣服的人,不論是坦蕩也好,羞恥也罷,都與我無關。
我只是人世間的一個過客,蜉蝣一般生命的過客。
我的肉體是發臭的,不過,我的魂魄是芬芳的。”
孔秀低聲吟哦,在畫紙上的那個落魄世子的肩膀上繪制上了兩只蝴蝶,一只落在身上久久不愿離去,另一只在半空飛舞,像是在尋找香氣最稠密的所在。
“公子一點都不臭。”
一個大眼睛的妓子將頭埋在孔秀的肩頸間,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嬌笑著道。
孔秀瞅著懷里這個看樣子只有十五六歲的妓子,輕輕地在她的紅唇上親了一下道:“這幅畫送你了……”
說著話,就擁抱了在座的所有妓子,然后就微笑著離開了。
小青牽著兩頭驢已經等的有些不耐煩了,驢子也同樣沒有什么好耐心,一頭煩躁的昻嘶一聲,另一頭則殷勤的將頭湊到公驢子的屁.股后面。
今天他們要去玉山城。
“兩位公子若是要去玉山城,何不搭乘火車,騎驢子去玉山城會被人笑話的,小的就能幫二位購買火車票。”
龜奴諂媚的笑容很容易讓人產生想要打一巴掌的沖動。
盡管小青知道這家伙是在覬覦自己的驢子,不過,他還是認可了這種變相的勒索,他雖然在族叔門下當了八年的童子,卻從來沒有認為自己就比旁人低賤一些。
在某些時候,他甚至為自己的身份感到自豪。
兩頭驢子換了兩張去玉山的火車票,雖然說有些吃虧,孔秀在進入到火車站之后,還是被這里宏大的場面給震驚了。
不論是火車站高大的彩繪穹頂,還是正趴在鐵路上吭哧,吭哧喘氣的火車,都給了他別樣的感受。
“這就是格物發展到極致的產物?”
豪華的火車站不能引起小青的贊嘆,但是,趴在鐵路上的那頭喘氣的鋼鐵怪物,還是讓小青有一種近乎魂飛魄散的感覺。
“不,這僅僅是格物的開始,是云昭從一個大茶壺演變過來的一個怪物,不過,也就是這個怪物,創造了人力所不能及的奇跡。
有了這道明證,任何小看,算學,格物,幾何,化學的人最終都會被這些學問踩在腳下,最終萬世不得翻身。”
“我喜歡格物。”
“不,你不能喜歡格物,你應該喜歡云昭創立的《政治經濟學》,你也必須喜歡《法學》,喜歡《社會學》,甚至《商科》也要涉獵。”
“我也喜歡算學,幾何,以及化學。”
“你沒資格喜歡這些東西,你爹當初把你送到我門下,可不是要你來當一個……額……科學家。”
師徒二人穿過熙熙攘攘的火車站廣場,進入了高大的火車站候車廳,等一個身著黑色上下兩截衣衫衣衫的人吹響一個哨子之后,就按照火車票上的指示,進入了月臺。
火車就在眼前,黑乎乎的,散發著一股子濃重的油脂味道,噴吐出來的白氣,化作一陣陣細密的水霧,落在人的身上,不燙,清清涼涼的。
“族爺,這就是火車!”
孔秀瞅著激動地小青點點頭道:“對,這就是傳說中的火車。”
“他真的能日行千里,夜走八百嗎?”
“當然,只要有專門為他鋪設的鐵路,就能!”
一同看火車的人絕對不止孔秀爺孫兩人,更多的人,驚恐的瞅著眼前這個像是活著的鋼鐵怪物,口里發出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贊嘆聲。
坐在火車頭上的火車司機,對此已經見怪不怪了,從一個看著很精致的罐頭瓶子里大大喝了一口濃茶,然后就扯動了汽笛,催促這些沒見過世面的土鱉們快快上車,發車時間就要到了。
“嗚嗚嗚……”
火車頭很大,蒸汽很足,所以,發出的聲音也足夠大,膽大如小青者,也被嚇得跳了起來,騎在族爺的身上,驚恐的到處看,他從來沒有近距離聽過這么大的聲音。
不過,跟別人比起來,他還算是鎮定的,有些人被嚇得哭爹喊娘,更有不堪者,甚至尿了。
孔秀很鎮定,抱著小青,瞅著驚慌的人群,臉色很難看。
“這是一個下馬威!”
孔秀咬牙切齒的道。
好在小青很快就鎮定下來了,從族爺的身上跳下來,狠狠的盯著火車頭看了一陣子,就被族爺拖著找到了火車票上的火車廂號,上了火車,尋找到自己的座位之后坐了下來。
火車很快就開起來了,很平穩,感受不到多少顛簸。
坐在孔秀對面的是一個年輕的黑袍傳教士,現如今,這個黑袍傳教士驚恐的看著窗外飛速向后奔跑的樹木,一邊在胸口劃著十字。
“先生,你是耶穌會的傳教士嗎?”
一句字正腔圓的拉丁話在南懷仁的耳邊上響起。
南懷仁驚奇的尋找聲音的來源,最終將目光鎖定在了正沖著他微笑的孔秀身上。
“先生,您居然會說拉丁語,這真是太讓我感到幸福了,請多說兩句,您知道,這對一個離開家鄉的流浪者來說是何等的幸福。”
南懷仁一張口卻是一口流利的京城話。
“玉山之上有一座光明殿,你是這座寺廟里的僧侶嗎?”
孔秀繼續用拉丁語。
南懷仁繼續在胸口劃著十字道:“是的,我是來湯若望神父這里當見習神父的,先生,您是玉山書院的博士嗎?
我聽說玉山書院有專門教授拉丁文的老師,您是跟湯若望神父學的拉丁語嗎?”
孔秀搖搖頭道:“不,我不是玉山書院的人,我的拉丁文是跟馬爾蒂尼神父學習的,他曾經在我家居住了兩年。”
南懷仁聽到馬爾蒂尼的名字之后,眼睛立刻睜的好大,激動地拉住孔秀的手道:“我的基督啊,我也是馬爾蒂尼神父從意大利帶過來的,這必定是圣子顯靈,才能讓我們相遇。”
孔秀笑道:“來大明的傳教士很多嗎?”
南懷仁激動地道:“這里是一片文明之地,也必定是一片被基督庇佑之地,這里人口眾多,人民慈善,是最好的傳教地。
我們這些基督的追隨者,怎能不將基督的榮光播灑在這片肥沃的土地上呢?”
孔秀笑道:“但愿你能如愿以償。”
南懷仁也笑道:“有基督在,必定如愿以償。”
一個時辰之后,火車停在了玉山城火車站。
孔秀禮貌的跟南懷仁告辭,在一個青衣仆人的帶領下徑直走向了一輛黑色的馬車。
云旗站在馬車邊上,恭敬的邀請孔秀兩人上車。
能直接站臺上的馬車幾乎沒有,只要出現一次,迎接的一定是大人物,南懷仁的目的地是玉山站,所以,他需要更換火車繼續自己的旅行。
他站在月臺上親眼看著孔秀兩人被馬車接走,非常的感慨。
“這一定是一位尊貴的爵爺。”
云氏內宅里,云昭依舊躺在一張躺椅上,云琸騎坐在他的肚皮上,父女擠眉弄眼的說著小話,錢多多急躁的在窗戶前邊走來走去的。
“你應該放心,孔秀這一次就是來給我們家當奴仆的。”
云昭將云琸的手從嘴里吐出來,見錢多多如此焦躁,就出言安慰她。
“你確定這個孔秀這一次來我們家不會擺架子?”
“不會,孔秀已經把自己當成一個死人了。”
“既然如此,他先前跟陵山說話的時候,怎么還那么傲氣?”
云昭撇嘴笑道:“你從那里聽出來的傲氣?怎么,我跟陵山兩人只從他的口中聽到了無盡的哀求?”
“哀求?”
“沒錯,就是哀求,這也是一向牙尖嘴利的陵山不跟他一般見識的原因,他的一番話將孔氏的處境說的清清楚楚,也把自己的用處說的清清楚楚。
之所以要說的這么干凈,就是擔心我們會有別的憂慮。
孔秀說的一點都沒有錯,這是他們孔氏最后的機會,如果錯過這個機會,孔氏門楣將會迅速衰落。”
“他真的有資格教授顯兒嗎?”
云昭嘆口氣,親了閨女一口道:“這一點你放心,這個孔秀是一個難得的學貫中西的飽學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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