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感讀者卷
(TXT全文字)
有感讀者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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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珺兮將小龍眼遞給清風抱著。逗了他一會兒,又從系在他襁褓上的小荷包里掏出那枚團龍環佩給他玩,見他沒有哭鬧,才稍稍放松了下胳膊,旋即端起桂花茶微微抿了幾口。
太后令長玄帶她來王府看看,自然不可能是讓她來參觀這么一座塵封已久的皇家園林,而且看樣子這府里也只是打掃了一小部分,估計就是近日才悄悄遣人進來打掃的,于是她干脆不做聲,只等著長玄開口。
長玄見小龍眼獨自也玩得開心,才對蘇珺兮說道:“夫人,請隨我來,只稍一會兒。”
見蘇珺兮有些不放心小龍眼,長玄又解釋道:“就在隔壁,只是有些東西太后娘娘不讓動,所以有些灰塵,怕對小公子不好。”
蘇珺兮這才放下手中茶盞,對清風和清霜幾人叮囑了一番,讓清風放小龍眼到嬰兒床上玩,這才隨長玄進了隔壁的房間。
才進門,長玄便悄悄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蘇珺兮走進一看,卻是一間書房,房間已經打掃過,但是所有東西的陳設卻絲毫都不曾移動過,比如匆忙架在書案筆硯上早就已經干硬凝結成塊的筆鋒,筆硯上干涸的墨跡,寫了一半的字,泛黃的書本和宣紙,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看出當時王府被封得有多匆忙,蘇珺兮一閉上眼睛,就能想象當時李景七被帶走的情景。
蘇珺兮在書房里轉了一圈,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妥,心里正琢磨著,太后到底要她看什么,不經意間一垂眸,不由停住了腳步。
她的面前是一方高幾,幾上一只天青色的御窯大花瓶,即便隱約可見落了些許灰塵,也依然不掩它青如天、明如鏡的光彩,蘇珺兮不由伸出手指輕輕敲了敲那薄如紙的瓶壁,頓時傳來如磐聲響,久久不絕于耳。
蘇珺兮看看粘在指尖的塵土,又看了看花瓶里的幾卷畫軸,已經明白,太后要她看的,想必就是這只花瓶里的畫。蘇珺兮不由苦笑,這方高幾、這只花瓶。乃至于花瓶里插著的幾只泛黃的畫軸,統統都沒有被打掃過,就是幾絲蛛網也不曾挑去。
太后當真有心,蘇珺兮輕嘆一口氣,伸手抽出了花瓶中的畫軸,一一打開,卻不過只是些名畫而已,并不是李景七的畫作,心中愈加奇怪,李景七不是喜愛作畫么?怎么這里一幅也不曾見到,就連這只插畫的花瓶也是放在博古架邊上的高幾上,而不是在書案邊?
蘇珺兮轉頭看著花瓶里孤零零的剩下來的最后一卷畫軸,腦海中不由又想起行止軒內的那幅美人圖,深吸一口氣,抽出畫軸緩緩打了開來。
因為時日久遠,畫紙早已泛黃,蘇珺兮不由屏息,等著畫中熟悉的側臉出現在眼前。
卷軸滾動,終于現出一位宮裝女子美麗而又不失端莊的容顏,即便是在已經泛黃的畫紙上,也難以掩蓋她的風華。蘇珺兮不由怔住。畫中的女子很陌生,如果這就是那位璟親王妃,其實,她們的正面長得一點都不像,只是側臉依稀相似……
蘇珺兮的目光落在畫卷的題跋上,確是璟親王妃,再轉至畫卷的落款處,畫像者也不是柴景鏑,而只是宮中的畫師。
蘇珺兮努力回想著行止軒中的那幅畫的細節,才猛然驚覺,她只記得那張和她依稀相似的側臉,卻對那幅畫的題跋和落款毫無印象。那時她太過震驚和受傷,根本不曾去注意這些細枝末節。葉白華,你對于李景七來說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存在?
……蘇珺兮回神,粗粗收拾好畫軸就出了書房,當即就有幾個宮女近前朝她微微一福,請她去隔壁凈手更衣。
蘇珺兮凈了手,又換上太后早就命人備下的干凈衣裳,倒也合身,而后才回到小龍眼身邊。
長玄正在扮豬臉逗小龍眼,小龍眼被逗得呵呵直笑,待發現蘇珺兮回來,卻立即撇下長玄,目光只粘在蘇珺兮身上,頓時令豬頭臉長玄受傷不已,一雙倒八字眉滑稽異常。清風輕斥了長玄一句,長玄才換上正常的表情。
蘇珺兮知道小龍眼這是要她抱了,便俯身輕輕抱起了他,對長玄說道:“我要回去了。”
長玄見蘇珺兮神色無異。一時不知道她到底看了那些畫沒有,半晌才小聲囁嚅道:“夫人,其實公子是被軟禁在京郊別苑以后,才時常臨摹名家的山水花鳥以打發時間。”
見蘇珺兮仍舊沒有什么反應,長玄又補充到:“其實公子以前喜歡騎射,琴棋書畫只有一手字漂亮得人人稱贊,后來才漸漸精進了畫技。”
蘇珺兮想起李景七一手漂亮的草書不假,以及他曾自言自己不懂下棋,而且書畫相通,李景七軟禁期間自然有大把的時間練習作畫,長玄的話倒不似說謊,但是這仍舊不能抹去她對李景七為何而娶她的懷疑。
蘇珺兮微微抿了抿唇,只點點頭,依然說道:“送我回許府吧。”
長玄一時遲疑,不知蘇珺兮點頭是何意,轉眼瞥見清風瞪她,想了想他終究也不可能越俎代庖讓夫人原諒公子,此事還非得公子親自出馬才算數。主意一定,長玄就安心地先出去安排馬車送蘇珺兮和小龍眼回許府。
待長玄準備妥當回轉,蘇珺兮原路返回出了王府,旋即就上了太后備好的馬車,不想才進馬車,忽然就被擁了個滿懷。驚呼一聲只緊緊地抱住了小龍眼,待發現是李景七時又低頭看小龍眼,見他正舉著手中的團龍環佩盯著李景七的胸膛笑得正歡,總算松了一口氣,旋即掙開李景七的懷抱,抱著龍眼在位子上坐好對李景七怒目而視,而她懷里的小龍眼卻是樂呵呵地盯著李景七看。
李景七避開蘇珺兮含怒的目光,只低頭含笑逗著小龍眼玩,卻又時不時地抬頭看一眼蘇珺兮的神色,半天,見蘇珺兮仍舊沒有緩下臉色的意思。只好開口說道:“珺兮,我,你可明白了?”
明白什么?難道僅僅通過這么一場安排,你就想讓我從此信了你?從此無怨無悔地跟著你?蘇珺兮別開臉,只直直盯著車門看,一個字也不肯給李景七。
李景七看看蘇珺兮,又看看小龍眼,實在辛苦,若是一個蘇珺兮也就罷了,大不了他再像以前那般強來,總能慢慢化了她的心,可是眼下還要加上小龍眼這么一條大尾巴,不僅礙事許多,而且他知道蘇珺兮現在肯見他,不趕他走可是這個小家伙給他的天大面子,萬一這小家伙惱了他,他以后恐怕就再難有翻身的機會了。
想著李景七伸手要接過小龍眼,蘇珺兮略略遲疑,還是松了手。
小龍眼才一個多月,只能抱在手上,李景七看著他此刻粉撲撲的臉,感受著他如今已經有了分量的體重,想到那夜蘇珺兮早產生他,他小得讓他幾乎都不敢多看,只有那響亮的啼哭才讓他灰敗的心底生出了信心和勇氣,心中不由就柔軟幾分,笨拙地替他擦拭著嘴角的口水。
蘇珺兮見狀,不由自主地就遞了一條帕子過去,伸著手,忽然愣住,等李景七接了帕子,心底不由無奈一笑,別開了臉。
李景七拿著帕子輕輕擦拭著小龍眼的嘴角,其實小龍眼的口水早就擦干凈了,只不過是李景七想賴在馬車里,而小龍眼或許當真是父子連心,竟然配合地抓著帕子玩得不亦樂乎。李景七干脆停了擦拭的動作。只拿著帕子讓小龍眼拍來拍去。
“珺兮,其實當初在杭州府里初次見你,不曉得你是否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遇,是在兩輛擦肩而過的馬車里,我還清楚得記得,那時我才下船,煩悶茫然間挑簾想看一看杭州府的晨景,卻一眼瞥見你的側顏……”李景七說得壓抑而沒有條理,卻句句打在蘇珺兮的心上,“我那時確實驚異于你與白華的相似,再后來,我水土不服病了,恰巧是你來給我看的病,迷迷糊糊中我看見了你的和白華依稀相似的側顏,也看見了你的正面,知道你們不是同一人,我一直都知道,你們不一樣……”
李景七頓了頓,又繼續說道:“而且我和白華……”
“夠了!”蘇珺兮心中自然急于知道李景七和白華的過往,但是此刻要聽李景七親口對她說出來,忽然間有些恐懼,她害怕聽到他們刻骨銘心的故事,她隱隱記起一句話,和一個死去的人爭是注定要失敗的……
李景七卻下定了決心,一定要親口告訴蘇珺兮,于是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盯著蘇珺兮說得鄭重其事:“珺兮,其實我一直是個后知后覺的人,心中曾經太過執著于計較父皇和母后對三哥的偏愛,現在回頭想起來,其實那也只不過是我自己沒有想開,那時我不過十來歲的年紀,父皇的身體已經每況愈下,而其他兄長都對仍是太子的三哥的儲君之位虎視眈眈,父皇和母后自然無暇顧及我,三哥其實也不輕松,實則他們已經給了我在他們看來是最好的安排,他們給我安排了一條閑散王爺的路,包括讓我娶一個無心權勢的編修之女,我也正因為這種種不滿,從此在心里埋怨著他們,及至后來和白華成了婚,與白華之間也……”
李景七定定地看著蘇珺兮,雙眼之中的情緒,是走了很遠以后,回望過去的坦然:“我和白華也不過尋常夫妻,白華她是個很安靜的女子,我至今回想起來,竟然沒有在記憶之中找到她更多的表情,我從未見過她生氣惱怒,也從未見過她任性撒嬌,甚至從未見過她哭泣不滿,她只是溫柔地微笑著……我想,這應該就是所謂的賢惠端莊吧。”
李景七垂眸,見小龍眼將帕子塞進了嘴里,連忙小心而笨拙地將帕子抽出來,才接著說道:“直到白華和那孩子相繼過世,我才知道我原來一直都在重復一件相同的事情,那就是錯過,就像策馬馳騁在一條沒有盡頭的路上,只看著前面白茫茫的一片,而兩側的風景一掃而過,只留下淡影婆娑,甚至連依稀的輪廓都不曾記下……”
“珺兮,我對你,我只知道我此生不愿再錯過你……”
“夠了。”蘇珺兮今日聽了太多的訊息,只覺得腦袋脹脹,她真的不知道她要怎么辦,她只覺得她需要時間,需要空間。
蘇珺兮自李景七的懷里接過小龍眼,又對李景七壓著嗓子說道:“你走吧,我要回許府。”
“珺兮……”李景七不敢逼蘇珺兮,卻也對自己沒有什么信心,不知他這一走,下次再見蘇珺兮要多坎坷。
“你走吧,”蘇珺兮打斷了李景七,“我不知道我要不要信你,我要怎么信你。”
李景七聞言不由呼吸一滯,半晌又頹然,也是,這要珺兮如何相信他?想著,李景七只得戀戀不舍得下了馬車,手扶著車門不讓車門關上,只怔怔地注視著蘇珺兮和她懷里尚且不曉人事的小龍眼猶自笑嘻嘻地盯著他瞧。
清風和清霜一齊上前,清風說道:“姑爺,放手吧,我和清霜要上馬車了。”
李景七心中一痛,只覺得“放手”二字猶如一把利劍,直刺他的心房,但是他不得不放了手,看著清風和清霜上了馬車,車門“嘎”的一聲關上,車輪“咕嚕咕嚕”的響了起來,馬車載著他的妻子他的孩兒緩緩的,卻愈行離他愈遠……
蘇珺兮有些木然地坐在車上,抱著小龍眼,心煩意亂間,小龍眼忽然哭了起來,蘇珺兮心中愈加慌亂不已,眼淚似斷了線的珠兒一般,忍不住就撲簌簌地落下來,滴在小龍眼粉嫩的臉頰上,蘇珺兮都來不及擦自己的眼淚,連忙伸手輕輕地替小龍眼拭淚,拭去的也不知到底是自己的淚水還是小龍眼的淚水。
她到底是不是做錯了?她到底要怎么辦才能求得兩全?她的腦中太亂,甚至記不起來適才李景七都說了些什么……
清風和清霜跟隨蘇珺兮這么多年,即便是當初蘇珺兮的娘親以及爹爹去世,她都沒有這么失態過,此刻不由也驚慌失措,看著一大一小哭成兩個淚人,奈何就是不知該怎么勸。
清霜連忙接過了小龍眼,連一向爽朗的清風,此刻也不由一邊抹淚一邊勸蘇珺兮道:“小姐,小少爺還小什么都不懂,你如此倒讓小少爺怎么辦?天塌下來也總有人替小姐頂著,不是還有老太爺?還有還在任上的舅姥爺舅?還有表少爺?再不濟,也還有家里的王叔王嬸,還有我們,我們……”說著說著,連清風也說不下去了,只撲簌簌地掉著眼淚。
蘇珺兮本想大哭一場,可是見小龍眼也哭,清風和清霜也哭,一時間百感交集,所有情緒都堵在喉嚨口,難受異常,卻狠不下心來對小龍眼如此,只好狠下心對自己,連眼淚都不抹,強自按下心中的情緒,隱忍得毫無血色的嘴唇都微微發抖,從清霜手里接過小龍眼,百般安撫,才漸漸讓他安下心來,在她懷里睡著了,卻時時傳來幾聲低低短短的嗚咽,睡得很不踏實,看得蘇珺兮心疼不已,恨不得狠狠懲罰自己一番,只希望小龍眼能安穩無憂……
回到許府,等著的許毓清、許云舟和周雁北見蘇珺兮小龍眼主仆幾人這番模樣回來,俱是心中一緊,揪心得疼,三人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問,周雁北直接陪著蘇珺兮就回了她住的小樓,先和蘇珺兮一起安撫小龍眼睡下,旋即周雁北二話不說,就讓清風和清霜先下去歇著,旋即讓團兒圓兒幾人服侍蘇珺兮歇下,自己則守在小龍眼的小床邊。
許毓清背著手,一路沉默地踱回了自己的書房。許云舟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忽然間才驚覺,爺爺須發皆白,印象里挺拔的背,此刻已經有些微微佝僂……
許云舟抿了抿唇,隨許毓清跨進了書房,轉身掩上門。
許毓清沉著臉踱到書案后,坐下,拿起筆蘸了蘸墨,卻不知怎么落筆,半晌嘆了一口氣,又放下筆。
許云舟上前輕聲說道:“爺爺,一會兒我修書一封,讓爹爹也上疏請辭吧。”
許毓清抬手撫了撫自己的花白胡子,點了點頭,忽而又搖頭惋惜:“當初我裝病時,就該讓容嶺上疏請辭,現在錯過了那次機會,不知陛下那里肯不肯點頭。”
許云舟低聲說道:“爺爺不必費心,此事爹爹自可周全。”
許毓清想起這個因為自己的政治立場而不得不埋沒自己的才華的兒子,心里就總是懷著一股如何也淡不去的愧疚,一時愁悶,起身踱至窗邊,看著窗外的肅殺,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云舟何嘗不是和他爹爹一樣鴻鵠不得展翅?想起自己的一雙兒女,自己的孫兒外孫女,許毓清忽然間傷感不已,自己就是往日兩朝的風光,兩朝抱負,如今又幾何?卉兒啊,何止是你,就是爹爹也是每每問心,而不可得解啊!悔,或者不悔?
許毓清看著前方枝椏間的淡淡青云,輕聲對身后的許云舟說道:“云舟,你說我們舉家遷往杭州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