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感讀者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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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感讀者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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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女子輕執紈扇微微遮面。病容之上一雙俏麗眉目帶了幾分疲倦,反倒多添了一分嫵媚,此刻眼波流轉,似在屋子里尋找著什么。
蘇珺兮嘴角微不可見地揚了揚,纖指搭上面前女子的寸關尺三部,清冷的面容輕輕一轉,疏眉淡目旋即望向窗外,赫然發現窗外一枝早開的妖嬈桃花悄悄伸了進來,不由一陣恍惚,此情此景恍如昨日。
蘇珺兮垂眸,羽睫輕輕遮去眼前開得正濃的桃花,收斂起心中淡淡的情緒,細細辨別起指尖浮沉不一的脈搏來。
診畢,蘇珺兮提筆,一行自在不失娟秀的行草須臾間躍然紙上。
面前女子小聲問道:“蘇大夫,我的病……”
蘇珺兮淡淡一笑,打斷了她的嬌糯的吳儂軟語:“黃小姐,你已經痊愈了。只不過受病所累,尚需調養一段時日,方能好了氣色。”蘇珺兮手中秉筆不停,寫下一方藥方。“往后不必日日來了,只需按著我現在給你開的方子調理身子,半月之后再來復診即可。”
黃小姐手中的紈扇微微一顫,看著神色疏離的蘇珺兮半晌,終究沒有開口,只在丫環都攙扶下輕輕起身,旋即由清霜送了出去。
黃小姐是今日的最后一位病人,蘇珺兮緩緩呼出一口氣,嫻熟地收拾著自己的診案和診箱。
已經一年又兩個多月了吧?不少字蘇珺兮忽而記起,去年春節,許家匆匆忙忙的舉家南遷,要在杭州府定居,就是春節都差些就在船上過了,至今想來都有些無奈,心里卻暖暖的。
這一年多的時間,她回到杭州府,用當日李景七買給她的那座民宅開了這間半梅小館,從陳府二房拿回她爹爹留給她的藥園,培育少見的藥草專供半梅小館,開館之后,制了九十九枚半梅形診牌,病者領牌預約,按序就診,無牌者一概不得入內,一日上午開館兩個時辰,下午開館亦是兩個時辰,閉館間也一概不診。絕不破例。
此番行為絕不是懸壺濟世的做派,沒錯,蘇珺兮的目的本身就是賺錢。若有急診者,蘇珺兮甚至專門雇了車夫,可以迅速免費送他們到一鶴館接受診治。一開始,半梅小館被不少人詬病,領牌者寥寥無幾,蘇珺兮也不著急,只悠閑地在半梅小館里看書研藥,沒人的話就讓清霜去蘇家把小龍眼接來,和他在小館的院子里玩耍。小館布置精致甚至可以稱得上奢侈,蘇珺兮當日一打定主意實施這個計劃,就沒有心疼過李景七離開杭州前留給她的那筆錢。
漸漸的,有人慕名而來,當然此名絕對是貶多過褒,但是盛世之象日顯,風流繁華地杭州府自然有的是有錢有閑沒病也裝有病的人,開始不過也是來瞧瞧半梅小館的新奇,后來來半梅小館竟成了這部分人之中的風尚,九十九枚半梅形診牌頃刻間奇貨可居,原因無他。只因半梅小館并不是醫館,而是為他們養生、養貴氣。
思及此,蘇珺兮淡淡一笑,如此昂貴的診費,如此稀少的診牌,如此奢侈的處所,如此精致的藥物,即便是處方,都寫在素白的半梅印花箋上,如此新鮮矜貴的生活方式,怎么可能不吸引到那些生著無關痛癢的疾病的權貴富?比如那位杭州府首富黃府的黃小姐。他們甚至不過問你開給他們的那枚小小藥丸是用多么賤價的普通藥草所制。
蘇珺兮收拾完畢,清風正好輕聲走了進來,含笑稟報:“小姐,適才清露遣人來報,說章公子又遣人送了一箱各地的稀奇玩意兒來給小少爺玩耍呢。”
因清風她們也叫許云舟表少爺,為了區分開許云舟和章於城二人,她們干脆也學著長玄叫章於城為章公子。之前蘇珺兮在東京呆了半年,竟從未見過章於城,起先她還奇怪,他不是回了東京么?怎么人突然消失了。后來許家舉家南遷,在汴河岸一位面容黝黑的少年郎匆匆騎馬奔至,蘇珺兮吃驚之余,勉強認出了眼前男子就是昔日白嫩的章於城,原來那次回東京,章於城被他那正要四處訪查的御史爹爹抓去當個跑腿的書令,跟著他爹爹在外頭跑了半年多,便成了此番模樣,蘇珺兮看著,倒比原先白嫩的樣子英俊多了。
蘇珺兮無奈地搖搖頭。嘆道:“只要他不把自己送來就成。”
清風不由“噗嗤”一笑,又伶牙俐齒起來:“那倒是,要不,還不和那位打雜的鬧個天翻地覆!還是留在東京陪他那‘蠻橫老娘’和‘嬌蠻妻子’一起拆了駙馬府比較合適。”
“蠻橫老娘”和“嬌蠻妻子”是章於城對他的強勢的長公主娘親與妻子的稱呼。
蘇珺兮聞言也笑,清霜回轉,到蘇珺兮跟前笑道:“剛才那位黃小姐診病時,兩眼咕嚕咕嚕亂轉,原來是在尋那位打雜的,不知小姐舍不舍得?黃小姐看上那打雜的了,想向小姐要了去。”
蘇珺兮白了清風一眼,低聲說道:“他又不是賣身給我,你只管去問他,若是他愿意跟黃小姐走,我送上一大筆錢給他做嫁妝。”
清風和清霜頓時笑彎了腰,清風道:“小姐,自東京回來真是掉進錢眼里了,這話還不得把打雜的那位氣得半死?”
蘇珺兮微微抿了抿唇,卻轉了話題:“讓姚娘留下來善后,我們去接小龍眼吧。”
清風和清霜跟上蘇珺兮,清霜含笑提醒道:“小姐喊習慣了,可千萬莫要在小少爺跟前喊他小龍眼,他可不依呢。”
蘇珺兮聞言一笑,心中頓時柔軟不已。小龍眼已經一歲零四個月了,能走能跑,還會簡單地說一些話表達自己的意愿。自從他看到了干巴巴的桂圓干,知道這玩意叫龍眼以后,打定主意不許人喊他小龍眼,誰喊就跟誰急,還口齒不清地嘟嘟嚷嚷:“不要,向安,不要,向安,不要……”那樣子可愛至極。
于是眾人逗他:“你這是要大家叫你向安呢?還是不要?”
柴向安眨眨眼睛。不是太明白大家的意思,只又含糊嘟囔道:“不要,不要……”眾人樂翻,柴向安仍舊無辜,可愛得蘇珺兮恨不得上前親他兩口。
蘇珺兮回到蘇家,王嬸卻說:“小姐,小少爺睡了。”遲疑了一下,才繼續說道,“他,在守著,適才他和小少爺一起玩耍,小少爺出了一身汗,我給他換過衣裳就睡下了。”
蘇珺兮點點頭,旋即進了她的臥室。
時近傍晚,臥房內的光線有些晦暗,蘇珺兮近前,依稀看到床側一位男子挺拔的背影,穿著略有些單薄的粗布棉服,修長的手支著側臉,一動不動地背對著她靠在床邊,顯然已經睡著了。
蘇珺兮見此情形心中不由一顫,旋即避開視線,看向床上睡得正香的小家伙,只見他小嘴微張,伸手抓抓自己的腰,旋即翻了個身,小藕節一般的小腿一蹬,踢開了被子,腳丫子頓時就“啪”的一聲踩在床側男子的嘴巴上。
男子身形一震登時驚醒,垂眼看著鼻尖下的一排小小腳趾頭一時怔怔,有些莫名其妙,半晌才懊惱地伸手抓下柴向安的小腳丫來,卻將小腳丫臥在手中久久不愿放下。
半晌,男子感覺到蘇珺兮一直盯著他看,心中一喜,轉頭輕聲喚道:“珺兮,”男子看見蘇珺兮淡然的臉色。頓了頓又壓下心中的千言萬語,只低低問道,“回來了?”
蘇珺兮不接話,將視線轉移到柴向安身上,柴向安大約是覺得小腳丫癢呼呼的,動了動欲收回腿,不想男子一時看蘇珺兮看得忘情,不知不覺手上就使了力,柴向安怎么動都收不回腿來,頓時驚醒,“哇”地一聲哭出來,嚇得男子和蘇珺兮心中一緊,男子慌亂放了手。
蘇珺兮和男子齊齊緊張地探身看著柴向安,直問他痛著了沒有,柴向安的腿得了自由,只嚎了兩聲又不哭了,睜開眼睛瞧見蘇珺兮,騰地從床上爬起來,就向蘇珺兮的懷里撲來,一邊抽抽鼻子一邊還扭頭伸手一指床側男子對蘇珺兮控訴:“娘,爹爹,壞人!”
李景七頓時哭笑不得,柴向安根本就是他的克星,想盡了法子折騰他,在蘇珺兮面前也向來沒有對他慷慨過一句好話,每當蘇珺兮一不在,又甜言蜜語地粘上來,要他陪著他玩耍,蘇珺兮一來,翻臉就不認賬。
蘇珺兮被撲得往后微微一傾,才穩住了身子,柴向安身子沉了許多,如今她已經抱不太動他了,于是摟著他在床邊坐下:“你表叔給你送來許多玩具,我們回家看看?”
柴向安聞言面上一喜,李景七卻神色一黯,半晌動了動喉嚨終究沒有說什么。柴向安喜滋滋地掛在蘇珺兮身上,吵著鬧著要回家。
蘇珺兮摸著柴向安的小腦袋淡淡一笑:“乖,自己下來走。”
柴向安撅撅嘴,忽然轉頭狡猾地盯著李景七,旋即湊了過去:“爹爹,抱抱……”
李景七雙眸一亮,卻不為所動,只盯著柴向安看。柴向安眨巴眨巴那雙酷似李景七的眼睛,忽然嘻嘻一笑,轉頭對蘇珺兮說道:“娘,向安,想爹爹。”
蘇珺兮聞言一震,頓時氣惱地瞥向李景七,居然利用上兒子了。李景七卻只若無其事地低頭看著柴向安,父子兩竟然擠眉弄眼起來,半晌,蘇珺兮泄氣。
當初她隨許家全府遷至杭州府,才下船,萬徑園就莫名其妙的成了向安名下的家產,蘇珺兮沒有問什么,因為許毓清不勝旅途勞頓,病倒了,她不愿再花精力在置房一事上,和許云舟一商量就帶著許家闔府上下都住進了萬徑園。
長青和長玄也來了萬徑園,李景七卻銷聲匿跡,兩個月后,突然出現在她新開的半梅小館里,成了半梅小館里的落拓雜役,她本想解雇他,奈何他原來竟在她的藥園里當了一個多月的苦役,后被現任藥園管事力薦,她也不得不給管事幾分薄面。
那時李景七當真落拓得身無分文,兩身粗布棉服就是他全部的行頭,靠領著蘇珺兮給的微薄工錢度日,后來她才得知他竟然主動要求柴啟恒除去他的皇室宗籍和柴姓,以此換得后半身自由……
蘇珺兮無法再想下去,她完全不曾料到,李景七會以這么慘烈的方式出現在她身邊,這就是他所謂的臥薪嘗膽要證明給她看他心中當真有她么?
蘇珺兮收回思緒,只對柴向安低聲說了一句:“晚上你爹爹還要核對賬目,你自己在一邊玩,不要打擾你爹爹。”
柴向安已經整個人都掛在李景七身上了,聞言笑嘻嘻地嚷道:“向安也要,向安也要。”
向安才剛剛會說些簡單的話,很多時候說話并不經過大腦,比如此刻,蘇珺兮和李景七俱是無奈一笑,不由自主地相視一眼。
對上李景七的視線,蘇珺兮不由一怔,突然間發現彼此的默契竟然在不知不覺當中悄然而生,這,就是時間加諸于生活之上的么?想著不由苦笑,她原以為時間會讓李景七淡出她的生活,即便那對向安來說,太過殘忍……
回到萬徑園,柴向安一骨碌從李景七的懷里滑下來,顫巍巍地一路小跑,往他曾外公許毓清的書房奔去請安去了,清風見狀,連忙跟了上去。因許家產業多半還在東京,因此許容嶺和許云舟時常兩地跑,眼下開春,兩人并不在萬徑園里。
蘇珺兮見清風緊緊跟著向安,便放了心,轉身徑直往向安的游樂室行去,李景七在她的身后默默跟上。這是事隔兩年,李景七重回杭州府之后第一次回到萬徑園,心中不由感慨萬千,腳下走得愈發小心翼翼。他走過的每一步路,都曾經和蘇珺兮一同走過……
到得游樂室,蘇珺兮果然看見一只大木箱子,打開一看,都是從各處搜羅來的新奇玩意,正打算收拾一番,眼角余光瞥見李景七神色黯然,心中一嘆,轉身正想和李景七說話,卻見柴向安拉著許毓清“蹬蹬蹬”地跑了進來,后頭跟著辭兒。
“曾外公,小表哥,看玩具。”柴向安一把稚嫩童音瞬間點亮蘇珺兮的心房。
蘇珺兮還沒來得及伸手迎接柴向安,柴向安就已經撒開了許毓清的手朝她撲來,旋即“呵呵”笑起來。
許毓清看了李景七一眼,眸中情緒不明,只緩緩蹲下來,拉過柴向安道:“曾外公和小表哥陪你整理玩具。”
柴向安點點頭,一屁股坐到了地毯上,趴在箱子壁上,伸手一樣一樣翻出玩意兒來,卻都隨手扔在地上,或者遞給辭兒。
蘇珺兮看著,忽然計上心來,微微一笑對柴向安說道:“乖,喜歡的玩意要收到哪里?”
柴向安抓著一只木劍,轉頭對蘇珺兮眨巴眨巴眼睛,旋即“呼”了一聲,煞有介事地起身奔到房間一角,想要將角落里的小箱子推過來,奈何人小力弱,推了半晌沒推動,一屁股又坐到毯子上,朝李景七喊道:“爹爹,爹爹。”
李景七過去幫他把小箱子抬了過來,柴向安爭著自己把箱子打開了,呼哧呼哧喘著氣,一樣一樣拿出小箱子里的東西對李景七如數家珍。
李景七一時怔住,小箱子里的東西都是李景七小時候的玩物,如今到了向安的手里,看著向安如此寶貝,心尖一顫,喉結動了動,不由轉頭看著蘇珺兮。
蘇珺兮并不回應李景七的目光,只看著向安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小肩膀。她從未對向安說過,這些東西是當日他爹爹的玩物,或許真是父子連心的緣故,小向安就是喜歡這一箱半舊不新的東西,即便不小心磕壞了,也讓長青幫他想辦法修補好,仍舊仔細地收到箱子里,一如他對他腰間荷包里藏著的那枚他爹爹自小帶著的白玉團龍環佩般。
晚間,蘇珺兮讓李景七留在行止軒核對賬目。蘇珺兮在柜子里翻出幾套李景七以前常穿的衣裳,想了想,親自拿著衣裳到了行止軒書案前。
李景七微震,抬頭看著蘇珺兮手里的衣裳出神。
蘇珺兮淡淡一笑,遞給李景七一套衣裳:“換上吧。”
李景七呼吸一滯,只覺得自己的心似乎被生生割去了一塊,麻木之后是劇痛。
蘇珺兮看見李景七一雙深眸眼底的灰敗,知道他是誤會她了,只又揚了揚自己的手中的李景七昔日穿的衣裳,沉聲說道:“換上吧。省得你穿成這樣,是個膽大的女子都以為你是半梅小館的小廝,問我來討你。”
李景七聞言一頓,手中才蘸了墨的毛筆悄然落下,在賬本上滾過,留下一片墨跡,半晌恍然大悟,她終是在乎他的!李景七猛地站起身來,幾步轉至書案前,不容蘇珺兮退縮就緊緊擁住了她,驚得蘇珺兮瞬間抖落手中的數套衣裳。
“不要躲了。”李景七深深埋首在蘇珺兮的發間,聲音低低沉沉,“我終于知道,你心里終是有我的。”
李景七稍稍用力,將蘇珺兮摟得更緊:“珺兮,你說你治病不治心,其實,你治的……”
蘇珺兮瞬間空了手,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才微微動了動手指,輕輕地攀上李景七的背。不錯,她終于想明白了,即便她的側臉和他前妻有些相似又如何?即便她治了李景七的心病又如何?他們之間,就如同兩個環,早就已經交纏在一起,何必求解?
兩年來他們對彼此的眷戀頃刻間爆發。
“七郎……”蘇珺兮雙眸一垂,細細的羽睫輕輕顫了顫,將縈繞心間多時的這一聲呼喚輕呼出聲。
李景七心中一顫,旋即扶起蘇珺兮細小的下巴,俯首一點,深深地吻了下去,窗外幽幽的月華撒入一片淡淡的清輝,靜謐之中又悄然開出一枝嫵媚風流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