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氏看著即將送去何府的聘禮紅彤彤一片擺滿了院子,心中就升起一股怨懣的情緒。
早前,杜氏就十分不滿這門婚事,其實杜氏也知道自己沒有多少道理,但是陳則涵是她第一個養活的孩子,私心里便格外偏著他,一心一意想要把所有的好東西都留給他。凡事太過執著,便成了偏執,杜氏因此一直在陳則涵的婚事上與陳于致擰著來,私底下打了不少算盤。
陳于致因此也對杜氏存了不滿,這段時日來總往幾個姨娘處去,對于陳則涵的婚事更是頗有些獨斷專行的意味,納采、納吉甚至都沒有知會杜氏一聲,直到納征,才告知杜氏,要她主持備禮。
杜氏冷笑一聲,備禮?也不過是管家置辦妥當拿了禮書來給她瞧一眼罷了。一時,杜氏又想到自己已經好幾日不見大郎來問安了,不由又埋怨起陳則涵的不體貼來。思及此處,杜氏滿腦子紛亂的思緒交錯層疊,竟似理不清自己滿腔的怨氣到底所為何事。
杜氏將手中的禮書一合,遞給管家:“你便按著陳府的舊制來。”
管家謙恭應下,自去忙活。杜氏憋著一肚子的氣,回頭便問身邊的丫環:“大少爺呢?”
“大少爺在他自己的小院里,奴婢聽聞大少爺這幾日都在書房呆著,不曾外出。”丫環翠碧長得嬌小玲瓏,卻是一副低沉的嗓子。
杜氏看了丫環一眼,隨口說道:“你倒曉得詳細。”
翠碧聞言眉眼間便添了神采:“翡赤姐姐這幾日總感嘆大少爺比起往日真是用功了不少!還說大老爺見了一定會高興的。”
杜氏聽罷倒是略開了懷,不禁多瞧了翠碧一眼,才一路往陳則涵的小院行去。
陳則涵聽到腳步聲,茫然抬頭,便看到杜氏經過窗邊,正轉頭往書房這里看,見到他抬頭旋即就皺了眉頭。
“娘怎么來了?”陳則涵放下手中的冊子,迎了出去。
“娘再不來,你大約就忘了你娘了,回來這么些天,怎么就不來給娘請安?”杜氏見陳則涵瘦了雙頰,神色黯然,絡腮處點點青胡也沒來得及修剪,一時又是心疼一時又是擔憂,絮絮叨叨的再顧不得原先還生著陳則涵的氣,“你都懶散了這么多年了,也不著急這么會兒功夫,做什么這么賣命?你看你,都要成家的人了,倒不見喜慶的神氣。哎,你怎么就不讓娘省省心?”
“孩兒愚鈍,總讓娘為孩兒操不完心。”陳則涵倒讓杜氏的一番言之切切弄得無言以對,最終只囁嚅了這么一句。
杜氏聽了這句話,反倒泄了一肚子的怨氣,只拉著陳則涵進了書房,在桌邊坐下,又給陳則涵倒了一盞茶,略整了整他的衣襟,才說道:“往日娘總護著你,倒讓你惹了你爹爹的不快,也是娘對不住你。往后你有了新婦,便輪不到娘了,你且好好用功,你爹爹自然是都看在眼里的,可都曉得?”
杜氏說著說著語氣不知不覺就泛了酸,一雙不知何時被歲月刻下細細痕跡的眼早已淚意朦朧。
陳則涵聞言唇角略動了動,點點頭微不可聞地“嗯”了一聲,竟帶著嗚咽。
一時母子倆兩相對望,窗外忽的飄進來一片離了枝的綠葉,書房內霎時盈滿了愁緒。
蘇珺兮這幾日都在琢磨該送什么給陳則涵作新婚賀禮,只是苦思冥想了好幾日,也尋不出一個令人滿意的結果來。
一時心煩,蘇珺兮干脆丟了腦中的一團亂麻,走到自己的妝臺邊,沉思了一會兒,便打開自己的妝奩,一樣一樣地取出陳則涵送她的首飾來,一只鐲子、一支青梅簪、一枚雕花玉環綬……
蘇珺兮忽而輕淺一笑,取出一雙玉兔搗藥耳環來,看著其中一只斷了耳朵的玉兔,蘇珺兮便想起小時候她剛扎耳洞時,疼得淚眼婆娑,陳則涵不知從哪里弄來這么一對憨態可掬的白兔搗藥耳環來哄她,結果陳則涵給她換耳環的時候,一下扯了她的耳朵,她一疼甩手就將耳環打了出去,就摔斷了這只玉兔的耳朵,從此這對耳環就再也沒有戴過。
蘇珺兮想著又一眼瞥見妝臺上的一個小巧的桐木匣子,取過來輕輕打開,不禁嘆了口氣,那只陳則涵用柳葉為她裁的翠蜻蜓花鈿已經干地起了皺痕,早已看不出原來的精致模樣。
清風在一旁坐著,看著蘇珺兮時而皺眉,時而嘆氣,時而又巧笑連連,不禁奇怪:“小姐在尋思什么?我看你臉上倒是演了好一出熱鬧的戲!”
蘇珺兮頓時窘迫不已,忽的心中又一陣驚喜,只轉眸看著清風,可不是,往日的清風又回來了!
清風被蘇珺兮看得有一絲莫名,蘇珺兮見了清風的異樣神色才反應過來,道:“我是在想,給大哥備一份什么樣的賀禮合適。”
清風聞言正想說話,卻給清霜搶了先:“小姐,依清霜來看,小姐倒是不必費那個心,只送一份尋常的賀禮去也就罷了。”
蘇珺兮聞言,心下一番思量,倒覺得清霜所言極是。她與陳則涵的情誼,只怕日后就要收斂收斂了,如此,倒真不必費心思量送什么樣的賀禮給陳則涵。而若是只送尋常的賀禮,那就更不需要她費神了,反正她也沒有那個經驗,只消吩咐王叔置辦妥當即可。
如此想著,蘇珺兮倒真是舒了一口氣。只讓清霜把王叔叫來,細細吩咐他先認真備下一份得宜的賀禮,到時給陳府送去。
七月初三,宜祭祀,求財,嫁娶,訂盟。陳則涵正式行親迎之禮,往何府迎娶何氏入陳府。
蘇珺兮攜賀禮前往陳府觀禮,卻因是女眷的緣故,只在陳府內院陪著陳府六小姐陳妍忙進忙出,接待各方女賓,不禁也一番手忙腳亂,等閑下功夫,宴席早已杯盤狼藉,曲正歡,人漸散。
陳妍兩年前就已經出嫁,自然有過鬧洞房的經歷,卻是自己蓋著蓋頭羞紅著臉任由別人在外頭鬧去,因此這回無論如何她也想當個觀眾看別人鬧笑話,于是一閑下來就拉著蘇珺兮往陳則涵的小院走去。
才到得門口,就響起一陣喧嘩,蘇珺兮和陳妍往前行了幾步,便瞧見客廳里鬧哄哄的竟是一群喝得紅光滿面、調笑諧罵的男人,大約都是陳則涵的至交好友,因此避開其他賓客,單獨在陳則涵的小院里開了席面,也沒得顧忌只鬧得人仰馬翻。
陳妍一看這架勢,不禁又嫌都是一堆男人,亂哄哄的沒什么好看頭,略站了站,便攜著蘇珺兮往陳則涵的院子逛去。
蘇珺兮心中疑惑,只覺得陳妍似有話要對她說,因此壓下疑問,默默地任由陳妍挽著,在小園里閑步。
不期然一陣涼風吹來,不知哪里又飄來幾片殘花碎瓣,大約是花事已盡,秋天悄然而至了。
果然,陳妍停下腳步,替蘇珺兮撥去發間的花瓣以后就開了口,清冽的語氣在柔和的晚風中顯得有些突兀:“蘇妹妹,你可后悔?”
蘇珺兮一愣,不知陳妍所指,只用探尋的目光望著陳妍。
陳妍見狀,反倒收了適才的犀利語鋒,挽著蘇珺兮繼續漫步:“也是了,見你不知所以,我便也明白了,你確實對大哥并無半分男女之情。”
蘇珺兮恍然,原來說的是這事。心中卻思量,陳妍怎么知道此事?是她自己看出來的,還是杜氏與她有一番計較?
蘇珺兮腦中已經轉了幾回,面上卻露出尷尬的笑來:“六姐姐在大哥的大喜之日說這個做什么?”
陳妍聞言倒笑了:“蘇妹妹,雖說我替大哥遺憾,可說句心里話,我倒不希望你嫁給大哥。我們同是女子,我說句不矯情的話,大哥實不是良人之選。”
蘇珺兮倒不驚訝陳妍的直白,陳妍是個八面玲瓏的性子不假,卻也透著一股霸氣,因此在她看來,反倒多了兩分直爽。此刻聽了陳妍也算推心置腹的話,蘇珺兮卻不好做什么表態,因此只避過了陳妍的話鋒,與她玩笑道:“哪里有像你這樣說自己的親大哥的?”
“哎,我這位大哥素來就沒有大哥的威風,你看往日他幾時不是被我耍的團團轉?話說回來,要不是因為我,大哥哪里會總喜歡往你蘇家跑?”
在這夏日將近、秋風乍來的夜晚,星月都被陳府通明的燈火掩去了華彩,兩個昔日的玩伴不禁放開了話頭,心中只無限輕松愉快地回憶起舊年往事來。
不知不覺,蘇珺兮漸漸離了陳則涵的小院,背后的燈火喧嘩也漸漸消失在回廊盡頭,蘇珺兮與陳妍嬉笑中,不經意抬頭望了一眼看不真切星月的夜空,心中悄然劃過一個人溫淡的笑容,旋即心弦一顫,便清晰地感覺出自己的慌亂,想起那日自己在萬徑園落荒而逃的情形,心思不由又轉到李景七身上,不自覺在心間默念了一聲:李景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