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騎漸遙,征塵不斷,何處認郎蹤!”
“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
黛娘只圍著一抹碧荷色的抹胸,青絲未攏,紅妝未畫,反反復復吟著張三影的一叢花令,續續斷斷的呢喃念得沉悶的午后更加令人倦怠。
一旁的小丫環給黛娘披上一件薄如蟬翼的嫩黃紗上衣。黛娘倦意未消,便任由小丫環將紫色的長披帛在她的手臂上旋旋繞繞。
忽的幾聲清脆鳴響,珠簾搖蕩處,行來一人,顏色未淺,卻是年華已逝。黛娘瞧著老鴇一身艷裝地進來,連忙斂了倦容,生出十分的敬意來,起身萬福:“嬤嬤。”
老鴇近前扶起黛娘,臉上笑容仿佛沐了春風:“如何如此倦怠?”
黛娘狀似不經意地瞥了一眼妝臺,才低了頭和老鴇撒嬌:“黛娘哪里有?”
老鴇一笑,將黛娘的舉動瞧在眼里,眼睛隨著黛娘的匆匆一瞥看向妝臺,伸手拿起臺上的花箋瞧了瞧,面上便做出十分的驚訝來:“這不是張三影的一叢花令?郎蹤與東風,黛娘怨的是哪一位情郎?又要尋哪一陣東風?”
黛娘雙頰飛起一抹赤霞,伸手就奪過老鴇手中的花箋揉作一團扔向屋角,惱道:“嬤嬤總取笑黛娘。”
老鴇笑得慈眉善目,輕輕拍了拍黛娘的肩膀:“黛娘若曉得桃杏猶解嫁東風,便是半個明白人,但偏偏有人不曉得,嬤嬤看著也實是難受。”
黛娘不由一驚,匆忙掩飾了自己的神色,才道:“不知是哪位姐妹害得嬤嬤如此擔心,黛娘定要去勸勸。”
“還能有誰,自是你的姚姐姐。”老鴇滿意地看著黛娘掩飾驚慌神色,不疾不徐地說著,“陳府大少爺有了新歡自是不再念著舊愛了。”
誰是新歡?誰是舊愛?陳大少爺自那日起就再沒來尋過她,黛娘終于掩藏不住自己的錯愕,呆愣愣地看著老鴇,只看得眼前老鴇的笑容模糊了,才恍然大悟,姚娘不見得芳心暗許陳大少爺,但她每每以在外接待陳大少爺為由拒客,十有八九只收陳大少爺幾個酒水果子錢,老鴇早已懷恨在心,不過是要斷了姚娘的庇護和借口,才要她色誘陳大少爺……思及此處,黛娘不由心中一跳,老鴇此刻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想著,老鴇冷冰冰的話便傳了過來:“凡人貴在自知,不知天高地厚的,嬤嬤就是拼了老命去護著,也周全不了。”說著,老鴇略頓了頓,看著黛娘的一雙帶笑慈目就恍惚閃過幾縷犀利的鋒芒,“陳府杏林世家,任憑誰也壞不了它的規矩,但凡花柳之身,莫說陳府的偏門,就是后門也進不得。姚娘冥頑不知,你可要記得。”
黛娘腦中“嗡”地一聲響,便覺得后脊背一陣發涼,心也一點一點冷了去……虧得自己還自以為聰明,奈何機關算盡算不過命……老鴇早知此事,還設了這個局,只怕,自己的心思早已被她洞悉……
黛娘心中幾番思量,借著略解老鴇的脾氣,便橫了心,只一賭輸贏,唯求老鴇此番警告便是還留著余地,因此裝出一副受教模樣:“黛娘心中感激嬤嬤的教導和愛護,嬤嬤的話必是牢記于心的。”
老鴇這才換上尋常神色,夸獎了黛娘一番才離開黛娘的廂房。
不多時,老鴇轉至聽舞軒的花窗前,只聽一陣靡靡纏綿的絲弦聲中一串清脆悅耳的鑾鈴音,不由駐足,轉身透過花窗窗格向軒內看去。
楊柳姿,金蓮色,聽舞軒內款款垂柳、步步生蓮,姚娘的裙擺旋作一朵娉娉婷婷的荷,荷瓣凝水處是一只只叮咚作響的鑾鈴,隨著姚娘的旋舞有如山間清泉的汩汩之音。
不遠處,趙成益面對著姚娘絕妙的舞姿,眼神卻有些飄忽,似有一股莫名的情緒。
老鴇心中只恍惚閃過一絲遲疑,卻又不得所以然,因此略作停留,便要離開,不想才轉過屋角,就聽到身后似有一聲不真切的悶響傳來。老鴇躊躇中,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正待舉步,卻見隱在落影閣各個暗處的打手往這邊行來,因此干脆停了腳步等著打手,心道誰這么明目張膽地不按落影閣的規矩行事?
“嬤嬤,聽舞軒內的姑娘拉了求援鈴。”其中一個打手近前與老鴇輕聲說道。
趙成益?老鴇頓時想起自己剛剛似乎聽到一聲悶響,不由分說就領著幾個打手往聽舞軒疾步走去。
老鴇一把推開聽舞軒的門,走進一看,只見一件粉桃色的紗羅衫如同撕碎了的花瓣一般散落在地,趙成益坐在榻上漫不經心地整理著自己的衣裳,屋角梁柱的重重紗幔中,姚娘衣裳凌亂,臉上的驚恐神色尚未退去。
老鴇打了個眼色,便有跟著老鴇進來的丫環走過去給姚娘披上衣裳。
隨即老鴇面色一黯,上前一步:“趙大官人,落影閣有落影閣的規矩,這里的幾位姑娘可比不得你東風樓的小倌,經不起隨意折騰。何況我早就說過,姚娘不能碰。”
“嬤嬤,都是區區的不是,嬤嬤也是知道區區對姚娘的一番心意的。”趙成益聞言一笑,上前給老鴇賠禮,嘴上斯斯文文,心中卻一陣鄙夷,心道就落影閣裝什么矜持,還不一樣是個窯子!
老鴇冷哼一聲,走到趙成益身側斜睨這趙成益,旋即壓低了聲音:“趙大官人的一番心意,嬤嬤怕是無能為力。臟了的姚娘彈得再好的琵琶也不值錢了。”
“如此,區區確是對不住嬤嬤,還望嬤嬤憐我一片苦心,多讓區區來姚娘處聞琴解語。”趙成益笑得平淡,面上一雙細長丹鳳卻瞧著姚娘,泄了旖旎春光。
“嬤嬤何時不是都想著趙大官人?”嬤嬤此時才換了笑臉。
趙成益點點頭:“如此,區區記著了,今日便告辭。”
“不送。”老鴇等趙成益出了落影閣,才揮手遣散聽舞軒內的幾位打手,隨即冷了眼神盯著屋角的姚娘。
“你可明白你離了落影閣,也不過地上的一抹塵土,踩了還嫌臟了衣裳鞋子?”老鴇一改往日和善。
姚娘面上一抹淺淺的冷笑:“姚娘怎么不明白!”
“明白就好。”老鴇看了姚娘一眼,緩了語氣,“梳洗一番,今晚知府大人的晚宴可別給我少拿了賞賜。”
姚娘不答老鴇的話,只徑直回了自己的廂房,心中來來回回不過一句話:娘,換做今日你可還說得出當日那句話?
趙成益出得落影閣,胸中便騰騰地竄起一股憤怒,想到早幾日前,自己摘花不成,反被扎了一身的刺,心中不免又火上澆油,再加上今日上午,派出去的一撥好手回報說,幾乎塞遍了杭州府各處的荷包,除去得知那日壞事之人名叫李景七和幽居萬徑園之外,無論如何也查探不出幾人更詳盡的底細。趙成益雖也不敢橫遍整個杭州府,但歷來也沒有受過這樣的晦氣,這無疑是又添一把柴火,一時數口惡氣將趙成益灌得幾乎怒不可遏。
趙成益一臉怒容的剛剛在馬車里坐穩,便挑簾問盧放:“如何?”
盧放看著趙成益的臉色略一遲疑,才道:“大少爺,我派了身手最好的去了,只是,他們回報說無論是李景七還是萬徑園,愣是寸步難近、潑水不入,探不得半點虛實!”
趙成益聽罷勉強壓著的怒火瞬間暴發出來,猛地一拳砸向車壁:“李景七究竟何方神圣!”
盧放聽得車壁一聲悶響,心跳不由漏跳一拍,斟酌半晌,終是小心翼翼地開口:“大少爺,只怕他頗有來歷,還是……”
趙成益斜眼盯著盧放,半晌才狠狠放下車簾:“回府!”
盧放不禁捏了一把冷汗,上了馬車駕座,直到馬車緩緩地離了落影閣、出了東街,還覺得背上涼颼颼一片。
陳府二房的院子向來靜悄悄的,二老爺陳于敏每每早出晚歸,卻是閑游玩樂,對陳府諸事不聞不問,儼然一個逍遙閑人。
此刻,陳于敏還沒有回府,二夫人季氏在臥房外室內一臉焦灼,一盞茶還沒喝兩口,就又喊來下人問話:“二少爺回來沒有?”
下人回道:“二夫人,小的已經叫人去請了,二少爺要是回來了馬上就過來。”
季氏聞言心中稍安,揮退了下人,又捧著茶盞尋思起來。
“問娘親安。”
季氏回神,瞧見自己唯一的兒子陳則濤相貌堂堂,此刻正規規矩矩地給自己行禮,心中一喜,便上前將他扶起來,又左右瞧了一番,才攜著他到一邊坐了:“這一個月來你忙前忙后,人都瘦了一圈,平日你自己也該注意著休息,不要累壞了身體才好。娘這里有碗燕窩粥,你喝了吧。”
陳則濤聞言輕輕笑開:“謝娘關心,娘自己吃吧,我一個男兒,何須如此養著,自是要有些擔當。”
季氏聽著心中甚是欣慰,便拉著陳則濤敘了好半天話。
陳則濤本就疑惑他娘如此急切地喊他來到底所為何事,此時更是聽得云里霧里,正要相問,季氏卻話鋒一轉,試探道:“你大哥前幾日怎么留宿在外那么久?往日也未見過如此情形。”
陳則濤一聽,當即肅了臉色,卻只是含糊道:“娘,大哥自有大哥的緣故。”
有道是十月懷胎,陳則濤雖有掩飾,季氏怎么可能聽不出他話中的情緒,當即就惱了:“娘不過關心關心你大哥。”
陳則濤聽了此話,猶豫半晌,終是輕聲勸道:“娘,孩兒不孝。孩兒說話直白,孩兒一直記得,爹爹總教導孩兒,府中的事莫要多言。”
季氏被陳則濤窺得心思,又聽他如此說話,不由氣煞,卻是如何也反駁不得,再想到自己的夫君陳于敏,頂著陳府二老爺的名頭,幾十年活在大老爺陳于致的陰影下,不得出頭,心中百感交集,一時怒其不爭,積壓多年的怨氣便要發作,卻被身后的嬤嬤拉住。
嬤嬤給陳則濤使了個眼色,陳則濤會意,便辭了出去。
待陳則濤走遠,嬤嬤才道:“小姐,老奴說句不敬的話,還是莫要當著二少爺的面說出那些話來,那些話讓二老爺難堪,二少爺也難堪的。”
季氏聞言不由絞著手中的帕子,半晌咬牙道:“我曉得,只是他們父子兩都一副樣子,只在這陳府窩囊著,我不過想爭口氣罷了。仲郎哪里就差了去?”
嬤嬤不由也嘆了口氣,只勸道:“大老爺是個公道的,這么多年,還不是都讓仲郎在一鶴館呆著?外頭都傳言,仲郎怕是要承了陳府的衣缽,大老爺想是知道的,不是也沒有吭聲?”
季氏聽了嬤嬤的話,才稍微緩了心中的怨氣,只不減心中顧慮和擔憂,嬤嬤見狀,知是不過天下父母心,便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