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朝還以為自己會輾轉難眠,結果反倒睡了個好覺,什么夢都沒有。
醒時看到槅扇外已經天亮了。
她起身后喚了一聲青蒲,挑幔帳進來的卻是徐媽媽,把幔帳用雕鏤牡丹的銀勾掛好,身后跟著捧衣裙的小丫頭。錦朝看了一眼,放在大紅漆方盤上的是件錦緞茜紅寶相花紋提花褙子,石藍色十二幅的月華裙,紫羅蘭色嵌米粒大珍珠的腰帶,另一個大紅漆盤上還放著對紫藍雙色流蘇白玉墜兒。
徐媽媽笑瞇瞇地道:“我來服侍小姐穿衣吧。”
錦朝沉默片刻才說:“徐媽媽,八字沒一撇的事,不要著急。”
徐媽媽走到她面前服侍她起身,繼續笑著說:“這也是太夫人連夜吩咐過的。小姐您今后的裝扮要慎重,太夫人還特地派了陳永媳婦過來,一會兒伺候您梳頭……”
顧錦朝不再說什么,任由丫頭幫她穿好了衣裳。徐媽媽又特地幫她系玉墜兒,柔聲說道:“……奴婢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伺候夫人半輩子,如今就盼著小姐出嫁了……”
徐媽媽是母親的乳娘,在通州還有一子,丈夫卻早幾年死了。兒子前些年娶親,還是母親幫著張羅親事。徐媽媽年紀也大了,到了該安享晚年的時候。錦朝心中暗想著,徐媽媽的兒子還在紀家的米行里做事,如今都要做上二掌柜了。
還真是伺候了母親半輩子,勞苦功高。
錦朝嘆了口氣,徐媽媽自然是覺得這門親事十分不錯的。這是想勸她答應,但她又怎么知道自己的顧慮。
一會兒陳永媳婦果然進來了,替她梳了個垂髫分心髻,髻上用兩只赤金蓮花紋的簪子。又替她選了對玉兔耳墜。錦朝瞧著鏡中的自己,她為母親守孝,這一年都穿得素凈。除了服也沒有改過來。
明知道自己是適合明艷打扮的人,偏偏還要穿得素凈。
如今卻像是所有壓抑她的東西都沒有了。人也輕松了幾分。
這樣打扮也沒什么不好的……錦朝心中暗想,她整了整衣服起身,回過頭時卻連陳永媳婦都看驚了。
錦朝讓采芙打賞陳永媳婦兩個八分銀裸子:“麻煩媳婦替我梳頭,一切都好,你先回去稟祖母吧。”
陳永媳婦有些結巴:“二小姐客氣,這是……奴婢的福分!”她接過銀裸子退下了。
錦朝進了早膳后去馮氏那里請安,一看大家倒是難得來得齊,二夫人、五夫人、顧憐、顧瀾。甚至還有二伯父家的兩個庶女,正在和馮氏說話。
她走進去后,眾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來,朝她看過來,表情俱是十分驚訝。
錦朝覺得奇怪了,就算她穿得明艷些,相比顧憐今天穿的水紅色織金絲海棠花褙子還算素凈吧!個個都盯著她看,平日也不知道見了多少,有什么稀奇的!
馮氏咳嗽了一聲,笑著讓她到自己身邊坐。
顧瀾才笑著稱贊:“長姐今天真好看。妹妹看到都覺得好呢。”
以前都是眾人捧著顧憐,她在一旁看著不說話。現在個個都要夸她幾句,讓她覺得哭笑不得。
陳三爺……果然誰都不會小覷。她和陳三爺扯上關系。別人都要高看她了。
五夫人的表情卻很古怪,手中錦帕攥得緊緊的。過了會兒就說十一小姐該餓了,表意要離開,馮氏就讓她先回去。
等五夫人走了,二夫人就攜著顧憐的手,笑著跟錦朝說:“……以前憐姐兒不懂事,說話就直了些。”二夫人說到這里就覺得眼皮跳,原先是沒在意過顧錦朝,現在想想顧憐做的那些事……就是不懂事能說過去的?于明瑛的碧璽手串丟了。顧憐就敢直接指了顧錦朝讓她頂罪。上次還敢開口要顧錦朝的貼身丫頭……
“朝姐兒也知道,你這個妹妹。從小就讓咱們給慣壞了,做事沒個分寸。但是心眼不壞。”二夫人又笑著拉了顧錦朝的手,“這兒要讓你憐妹妹給你陪個不是,以往的那些,都是她的錯!”
顧憐咬了咬嘴唇,想到昨晚母親叮囑她的話,過了好久才說:“二姐,是我不懂事,你可要擔待!”
顧錦朝原先不和她計較,現在自然也不想和她計較。不過做錯事用一句不懂事就掩蓋過去了,卻也讓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但看眾人的樣子,似乎這門親事已經是鐵板釘釘了一樣。
錦朝心里苦笑。
又對顧憐說了句:“我自然不怪你。”
二夫人和馮氏的神色都松下來。
馮氏還要和顧錦朝說什么,許嬤嬤卻挑了簾子進來通稟:“太夫人,陳大人拜見。二老爺接了拜帖,讓您趕緊去西跨院宴息處……”
盡管知道陳家肯定會來人。馮氏聽到也覺得實在太早了,有些不可思議,她問了句:“是陳閣老陳大人?”
許嬤嬤點了頭。
馮氏忙讓許嬤嬤服侍她換衣裳,又讓其他人先出去,只留下顧錦朝。“……一會兒你就在宴息處幔帳后面等著,也好見見陳三爺是什么樣子。”馮氏覺得顧錦朝沒見過陳三爺,想到陳三爺那樣的人……恐怕很少會有女子不動心吧!顧錦朝見了說不定就同意這門親事了!
他竟然親自過來了……
不是政務繁忙嗎……
錦朝心里滋味莫名,一想到要見陳三爺,一想到他竟然向她提親了,她就想轉身跑人……
她自然被馮氏帶去了西跨院。
顧憐和顧瀾走出一斷路,越想越覺得很不舒服,就跟顧瀾說:“不如咱們偷偷去西跨院看看吧……我還沒見過那陳大人長什么樣子……”
顧瀾心里早就想去看看了。其實她在得知顧錦朝被陳家提親的時候,就恨不得去看看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怎么就想娶顧錦朝了。聽顧憐提出了,還要猶豫一下:“……要是被祖母發現了怎么辦?”
顧憐才懶得管馮氏發現不發現,拉著顧瀾就去了西跨院。
宴息處里。
顧德元正笑著同陳三爺說:“……上次陳大人來寒舍,也沒顧得上說話。難得能再見。我仰慕陳大人才學已久,要是時間合適,可要多問問您學問上的事。”
顧德元坐右一的位置。顧德昭坐右二,陳三爺則坐在顧德元對面。
他穿著件的有斕邊的藍色直裾。烏發用竹節紋玉簪挽起,宛如尋常的讀書人裝扮。反而讓顧德元的一身正四品官服顯得太隆重了。陳三爺靠在太師椅椅背上,端起放在高幾上的茶品了一口,聞言微笑道:“有時間吧。”卻突然對顧德昭說,“顧郎中說,這茶是新的黃山霧茶?”
顧德昭突然被問話,忙道:“是新的,不敢用陳茶招待您。”
說完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都恨不得扇自己兩巴掌。連忙又說:“黃山霧茶性暖,比別的茶更養生……”
陳三爺覺得這個岳丈冒冒失失,心眼卻不壞。他這是來提親的,怎么會給老丈人找不痛快呢。自然也要幫他圓場了,就笑著說:“上次我說了一句,您竟然就記住了。”
聽到陳三爺說這句話,顧德昭突然反應過來。人家陳三爺今天連官服都不穿,這是上門來提親的。要是提親成功了,他可是陳三爺的老丈人,他可不敢駁自己的面子。
不管怎么說。他也該拿出點款來。不管錦朝滿不滿意這門親事,他也別在這上面給她丟臉了。
顧德昭就坐正了,咳嗽了一聲道:“……說起來。我還是先你一科的進士。陳大人一會兒說完了正事,不如陪我去喝兩杯,也好多談論談論你說的事。”
陪我去喝兩杯……
顧德元聽得額頭直抽抽。直想拿帕子出來抹汗。
陳三爺不喜歡喝酒,不過既然老丈人都發話了,他也沒有不從的道理。便點了點頭:“隨你所說的。”
顧德元把臉轉過去片刻,再回過頭才恢復了正常。
外頭終于有小廝通傳,說顧老夫人過來了。
趁著馮氏和陳三爺說話的片刻,顧憐已經和顧瀾躲到了另一邊的幔帳下。
顧憐差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個就是陳閣老?”顧憐喃喃地道,“都是閣老了。那不應該知天命了嗎……”
顧瀾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問自己,她也說不出話來。
宴息處外還站著兩個穿程子衣的護衛。那男子身材高大,穿了件斕邊藍色直裾。長相極其俊朗,卻又有幾分模糊年歲的儒雅。嘴邊笑意淡淡,眼神卻犀利深沉。讀書人身上自有風雅氣度,卻也不少沉穩。
男子要是一壇酒,他就是因為年歲漸長了,越發的溫醇深厚。
顧憐越看心里越難受,怎么看上去最多三十的樣子……他不該年紀很大了嗎?
里面馮氏卻笑著說:“既然是來商量朝姐兒的事,不如陳大人稍坐,咱們慢慢說著。”
陳三爺看了看一邊垂落的幔帳,笑著道:“老夫人這倒先不急,我想和朝姐兒說幾句話。您可信得過我?”
馮氏愣了愣,這是不是有點不合規矩……
對于陳三爺來說,卻也沒有什么規矩了!
顧錦朝站在另一邊幔帳后,心里很猶豫,他要和自己說什么……
前世提親的時候,僅僅是陳家請人來提親了,父親和宋姨娘一合計就同意了下來。她被顧瀾勸了幾句也同意下來。這世卻好像完全不一樣了……記憶中的陳三爺,也因此變得十分清晰。
兩人在花廳見,馮氏派了丫頭在不遠處的青磚路上站著。
陳三爺背著手等她走過去。
錦朝咬了咬唇,才低聲說:“你不是應該很忙嗎?”
陳三爺笑著嗯了一聲:“婚姻大事,不敢馬虎了。我自然是很忙的。”
錦朝覺得這個陳三爺有點無賴了。
她深吸了口氣,這時候才不能被他三言兩語占去了先機。事情要說清楚才行。
她指了指石墩請陳三爺坐下,很認真地開始說:“陳大人應該知道的,我坊間名聲不好,又是喪母長女,家世地位更是不能和您相配。我不知道您是怎么決定的。但是我覺得您是不是決定才倉促了……”
陳彥允臉上的笑容淡下來,好像嘆了一聲:“嗯,我都知道。”
“您不介意嗎?”顧錦朝直看著他,即便那目光再怎么深邃,她也能穩住。
陳三爺卻不再說話了,他手指扣在石桌沿上,靜默了片刻才說:“你是不是嫌棄我年紀大了?”
這都哪兒跟哪兒……她怎么嫌棄他年紀大。
錦朝搖搖頭:“自然不會。”
陳三爺頓了片刻,垂下眼看著自己的手,道:“你可不能偏心了,這不是我能決定的……”能在什么時候遇到她,他再怎么足智多謀,也不可能把這些都謀劃好……想到這上面,他也是無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