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著了那一行訪客,金璜府君走下臺階,快步向前,重重抱拳,朗聲笑道:“鄭素見過恩公。”
雖然面容改變極大,從一個佩劍系酒壺的白袍少年郎,變成了眼前這個青衫長褂的成年男子,但是鄭素還是一眼就確定了對方身份。
正是當年那個陌路相逢的少年劍仙,事了拂衣,不曾留名,十分風流。
何況眼前男子腰間還懸著那枚讓鄭素眼熟至極的朱紅色酒壺,一如當年。
陳平安拱手還禮,笑道:“叨擾府君了。”
鄭素立即側過身,陳平安伸出手掌,最終兩人并肩走向金璜府大門,鄭素小聲歉意道:“方才得知恩公光臨寒舍,我就立即傳信松針湖,不曾想拙荊有事脫不開身,暫時無法趕回府上。”
鄭素其實心中頗為古怪,方才等人時,金璜府這邊其實收到了松針湖水神廟那邊的傳信飛劍,竟然是一位身份隱秘的大泉供奉仙師,代為回信金璜府,甚至不是妻子柳幼蓉的手筆。這太不合常理,妻子絕不會隨便離開水府,若是平時,鄭素肯定就已經動身趕赴松針湖,妻子雖說身份殊榮,如今已經貴為大泉王朝的第二等江水正神,是整座松針湖的正統湖君,但妻子其實不過是相當于洞府境的金身和道行,她更不擅長與人斗法,這幾年她硬著頭皮的所謂修行,看得歷來就精通廝殺的鄭素是又好笑又心疼,到最后還是讓她不要勉強了,打打殺殺這種事情,不適合她。以前是,如今是,以后還是。
陳平安以心聲言語道:“晚輩曹沫,寶瓶洲人氏,這是第二次游歷桐葉洲。”
這是來時路上打好的腹稿。
如果不是通過一系列細節,確定如今金璜府成了個是非之地,其實陳平安不介意坦誠相待,與金璜府告知真名。
一位能夠開辟府邸的山神府君,哪里需要朝廷幫忙鋪設一條官道,作為敬香神道,甚至專門在橋頭設立界碑,表明此地是北晉山水地界?而且立碑之人,可不是什么郡守縣令之類的地方父母官,界碑落款,是那北晉國的禮部山水司。至于之后行亭那邊的異樣,不過是確定了陳平安的心中設想,大泉劉氏……如今應該是大泉姚氏皇帝了,顯然是想要借助金璜府、松針府的最終歸屬勘定,作為契機,在與北晉進行一場廟算謀劃了。
鄭素開懷笑道:“我們金璜府的蘭花酒釀,在桐葉洲中部都是鼎鼎有名的好酒,路過金璜府,可以不見勞什子鄭府君,唯獨不能錯過這蘭花釀。”
落座后,陳平安有些尷尬,除了師徒二人,還有五個孩子,鬧哄哄的,像一伙人跑來金璜府蹭吃蹭喝。
老氣橫秋的白玄,眼神一直在四處轉悠的納蘭玉牒,很怕生的姚小妍,年紀不大個子挺高的何辜,略微斗雞眼、說話比較耿直的于斜回。
一行七人,一個止境武夫,一位山巔境武夫。
六個半劍修。其中白玄和納蘭玉牒都是洞府境劍修,按照山上規矩,兩個孩子如此小小年紀,就早早成為中五境劍修,都可以為被稱呼為小劍仙了。
簡單來說,行亭里邊那位手捧拂塵的觀海境老神仙,真要搏命,白玄和納蘭玉牒只要聯手,說不定也就是各自一飛劍的事情。
鄭素笑道:“我已經讓府上準備飯菜,都是些山上野味和松針湖鮮,至多兩刻鐘,就能與曹仙師喝上蘭花釀。”
這位府君自然是打破腦袋,都想不到這撥客人的路過做客,就已經讓一座金璜府足可稱為“劍修如云”了。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有勞府君帶我四處走走。”
鄭素有些意外,仍是主隨客便,點頭笑道:“樂意之至。”
裴錢從椅子上起身說道:“師父,我看著他們就是了。”
陳平安以心聲提醒道:“記得在金璜府用真名就可以了,別用‘鄭錢’。”
裴錢點點頭。
等到曹師傅和那一襲金袍的府君大人離開大堂,納蘭玉牒一個蹦跳起身加轉身,摸著椅背上邊的靈芝紋,“裴姐姐,啥木頭做的椅子,瞧著可貴氣老值錢哩。”
裴錢坐回位置,笑道:“不曉得,不過肯定值錢。記得瓶瓶罐罐的,不要亂碰,都是動輒幾百年的老物件了,更值錢。”
納蘭玉牒笑嘻嘻道:“不小心碰碎了,就拿小妍賠,留在這兒當丫鬟。”
姚小妍始終規規矩矩坐在椅子上,可憐兮兮道:“玉牒姐姐,別嚇唬我。”
何辜是九位劍仙胚子里邊個子最高的,翹著二郎腿,一晃一晃,“原來山神府也就這樣嘛,還不如云笈峰和黃鶴磯。”
稍微有些斗雞眼的于斜回,身體一滑,癱靠在椅子上,長呼出一口氣,“舒坦,以后我也要做幾把這樣的椅子。”
白玄剛要脫了靴子,盤腿坐在椅子上。
裴錢說道:“坐好。”
白玄翻了個白眼,不過還是打消了念頭。裴姐姐雖說習武資質平平,但是曹師傅開山大弟子的面子,得賣。
裴錢耐心解釋道:“下山下水忌諱多,出門在外,要切記入鄉隨俗一個道理,我們又是客人,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胡來。”
白玄側身趴在椅把手上,唉聲嘆息道:“規矩賊多,好煩人啊。”
裴錢將行山杖橫放在膝,沒理睬白玄的抱怨,開始閉目養神。
裴錢倒是真心沒覺得白玄這孩子如何煩人,每當她回想一下自己的初次游歷,裴錢就會覺得白玄其實已經算話很少、很懂事了。
只是再不煩人,也不是白玄被某部功勞簿遺漏的理由,按照目前這個情形,估計不等回到落魄山,裴錢就該為白大爺換一本新賬簿了。
不過裴錢當下比較好奇一事,為何師父和小師兄,都故意讓白玄始終誤會一件事,而不去故意點破。
白玄好像早早認命了,他雖然目前境界最高,已經躋身中五境的洞府境,但是好像白玄肯定自己就是劍道未來成就最低的那個。孩子劍也練,熬得住吃得苦,只是心氣卻不高。
可按照師父和大白鵝關于九個孩子本命飛劍的大致闡述,再加上白玄自身的性情天賦,裴錢怎么看白玄,不敢說這孩子將來一定成就最高,但絕對不會低。事實上,如今九個孩子里邊,白玄就已經隱隱約約成為了領頭人。而這種無形中顯露出來的氣質,在如今的裴錢看來,既機緣不斷又意外橫生的修行路上,至關重要,就像……師父當年帶著寶瓶姐姐、李槐他們一起游學大隋書院,師父就是那個自然而然成為保護所有人的人,而且會被旁人視為理所應當的事情,天經地義的道理。
假設師父和自己、小師兄都不在身邊,白玄就會一下子脫穎而出,肯定會是那個置身亂局、一錘定音的人物。
裴錢猶豫了一下,聚音成線,只與白玄密語道:“白玄,你以后練劍出息了,最想要做什么?”
白玄眼角余光迅速一瞥,發現裴姐姐是在與自己單獨聊天,就繼續懶洋洋趴著,心聲答道:“不想做啥啊,現在唯一的盼頭,就是以后遇到那個白龍洞同齡人,然后他剛好走夜路落單了,一劍戳他半死就跑,小爺幫他長長記性,來無影去無蹤,做好事不留名。”
裴錢沒了繼續說話的念頭,難聊。
大概師父最早帶著自己的時候不愛說話,也是因為這樣?
裴錢轉頭掃了一眼五個孩子。
何辜和于斜回最投緣,正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說那穿石榴裙的溪澗女鬼姐姐長得挺俊俏,一點都不嚇人,確實是比裴姐姐好看些。
納蘭玉牒在直愣愣盯著金璜府大堂幾幅名貴字畫,姚小妍在勤勤懇懇溫養飛劍,擁有異于常人的三把飛劍,總是讓姚小妍有些手忙腳亂,有些煩惱。關鍵是姚小妍覺得自己太笨,膽子太小,飛劍又太多且無用,所以小姑娘擔心在修行路上走著走著,自己就成了最沒用惹人嫌的那個拖油瓶。
裴錢對姚小妍悄悄說道:“小妍,休歇的時候,不用這么刻苦練劍,不然一輩子都很累的,聽裴姐姐的,以后專心的時候專心練劍,怎么專心都不為過,放心的時候放心游玩,怎么放心都別怕別人說你偷懶,因為對于練氣士來說,一輩子很長的,我們先不急于求成。”
姚小妍聞言立即收斂心神,微微紅了臉,趕緊與裴姐姐輕輕點頭。
裴錢說完之后,啞然失笑,有些自嘲,是不是收了個阿瞞當不記名弟子的緣故,自己竟然都會與人講道理了?就是不知道小啞巴似的阿瞞,以后能不能跟這幫孩子處得來?裴錢一想到這件事情,便有些憂心,畢竟阿瞞的身份就擺在那邊,是山澤精怪出身,而這些劍仙胚子,又來自劍氣長城,應該會很難融洽相處吧?算了,不多想了,反而有師父在。白玄,本命飛劍“云游”,一旦祭出,飛劍極快,而且走得是換傷甚至是換命的蠻橫路數,問劍如棋盤對弈,白玄極其……無理手,同時又十分神仙手。
納蘭玉牒,是九個孩子當中,唯一一個擁有兩把飛劍的劍仙胚子,一把“杏花天”,一把“花燈”,攻守兼備。
姚小妍,則是唯一一個擁有……三把飛劍的下五境劍修,“春衫”,“蛛網”,“霓裳”,三把飛劍的本命神通,都極其相似,不重攻伐,擅長防御,可以視為小姑娘一天到晚,同時身穿了三件法寶品秩的法袍,自然能夠天然反哺肉身,裨益劍修魂魄。照理說,姚小妍在先天二字上得天獨厚,破境應該是最快的一個,只是姚小妍相對性情軟糯,修行路上,被后天心性拖了后腿。
何辜,飛劍“飛來峰”。
于斜回,飛劍“破字令”。
尤其是白玄的那把本命飛劍,其實天生最適宜捉對廝殺,甚至可以說,簡直就是劍修之間問劍的第一流本命飛劍。
這也是為何白玄會有那些“求你別落單”、“有本事單挑”的口頭禪。
只是從進入玉簪子練劍,直到現在身在桐葉洲金璜府,白玄還是因為自己的飛劍,在避暑行宮檔案中落了個“丙下”等,一直誤以為自己的劍道資質,是九人當中最差的,極有可能是未來成就最低的那個人。
倒不是說隱官大人坐鎮多年的避暑行宮,故意針對白玄這么個都沒機會上戰場的孩子,而是劍氣長城是一處戰場,一旦劍修置身于四面八方皆死敵的戰場,白玄哪怕一劍功成,就極有可能需要立即撤離戰場,而在劍氣長城,廝殺慘烈,劍修數量與那蠻荒天下的攻城妖族,太過懸殊,白玄的本命飛劍,注定了他極其不適宜離開城頭廝殺,甚至可以說白玄就天生不適合劍氣長城,曾經的劍氣長城。
所以在孩子的家鄉,白玄的飛劍品秩,按照當年避暑行宮那種極為事功的評選規矩,只得了一個“丙下”。而且在劍氣長城,白玄擁有如此一把飛劍,當真能夠讓這個孩子最終躋身金丹,甚至是元嬰?說不定一場大戰,至多幾場大戰過后,就已經飛劍毀棄了,連劍修都當不成了。
事實上,當年能夠被外鄉劍仙帶回浩然天下的孩子,全部都是資質極好的劍仙胚子,比如皚皚洲劍仙謝松花帶走的兩位劍仙胚子,舉形和朝暮,舉形的那把“雷澤”,當年被避暑行宮評為乙中品秩,而小姑娘朝暮的兩把飛劍,“滂沱”和“虹霓”,則被評為“乙下”和“丙上”。
除了類似劍仙吳承霈“甘露”在內,這撥屈指可數的甲等飛劍之外,其實乙丙總計六階飛劍,在劍氣長城都算品秩極好了。
不光是跟隨謝松花的舉形和朝暮,還有酈采帶走的陳李和高幼清,所有比白玄他們更早離開家鄉的劍仙胚子,飛劍其實也都是乙、丙。
所以當白玄從劍氣長城來到了浩然天下,只要白玄到了落魄山后,能夠給他一步一步熬到金丹境,一點一點穩固提升飛劍品秩,白玄就會是一個后勁極強、殺力極大的劍修。
裴錢挺期待這些孩子在落魄山的修行。
鄭素帶著陳平安閑逛金璜府,路過一座古樸茅亭,四周翠筠茂密,蒼松蟠郁。
一路閑聊走到這里,陳平安開門見山道:“府君,我們今天拜訪,有些不趕巧了。”
鄭素沒有藏掖,坦誠道:“曹仙師,實不相瞞,如今我這金璜府,實在不是個適合待客的地方,想必你先前路過亭子,已經有所察覺,等下咱們喝過了酒,我就讓人帶你們乘船游歷松針湖,職責所在,我不便多說內幕,本來是想著先喝了酒,再與恩公說這些大煞風景的言語。”
陳平安點頭笑道:“好的,幫不上忙,總比幫倒忙要好些。”
鄭素松了口氣。
如此最好。金璜府沒理由讓這位恩公,卷入一場云詭波譎的兩國大勢當中。
山水重逢,喝酒足矣,好聚好散,相信以后還會有重新喝酒、只是敘舊的機會。
陳平安和鄭素步入茅亭落座。
陳平安問道:“那位姚老將軍的身子骨?”
鄭素嘆了口氣,此事根本不算什么秘密了,朝野上下都知道,沒什么忌諱,“當年離開蜃景城之前,我還專門拜訪過老將軍,那會兒老將軍就已經無法起身下床了,這些年想必就更是硬撐著。”
陳平安又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草木庵是大泉第一大仙家,那位徐仙師除了擅長雷法,還是位精通煉丹的醫家高人,所煉丹藥,好像可以延年益壽。”
事實上,草木庵仙師徐桐,早就死在了隋右邊那把癡心的劍下。
但是以大泉王朝如今在桐葉洲的地位,以及姚家的身份,不管那位大泉女子皇帝與誰求藥,都不會被拒絕。
只說那場締結桃葉之盟的地點,就在距離蜃景城只有幾步路的桃葉渡。
鄭素搖頭道:“曹仙師有所不知,那草木庵已經是大泉的老黃歷了,這座仙府是代代相傳的子承父業,早年先是上任主人徐桐突然閉關,讓位給了嫡子,后來那場災殃臨頭,疾風知勁草,草木庵竟然暗中勾結妖族畜生,差點就給草木庵修士打開了護城大陣,所以草木庵的丹藥失傳已久,不提也罷。這些年為了姚老將軍,皇帝陛下四處求藥,別說是金頂觀,陛下甚至讓人去了一趟玉圭宗神篆峰,向韋宗主求來了一枚珍稀丹藥不說,據說連那遠在寶瓶洲的青虎宮陸老神仙,陛下都已經派人專程跨洲遠游,找過了。”
鄭素見那曹沫神色平靜,多半是先前那次游歷桐葉洲,往北路過大泉境內,聽聞過姚家邊騎,而金璜府之所以能夠重新崛起,鄭素對姚家感恩最多,就忍不住多說了幾句,由衷感慨道:“曹仙師應該也明白,凡夫俗子也好,純粹武夫也罷,所謂的仙家靈丹妙藥,作用有限不說,還難免犯沖,尋常時用以培本固元的藥膳還好說,治病救命一事,一著不慎,就會是治標損本的下場。所以姚老將軍的身體,我在這里說句難聽的,真是大勢已去、大限將至了。只不過老將軍能夠熬到這個歲數,接近百歲高齡,如今大泉王朝的國勢,又蒸蒸日上,必然會崛起成為桐葉洲最強大的王朝之一,老將軍算是壽終正寢,想必不會有太大的遺憾。”
其實對于一位歲月悠悠、開辟府邸的山水神祇而言,早已看慣了人間生死,若非對大泉姚氏太過念情,鄭素不至于如此感傷。
陳平安雙拳緊握放在膝上,輕輕松開,點了點頭,問道:“看那北晉國先立碑、再攔路的架勢,是要鐵了心催促府君北遷了?你們大泉皇帝陛下那邊是什么意思?會不會讓府君太難做?”
金璜府只要是北遷,其實鄭素就不會難做人,真正難做人的,是大泉朝堂決意讓金璜府扎根原地,
鄭素心中嘆了口氣,說了句含糊言語:“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不管皇帝陛下如何決斷,都是我們這些山水小神的分內事,照做就是了。”
陳平安說道:“大泉和北晉,將一座松針湖對半分,是比較講道理的。”
鄭素神色無奈。
若是雙方如此商量,就好了。北晉國力孱弱,尚且不愿如此退讓,一定要整座金璜府都搬遷到大泉舊邊境線以北,至于更加強勢的大泉王朝,就更不會如此好說話了。從京城內的申國公府,到大泉邊軍武將,朝野上下,在此事上都極為堅決,尤其是專門負責此事的邵供奉,都覺得往北搬遷金璜府,但是依舊留在松針湖南端一處山頭,已經讓步夠多,給了北晉一個天大面子了。
幾次鄭素私底下去往松針湖,陪同參加的邊境議事,聽那邵供奉的意思,好像北晉只要貪得無厭,膽敢得寸進尺,別說讓出部分松針湖,就連金璜府都不用搬了。
或者搬就搬,往南搬!
北晉本就國力弱于大泉王朝,不然也不會被當年那支姚家邊騎壓得喘不過氣,如今的北晉,更是虛弱不堪,一個東拼西湊的空架子,連那一國中樞所在的六部衙門,都是老的老,個個很上了歲數,老眼昏花,走路都不太穩當了,小的更小,升官卻不快不行,京城朝堂尚且如此,更何談大小軍伍,魚龍混雜,地方官府處處是濫竽充數的官場亂象。
一開始妻子升任松針湖水神,塑金身,建祠廟,納入山水譜牒,以鬼魅之姿擔任一湖府君,金璜府鄭素當然大為欣喜,如今卻讓鄭素憂愁不已。確實是自己小覷了那位皇帝陛下的馭人手段。
只不過這些內幕,卻不宜多說,既不符合官場禮制,也有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嫌疑,大泉能夠如此厚待金璜府,不管皇帝陛下最終做出怎樣的決定,鄭素都絕無半點推脫的理由。
所以鄭素笑著搖頭道:“我就不與恩公聊這些了。”
這位府君還是擔心連累曹沫,若只是那種與松針湖淫祠水神做大道之爭的山水恩怨,不涉及兩國廟堂和邊關形勢,鄭素覺得自己與眼前這位外鄉曹劍仙,意氣相投,還真不介意對方對金璜府施以援手,反正贏了就飲酒慶賀,山不轉水轉,鄭素相信總有金璜府還人情的時候,哪怕輸了也不至于讓一位年輕劍仙就此裹足不前,深陷泥濘。
年輕人畢竟是一位山上最為難纏的劍修,與人尋仇,幾乎極少有什么隔夜仇,一劍破萬法,可不是什么劍修自夸的說法,就算一劍殺不了人,兩三劍下去,就立即御劍遠遁,隔三岔五再來上這么一遭,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一座仙家門派難不成就此封山?再不談什么弟子下山游歷了?
而練氣士想要與劍修尋仇,卻是麻煩極多,劍修幾乎少有是那山澤野修的,一個個山頭背景底蘊深厚,以及那些個更加劍仙的祖師爺?
陳平安歉意道:“我離鄉下山歷練不多,至多懂些山水規矩,官場規矩就兩眼一抹黑了,不該有此問的。”
鄭素起身笑道:“不用多想,喝酒去,天底下沒什么一壺蘭花釀擺平不了的事。曹仙師能喝幾壺是幾壺,喝不了三壺,就多帶幾壺在路上喝。不過我看曹仙師不像是個不會喝酒的,三壺而已,不在話下。”
勸酒這種事情,金璜府君當下還不知道遇到了一位當之無愧的前輩高人。
只不過陳平安突然說道:“府君,酒可能要先余著了,我臨時有事,需要遠游一趟,大概需要兩三天功夫,具體多久還不好說,我會盡早趕回金璜府。”
鄭素愣在當場,也沒多想,只是一時間不好確定,曹沫帶來的那些孩子是繼續留在府上,還是就此去往松針湖,當然是后者更加妥當安穩,但是如此一來,就有了趕客的嫌疑。
陳平安笑道:“我那弟子裴錢,還有幾個孩子,就先留在府上好了,我爭取速去速回。”
鄭素點頭答應下來,雖說是大泉、北晉兩國邊境,如今是暗流涌動的形勢,可金璜山府和松針水府,山水相依,又有兩位身份隱蔽的大泉供奉,就在,想必就算有事,還不至于護不住一撥外鄉孩子。畢竟如今大泉和北晉,不管雙方國力是否懸殊,行事都必須牢牢占據大義二字,不然在大伏書院那邊就會輸掉道理,而只要失去了書院的支持,可謂萬事皆休。
陳平安走出茅亭,與鄭素抱拳告辭,腳尖一點,身形拔地而起,轉瞬即逝,而且悄無聲息。
鄭素心中大為震撼,自己可是一地山神府君,莫說是近在咫尺的靈氣漣漪,便是方圓百里的山水氣數流轉,都盡在掌握中,曹沫的離去,又并非什么陸地神仙施展了縮地山河的神通,若非涼亭外地面的些許塵埃飄揚,鄭素都要誤以為是一位上五境大修士的隱匿術法了。
陳平安先去了一趟渡船,崔東山搖搖頭,答案很簡單,不成。
雖然知道會是這么個答案,陳平安還是有些傷感,修道登山,果然是既怕萬一,又想萬一。
讓崔東山多照看著些金璜府,陳平安再一腳蹬地,瞬間離開渡船,獨自御風遠游大泉蜃景城,風馳電掣,卻依舊隱匿本該去勢如虹的驚人氣象。
既然先生有命,崔東山就老老實實坐在欄桿上,瞪大眼睛看著那座金璜府,連同八百里松針湖一并收入仙人視野。
崔東山取出一把折扇,鳥瞰大地,隨意施展望氣神通,眼簾內,人間大地雖是白晝時分,卻依舊如獲敕令,同時亮起一盞盞大小不一、明暗不定的燈籠,有些飄搖不定,極其模糊,小如芥子,好像山風一吹就滅,有些燈火凝練,大如拳頭,比如行亭那邊的北晉國年輕武將,竟然還是個有武運傍身的將種子弟,與北晉皇帝和國祚也有些不小的糾纏,所以此人只要不慘遭橫禍,遇上一些個大的意外,就注定會是一位扶龍之臣了。所謂的意外,就是好似蛟龍走水入池塘,掀起翻江巨浪,偏不躲避,反而迎頭撞上,不死都難。
不過看那年輕人先前遇到自家先生和大師姐的表現,不太像是個早夭的短命鬼,因為惜福。倒是行亭里邊那位觀海境老神仙,比較像是個走路太飄嫌命長的。
至于那位在崔東山眼中一盞金色燈籠熠熠生輝的金璜府君,金身神位所致,這尊山神又將山水譜牒遷到大泉蜃景城內的緣故,所以與大泉國祚一線牽引,崔東山眼前一亮,一個蹦跳起身,搖搖晃晃站在欄桿上,緩緩散步走向船頭,始終瞇眼凝神望去,順藤摸瓜,視線從金璜府去往松針湖,再去往兩國邊境線,最終落定一處,呦,好濃郁的龍氣,難怪先前自己就覺得有些不對勁,竟然還有一位玉璞境修士幫忙遮掩?如今在這桐葉洲,上五境修士可是不常見了,多是些地仙小王八在興風作浪。難不成是那位大泉女帝正在巡視邊境?
就說嘛,金璜府與松針湖的飛劍傳信往來,不太合情合理,不該讓一位金丹符箓修士代為回信,原來是那位水神娘娘奉旨離開轄境,去秘密覲見皇帝陛下了。
至于什么攔截飛劍、偷看密信什么的,沒有的事。
崔東山收起視線,往南移去,因為遠處有一隊浩浩蕩蕩的車駕遠道而來,有一位金丹劍修坐鎮其中,附近馬車上還有個身負文運的官員,北晉禮部衙門出身無疑了,如果不是一位才華橫溢、自身文氣過于出彩的讀書人,那么就該是禮部侍郎的官銜,官品太高,顯得北晉皇帝色厲內荏,太低,又太打大泉朝廷的臉,那么管著一國山水譜牒的禮部左侍郎,來談金璜、松針山水兩府的搬遷事宜,正好合適。
只不過北晉那邊一定沒有想到大泉決心如此之大,連皇帝陛下都已經親臨兩國邊境了,所以吃虧是在所難免了。
崔東山輕輕搖晃扇子,神色玩味,好像先生和大師姐,當年是遇到過那位大泉女帝的,好像關系還不錯?而且崔東山通過與小米粒的閑聊,得知在裴錢眼中,“姚姐姐對我可大方嘞”?不過裴錢這話,最少得打個八折,畢竟是裴錢小時候與一位名叫隋景澄的北俱蘆洲仙子姐姐,一起逛蕩游玩的時候,給裴錢“無意間說起”的。如果沒有例外,裴錢拿到手了隋景澄的禮物后,最后肯定還會補一句,類似“那個姚姑娘吧,大方歸大方,長得也真是好看,可還是不如隋姐姐你好看呢,天地良心”。
不難猜的。真相肯定差不多這樣了。
所以說沒長大的大師姐,真是渾身的機靈勁兒。
就好像嗖一下,隨便一個蹦跳,還能如何,落地后就長大了。
金璜府那邊,宴席飯菜依舊,裴錢對于師父的突然離開,也沒說什么,帶著一幫孩子混吃混喝唄,只能盡量讓那白玄和何辜吃相好些。
鄭素詢問那個名叫裴錢的年輕女子,會不會喝酒。
裴錢如臨大敵,趕緊說自己不會喝,就沒喝過酒。
鄭素總不好對一個年輕女子如何勸酒,這位府君只好獨自飲酒,小酌幾杯蘭花釀。
裴錢突然低頭就近夾一筷子菜的時候,皺了皺眉頭。
鄭素也有些不悅神色。
不是酒桌上孩子們如何鬧騰,其實都很安靜,而是鄭素察覺到金璜府外邊,來了一撥來者不善的不速之客,在鄭素的意料之外,知道會來,但是沒想到會來得這么快。關鍵是其中有一位北晉國地仙,雖未在馬車內露面,但是一身劍氣沛然縱橫,氣勢洶洶,分明是擺出了一言不合就要問劍金璜府的架勢。
鄭素因為分心府外動靜,所以沒有發現,飯桌上先是那兩個名叫白玄和納蘭玉牒的小孩子,最早對視一眼,然后所有孩子都停了停筷子。
裴錢聚音成線與所有孩子說道:“吃飯。”
五個劍仙胚子這才繼續動筷子。
白玄心聲問道:“裴姐姐,有人砸場子來了,咱們總不能白吃府君一頓飯菜吧?”
裴錢笑道:“那是一位金丹劍修,你們幾個湊一起,都不夠看。”
白玄愣了愣,疑惑道:“在你們這兒,一個金丹劍修就這么牛氣沖天啊,嚇唬誰呢?擱在曹師傅的酒鋪,別說金丹和元嬰,就是上五境劍修,只要去晚了就沒座兒的,哪個不是蹲路邊喝酒,想要多吃一碟咸菜都得跟鋪子伙計求半天,還未必能成呢。”
裴錢無言以對。
總不能說在浩然天下有些個洲,金丹劍修,就是一位劍仙了吧?
而在白玄他們的家鄉,好像除了飛升境和仙人境,連那玉璞境劍修,如果路上被稱呼一聲劍仙都像是在罵人。
裴錢看了看這些孩子,眼神溫柔,聚音成線,再次與他們重復說了句:“吃飯。”
你們安心吃飯,什么都不用管。
師父不在,有弟子在。
一樣可以照顧好你們這些遠游離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