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云窟福地之前,陳平安帶著裴錢走了一趟黃鶴磯,主動拜訪葉蕓蕓。
陳平安覆了一張中年男子的面皮,頭別玉簪,青衫長褂,收起了狹刀和養劍葫,腰間只懸了一塊齋戒牌。
裴錢則是一身干凈利落的黑衣,竟然還是一件法袍,用來稍稍遮掩拳意。
她將馬尾辮盤成了個丸子頭,露出高高的額頭,很清爽。
崔東山跟著姜尚真亂逛去了,不知道在何處忙活些什么,陳平安就沒喊他。
腰系齋戒牌,無視山水禁制,在一處高樓以心神巡視四周的修士,確定齋戒牌無誤后,就沒繼續打量那兩人。
陳平安帶著裴錢走入那螺螄殼做道場的黃鶴磯,寬闊的大街,連綿的高門宅邸,讓陳平安有片刻的失神。
找到葉蕓蕓的住處,陳平安捻起獸面銜環,輕叩三下,一位眉目婉約、眼神湛然的符箓美人開了門,與兩位客人施了一個萬福,柔聲道:“兩位仙師,請隨我來。”
她得了葉蕓蕓的授意,領著師徒兩人一路穿廊過道,一步一景,移步換景,眼中除了美景,其實更是神仙錢。
黃鶴磯大小府邸內,三百余位符箓傀儡美人,皆出自玉芝崗,據說光是這筆買賣,就曾經讓玉芝崗賺了個缽滿盆盈。玉芝崗遭遇那場滅頂之災,已經徹底斷了香火,所以玉芝崗淑儀樓秘制的符箓美人,就此失傳。
寶瓶洲清風城許氏的狐皮美人,好像也莫名其妙沒了。清風城對外宣稱是狐國需要封禁百年,讓不少的仙家門派惋惜不已,尤其是寶瓶洲精通商賈之道的那撥山上勢力,更是扼腕痛惜,不然與轉手高價賣給桐葉洲,獲利極大。
裴錢微微皺眉,聚音成線密語道:“師父,黃衣蕓的架子有點大。”
擱在自家的落魄山,就絕不會如此敷衍待客。
陳平安打趣道:“我看你架子也不小。”
裴錢悶悶道:“我如果一個人來此敲門,這邊哪怕不開門都無所謂。可是師父都親自登門了,葉蕓蕓怎么都該露個面。身為止境武夫,氣量真不大。”
陳平安笑道:“出門在外,天高地闊的,別太把自己當回事。”
裴錢為師父打抱不平,結果還挨了一頓訓,她反而挺開心的。
符箓美人帶著師徒二人走到了一處幽靜院落,月洞門,里邊竹影婆娑,她笑道:“到了。”
陳平安與她道了一聲謝,撕了所覆面皮,以真實面容示人。走過那條竹林小徑,視線豁然開朗,有一座面闊九間的建筑,碧綠琉璃瓦覆頂,只不過沒法跟陳平安當年在北俱蘆洲撿到的琉璃瓦媲美,后來在龍宮小洞天,陳平安還憑借那幾片琉璃瓦,與火龍真人做了筆以谷雨錢計數的買賣,打五折,火龍真人好像要轉手賣給白帝城琉璃閣。
所以說長輩緣這種事情,還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院子極大,可以當演武場用,薛懷正在與郭白箓切磋,薛懷是遠游境,所以壓了一境。
郭白箓弱冠之齡,躋身金身境不久,卻是以接連以最強二字躋身的六境和七境。
所以雙方問拳,不存在誰欺負誰。
葉蕓蕓站在檐下,在指點兩人出拳。
蒲山葉氏子弟的年輕女修,葉璇璣站在一旁,身穿一件龍女仙衣湘水裙,手腕上系著一串淥水坑虬珠煉化而成的掌上明珠。
難怪姜尚真與蒲山云草堂關系好。
陳平安在院門口那邊止步,抱拳行禮。
葉蕓蕓抱拳還禮。
陳平安沒有繞過院子演武的兩人,去往檐下,而是就此停步不前,收拳后輕輕伸出手掌,示意葉蕓蕓繼續為兩位晚輩指點拳術。
葉蕓蕓點點頭,也不與這曹沫客氣。
至于說兩個比郭白箓更外人的別洲武夫,會不會因此偷拳,葉蕓蕓還不至于如此小覷曹沫。
裴錢沒有仔細看那兩人切磋,更多視線,放在風景上。
陳平安倒是不去刻意回避雙方問拳,機會難得,可以大致判斷出武圣吳殳和云草堂的拳理。
不過這終究還是境界高了的關系,不然擱在陳平安只是三五境那會兒,估計只要對方不介意,陳平安都能請求雙方出拳慢些,不然自己看不清楚。
所以陳平安留心的,不是雙方的拳樁招式,而是純粹武夫身上的那么“一點意思”,這一點意思,又分兩種,一種是師傳拳種的神意,源頭活水從何而來,一種是武夫心性,好似一塊心田,決定了一位純粹武夫能夠承載多少的拳意流水,以及腳下所走武道的寬窄,武學成就大致有多高。至于這點意思之外,無非就是武夫體魄的堅韌程度了,是否紙糊,其實挨上一拳,就知道答案。
陳平安與裴錢心聲言語道:“天底下武夫學拳,不過是打人與被打兩事,最終的追求,無非是個‘我比你多出一拳’。”
裴錢自然聽得明白。
陳平安笑問道:“若是讓你壓境,與那郭白箓問拳?”
裴錢實誠道:“一拳撂倒。前提是神人擂鼓式,就相當于一拳。如果換成其它拳招,估計要兩三拳。”
陳平安剛要說話,裴錢趕緊補充道:“師父,我是說自己壓境在六境,可沒說看不起那武圣嫡傳,掉以輕心就壓境在五境啊。”陳平安微微一笑,故作鎮定,云淡風輕很從容。
其實他方才的意思是說讓裴錢壓境在金身境,與郭白箓同境切磋技擊。
難聊。
喂個錘子的拳。
以前在劍氣長城,隱官大人對于自己萬一能夠返鄉,最為心心念念的幾件事情之一,就是一定要好好壓境,在那竹樓二樓,為開山大弟子喂拳一場。從哪里跌到就從哪里爬起,現在看來,好像只要自己敢壓境喂拳,就是從哪里站起來,又從哪里跌倒?這怎么行。
裴錢感嘆道:“我又不是師父,壓境與人對敵一事,總也做不好。”
陳平安保持微笑,道:“那就再接再厲,不然還要師父做什么。你不用刻意不去看拳,反而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嫌疑,光明正大看就是了,葉蕓蕓不會介意的。說不定以后郭白箓會主動到落魄山,找‘鄭錢’問拳的。”
裴錢撓撓頭。
蒲山云草堂的拳法,極其玄妙,講究一個走樁拳路如步罡踏斗,研習此拳,如同修行,蒲山祖師堂珍藏有十數幅陣圖,諸多拳樁拳招,都是從仙人圖中演化而出,出手要求拳打臥牛之地,一丈之內分勝負。與敵交手,狹路相逢,快攻直取,蒲山武夫的進退步伐,少且快,拳招簡練,勢大力沉,任何一個入門的拳架拳招,需要蒲山武夫反復演練數萬次甚至數十萬次,日積月累,拳意疊加,故而一旦出手,近乎本能,很容易先發制人,而且擅長與敵“換拳”,卻是要我之遞出三兩拳,只換取他人一拳在身,作為云草堂武夫獨有的“待客之道”。
若是同境武夫之間的搏命,蒲山武夫被譽為“一拳定生死”。
這也是姜尚真要求葉蕓蕓不可輕易與武圣吳殳切磋的根源所在,吳殳拳重到了幾乎沒有武德可言的地步,葉蕓蕓的拳腳,一樣不輕,極其狠辣。
北俱蘆洲止境武夫王赴愬,就曾說雷公廟沛阿香打拳像個娘們,云草堂葉蕓蕓出拳像個爺們,阿香不嫁給黃衣蕓當媳婦真是可惜了。
裴錢稍稍用心幾分,看過那場問拳后,忍了忍,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與師父悄悄說道:“郭白箓出拳漂亮,對敵也老道,但是真心挨不了重拳,按照師父的說法,就是學拳只學了一半,若是碰上了略占下風的生死廝殺,郭白箓會有大麻煩的。而這個薛懷,拳太死了,竟然壓境一事都做得八面漏風,以至于凝滯拳意。師父,武圣吳殳和黃衣蕓是不是沒有用心教拳喂拳啊?”
陳平安無奈道:“多看少說。”
裴錢哦了一聲。
郭白箓是吳殳開山大弟子,極有可能還會同時是關門弟子,所以盡得吳殳拳法真傳。
薛懷也是備受葉蕓蕓器重的嫡傳,一場耗費半炷香的問拳,雙方真正交手機會,其實就三次,而且雙方拳路,質樸無華,幾乎沒有什么明顯的樁架,簡而言之,就是都很不江湖武把式,不胡亂跳躍逛蕩,不隨意拉開身架,嘴上沒有咋咋呼呼,落在看熱鬧的外行眼中,自然也就沒啥看頭,
若是只學了兩家拳架,不得其意,那么在江湖上開個武館,保證會沒生意,要窮得揭不開鍋。
葉蕓蕓說道:“都先休息一炷香,等下薛懷不用壓境。”
薛懷和郭白箓同時后撤一步,與對方抱拳致禮。
進了府邸大堂,主客各自落座。
薛懷和郭白箓依舊留在外邊。
葉璇璣備好茶水,是云水渡最著名的爛繩茶,茶葉的名字不好聽,卻好喝,是桐葉洲山上十大名茶之一。
裴錢本來想要站在師父身后,卻被陳平安趕去坐下。
陳平安看了眼正襟危坐的裴錢。
很多年前的裴錢,還是個只要能躺著就絕不坐著、能坐著就絕不站著的黑炭小姑娘,每次遠游歇腳,只要給她瞧見了桌凳,都會撒腿狂奔,飛快搶占位置,不過那會兒她年紀小,往往坐在椅子上,雙腳都踩不到地面。
陳平安收起思緒,望向對面的葉蕓蕓,開口說道:“晚輩與青虎宮陸老神仙相熟,此次北游,應該會路過清境山天闕峰,到時候為蒲山討要幾顆坐忘丹,就當是與前輩賠禮道歉了。”
葉蕓蕓搖頭道:“禮太重了,曹先生不需要如此客氣。”
見那曹沫穿著,青衫長褂如讀書人,葉蕓蕓既然不好直呼其名,就干脆以先生稱之。
青虎宮老元嬰陸雍,如今是大名鼎鼎的煉丹宗師。
尤其是青虎宮的坐忘丹,更是陸雍煉丹的看家本領之一。
此丹能夠幫助修道之人靜心養神,溫補心竅,祛除修士細微處的隱患,只是坐忘丹極難煉成,除了耗費大堆天材地寶,對天時、地利的要求極高,關鍵是需要消耗清境山獨有的山水靈氣,所以昔年桐葉宗祖師堂賞賜有功地仙,經常會有幾顆坐忘丹。純粹武夫不是不能服用此丹,而是實在太過暴殄天物,用陸雍當年與某位“陳公子”的說法,就是坐忘丹送給斷頭路的莽夫,牛嚼牡丹,太過大材小用了。
對于武夫修士界線不那么明顯的蒲山云草堂,一爐坐忘丹,不管是幾顆,都是雪中送炭的大補之物。
所以說眼前這個曹沫,確實很會做人。
如果不是雙方關系淺,以葉蕓蕓的脾氣,絕對不會含糊,坐忘丹是山上有價無市的稀罕物,若是能夠重金購買,溢價再多都無妨,多多益善,青虎宮有幾顆,蒲山就愿意買幾顆。
只不過當年青虎宮雄踞北方,只會拿這可遇不可求的坐忘丹,去與桐葉宗、太平山這樣的山巔大宗門,當人情半賣半送,哪里輪得到蒲山。
何況陸雍是一洲地仙當中,公認最瞧不起純粹武夫的一位地上真人。
陳平安低頭喝了一口茶水,手托茶杯,抬頭笑道:“前輩可能誤會了,怪我方才沒說清楚。晚輩只敢保證陸老神仙,會用一個青虎宮不掙錢也不虧錢的公道價格,賣給云草堂。我現在甚至不敢確定青虎宮就一定有坐忘丹,但是不管如何,只要此丹出爐,陸老神仙就會立即告知蒲山,至于云草堂愿不愿意購買,只看云草堂的決定。”
葉璇璣眼睛一亮,如果不是蒲山葉氏的家法多規矩重,她都要趕緊勸說祖師奶奶趕緊答應下來。
裴錢看似坐在椅子上神游萬里,其實一直留心著師父的神色和言語。
果然還是師父行事老道,天衣無縫,滴水不漏。
若是那葉蕓蕓一開始就點頭答應下來,師父肯定就順水推舟,白送給蒲山幾顆坐忘丹。
可既然葉蕓蕓有些客氣,師父自有補救之法,各有各行云流水的臺階可走。
是師父、蒲山和青虎宮,三方都有些香火情串聯起來,所以只是做一件依舊比較在商言商的買賣。
退一萬步說,如果葉蕓蕓這點面子都抹不開,依舊不肯點頭,那么今天師父主動登門的賠禮道歉,也就可以順勢點到為止。
葉蕓蕓思量一番,點頭笑道:“那我就先行謝過曹先生了。”
陳平安看似隨意道:“若是青虎宮暫時沒有現成的坐忘丹,我也會懇請陸老神仙寄信一封給蒲山,大致說明情況。”
葉蕓蕓看了眼對面的男子,笑了笑,“有勞曹先生,替我與陸老真人道一聲謝,若是暫時沒有坐忘丹,以后青虎宮煉此丹,先與蒲山打聲招呼,我會親自去清境山取丹,順便為陸真人和清境山護道一二。”
如果沒有先前姜尚真的解釋,葉蕓蕓真要覺得這家伙是在信口開河了。
如今的天闕峰陸雍,絕不能以尋常元嬰修士視之。
一洲版圖上,如今除了玉圭宗和萬瑤宗,別說是云草堂和白龍洞,陸雍都可以完全不賣金頂觀的面子。
陳平安站起身,裴錢立即跟著起身。
陳平安抱拳道:“那就不打攪前輩教拳。”
葉蕓蕓起身,看了眼“鄭錢”,笑問道:“不如讓鄭錢與薛懷切磋一二?”
陳平安看了眼裴錢,裴錢的意思很明確,要不要切磋,師父說了算。真要問拳,一拳還是幾拳撂倒那薛懷,師父發話就是了,她好心里有數,掌握好出拳的次數和輕重。
陳平安笑著搖頭,“今天還是算了吧,以后我們師徒有機會拜訪蒲山再說。”
葉蕓蕓起身相送,這次她一直將師徒二人送到了月洞門那邊,還是那曹沫婉拒了她的送行,不然葉蕓蕓會一路走到府邸大門。
葉璇璣陪著葉蕓蕓一起走在竹林小徑上,以心聲說道:“祖師奶奶,這位曹先生,脾氣挺好的。先前我幫忙續茶水那會兒,都不忘與我點頭致謝呢。”
如果說那個周肥的眼神,會讓女子覺得衣服穿少了。
那么這位曹先生的視線,會讓葉璇璣覺得哪怕給他無意間撞見了一幅美人出浴圖,他都會非禮勿視。
葉蕓蕓淡然道,“確實是個正人君子。”
她其實只說了半句話,還有半句,則不宜與一個家族晚輩多說。
曹沫此人太聰明。
葉璇璣還是有些不敢置信,疑惑道:“他真能幫咱們買到一爐天闕峰坐忘丹?這個人情可真不算小了。青虎宮的陸老宮主,因為那樁陳年恩怨,對所有的山下武夫都很反感。”
此丹最玄妙處,在于能夠讓修士心關處,好似養出山下百姓大門上用以驅邪避穢的兩尊門神,幫助修道之人庇護心關。
每當練氣士坐忘入定,心神沉浸小天地,還能讓一位地仙修士的金丹、元嬰,如披羽衣法袍,所以青虎宮獨門秘制的坐忘丹,在桐葉洲山上一直又有“羽衣丸”的美譽。
青虎宮一位道門真人,曾經為弟子護道下山歷練,被一位遠游境武夫重傷,金丹破碎,大道就此斷絕。
而打傷此人的八境武夫,他師父后來又被武圣吳殳重傷,需要用幾種靈丹妙藥來吊命,青虎宮的坐忘丹就是其中之一,遠游境武夫親自去青虎宮求丹藥,陸雍不管對方如何低聲下氣道歉,只是閉門謝客。最終那位止境武夫熬了十年就逝世,不然加上幾爐坐忘丹,多活個五六年,問題不大。所以說山上恩怨,太容易風水輪流轉,看人笑話的時候偷著樂就行了,就算忍不住笑出聲,笑聲也別太大。
葉蕓蕓點頭道:“既然曹沫開了這個口,陸雍多半會答應的。”
葉璇璣嫣然一笑,壓低嗓音說道:“曹先生一看就是豪閥世族出身,行坐言談之間,很風流蘊藉呢。”
葉蕓蕓難得在蒲山晚輩這邊有個笑臉,破天荒打趣道:“怎的,才下山游歷沒幾天,就忘記山上的花前月下柳梢頭了?”
葉蕓蕓雖然平時不茍言笑,可到底是一山之主,她也不是什么只知道學拳的武癡,不然蒲山不會有今天的盛況。
葉璇璣俏臉一紅,試探性問道:“祖師奶奶,這輩子就沒遇到過心動的男子嗎?”
葉蕓蕓搖搖頭,“男女情愛,無甚意思,不如學拳,屹立山巔。”
陳平安離開這處府邸后,沒有就此離開黃鶴磯返回云笈峰,而是為自己和裴錢都施展了一道障眼法,靈氣漣漪縈繞四周,身形面容讓人看不真切,然后帶著裴錢去了同一條街上的另外一處仙府,在還沒有離開葉蕓蕓府邸的時候,陳平安就已經重新覆上了面皮。
此刻依舊是一位符箓美人開的門,陳平安詢問此處是不是金頂觀供奉蘆鷹的下塌處,符箓美人也不惱,只是笑著不說話,因為不合規矩。陳平安就自報名號和來歷,曹沫,姜氏供奉。一聽說對方姜氏供奉,又有那頭等齋戒牌懸佩在腰間,符箓美人立即說她去通報此事,勞煩曹供奉稍等片刻。
符箓美人雖是傀儡,玉芝崗淑儀樓用上了“陰宅”手段,符箓煉制的美人皮囊本身,就像一座客棧,再讓女鬼或是魂魄寄居其中,就使得每一位符箓美人,無論是姿容還是心智,都與常人無異了。但是淑儀樓符箓美人之所以能夠冠絕一洲,是因為負責繪制符箓的兩位丹青圣手,一位能夠在符紙上繪畫出女子的一份獨到神韻,使得淑儀樓符箓美人,人人各異,明眸善睞,顧盼生姿,絕不死板,另外一位則能夠增添點睛之筆,使得每一位符箓美人都如藏書的善本且孤本。
可惜大妖攻伐,勢不可擋,而且手段暴虐,最終玉芝崗毀棄,淑儀樓倒塌,兩位身為山上道侶的丹青圣手,都選擇了燒盡符箓,然后自毀金丹殉情而死。
在門口等人的時候,陳平安心聲問道:“想什么呢?”
裴錢說道:“送人情比收人情,好像更不容易。”
陳平安笑道:“江湖沒白走。”
裴錢好奇問道:“師父來找這個蘆鷹,是要做什么?”
陳平安說道:“親眼親耳確定一下金頂觀的門風。”
裴錢說道:“金頂觀?尹妙峰和邵淵然?”
陳平安點點頭,“那兩位大泉供奉,都算我們的老熟人了。”
蘆鷹緩緩走到門口,打了個道門稽首,“金頂觀首席供奉,蘆鷹。”
陳平安還了一個道門稽首,“云窟姜氏二等供奉,玉圭宗九弈峰二等客卿,神篆峰祖師堂三等客卿,曹沫。”
裴錢板著臉,忍著笑。
師父這是嘛呢,一連串隨口胡謅的頭銜,這到底是有意顯擺身份,還是故意露怯與人呢?
蘆鷹忍著心中些許不適,神色和善,“不知曹客卿今天登門,所為何事?”
陳平安笑道:“先前有些誤會,必須專程登門,好與供奉真人賠個不是。”
蘆鷹問道:“是白龍洞尤期與人切磋拳腳道法一事?”
龍門境修士尤期,洞府境修士馬麟士。都是一等一的山上修道天才了,尤其是那個在白龍洞輩分極高的麟子,更是板上釘釘的地仙資質,有望成為白龍洞歷史上的一位中興之祖,將來躋身上五境,雖說注定極其不易,卻好歹是可以希冀一二的。多少修道之人,所謂的年輕俊彥,其實連地仙二字都不敢奢望。
陳平安點點頭,“正是此事。”
蘆鷹笑道:“曹客卿是不是敲錯門了,老夫來自金頂觀,可不是什么白龍洞修士。此次之所以離開道觀,只是為那些孩子護道。解鈴還須系鈴人,既然誤會是與白龍洞結下的,就該早早去與白龍洞解開誤會,曹客卿,是不是這個道理?”
“我與一個白龍洞小小龍門境的晚輩,沒什么好聊的。”
陳平安略帶幾分譏諷神色,說道:“供奉真人是桐葉洲山上德高望重的前輩,曹沫久仰大名,不來此地,該去何地?就算是白龍洞兩位祖師爺今天做客黃鶴磯,我也只當是沒看見。至于誤會不誤會的,說實話,我還真不放在心上,誰該給誰道歉,誰該登門做客,其實暫時還兩說。”
蘆鷹撫須而笑,輕輕點頭,感嘆道:“曹客卿是性情中人啊。”
原來又是一個奔著自己金頂觀頭銜而來的家伙。
這一路,蘆鷹實在是見多了。山上的譜牒仙師,山下的帝王將相,江湖的武夫豪杰,多如過江之鯽。
大體上都是稱心如意的,吳殳嫡傳弟子的郭白箓,和云草堂武夫修士,都很安分守己,就是白龍洞這邊不消停,倒也好,讓他蘆鷹露面機會更多。比如先前在那大泉蜃景城,馬麟士這個小惹禍精,招惹到了一個皇親國戚。
一個瘸腿斷臂的邋遢漢子,在酒樓里與一幫糙漢子喝酒,大大咧咧的,好像帶著一身的馬糞味道,誰能想到這種貨色,竟然是大泉女帝的弟弟?
然后在這規矩森嚴的云窟福地,又是這個馬麟士,害得尤期,被一個自稱無敵小神拳的小胖子,打得昏死過去。丟盡了顏面,尤期這些天一邊鬧著要返回師門,一邊秘密飛劍傳信白龍洞。蘆鷹就當是看個熱鬧散心了。這會兒蘆鷹之所以耐心極好,陪著一個狗屁倒灶的玉圭宗末等客卿消耗光陰,
在山上譜牒當中,更加散淡的客卿,本就不如供奉,眼前這個自稱玉圭宗末等客卿的家伙,還真讓蘆鷹提不起什么結交的興致。
倒是那個當時蹲在欄桿上的那個白衣少年,別看吊兒郎當,滿嘴胡話,卻極有可能是一位宗字頭的譜牒地仙,不顯山不露水。路數比他蘆鷹還要野修,竟然會仗著境界,敢在姜尚真的云窟福地,對尤期施展定身術,讓蘆鷹頗為上心。當然還有那個讓蘆鷹已經記仇在心的周肥,蘆鷹就不敢輕舉妄動。
如今的桐葉洲,遍地渾水,過江龍實在太多。比如那個來自三山福地的萬瑤宗,一對父女,仙人的韓玉樹,玉璞境的韓絳樹,杜老觀主就極其忌憚。
說實話,只要不是遠道而來的別洲修士,蘆鷹對自家桐葉洲的本土修士,真沒幾個能入得自己法眼了。
比如眼前這個頭銜多達三個、卻沒一個真正分量足夠的家伙,蘆鷹就漸漸沒了耐心。不曾想那人竟然還有臉視線偏移,瞧了瞧大門內,大概是在暗示自己這位供奉真人,為何不帶他們進門一敘?蘆鷹心中冷笑不已,剎那之間,他就以元嬰修士大神通,試圖勘破那道山水漣漪障眼法,蘆鷹毫無在意此舉,是否犯忌,想要憑此來確定一下曹大客卿的斤兩。
那曹沫立即再起一座山水障眼法,臉色隱隱作怒。
蘆鷹心中大定,果然是一位境界尚可的山上金丹客。
曹沫摔袖而去,走下臺階,突然轉頭說道:“以后供奉真人再帶人下山歷練,最好選擇中午出門。”
蘆鷹始終站在原地,聽得一頭霧水,誤以為是山上修道之人掰扯的一句玄妙語。
裴錢淡然道:“因為早晚會出事。”
蘆鷹臉色陰沉起來。
境界不高,地位不高,膽子倒是不小,果然是那譜牒仙師出身,估計是憑著祖師堂積攢下來的香火情,才在云窟福地和玉圭宗九弈峰撈了個供奉、客卿。
蘆鷹第一次抬腳跨過門檻,那兩人立即快步離去,其中曹大客卿還有意無意扯了扯腰間齋戒牌。
蘆鷹收回那只腳,冷笑一聲,轉身后老元嬰嘀咕一句,這些個狗日的譜牒仙師,到哪里都改不了吃屎的臭毛病。
大街上,陳平安和裴錢都聽見了蘆鷹那句嘀咕言語,裴錢笑道:“師父,這家伙吵架本事很高啊,罵自己比罵人還兇,輸不了。”
陳平安卻皺起眉頭,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但是毫無線索。
是一種出現了紕漏、遇到了萬一的某種直覺,沒有道理可講。
真要講道理,大概就是這位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一貫挨了打就比較長記性。
裴錢說道:“師父,此人道心污穢不堪,金頂觀選用蘆鷹擔任首席供奉,門風好不到哪里去。”
陳平安嗯了一聲。
蘆鷹與那跟在身邊的符箓美人調笑幾句,晃蕩回住處后,讓那美人離開,老元嬰片刻之后,一瞬間跌坐在椅上,雙手死死抓住椅把手,一臉匪夷所思,汗流浹背,喃喃道:“怎么可能,此人不是已經返回蠻荒天下了嗎?”
先前蘆鷹以一道獨門秘術勘破障眼法,本來是想要故意打草驚蛇,確定一下那客卿曹沫是否金丹,順便看一眼那女子的真實姿容。若是生得好看,不看白不看。
這道蘆鷹得自一處秘境仙府的神道術法,能夠看清一個人的真實面相。
只不過一般情況下,蘆鷹不會輕易祭出,一來用處不大,山上修士,面容如何,根本不重要,重要是譜牒,身份,境界,法寶。再者蘆鷹的修道之本,之所以能夠一步步成為元嬰,大半機緣,都出自那座破碎秘境的上古府邸,而那筆陳年舊賬,又牽扯到與兩個宗門十數位譜牒嫡傳悉數身死的慘案,所以哪怕面對那個白衣少年,還有站在黃衣蕓身邊的周肥,蘆鷹都會當自己沒有這門比較雞肋的神通。
哪里想到這一瞧,就給蘆鷹瞧出了一樁潑天大禍。
當年在金頂觀年輕金丹邵淵然的修道之地,書案之上,蘆鷹無意間瞥見過一幅人物畫卷,邵淵然在上邊寫了兩個名字。
陳隱,陳平安。
當時邵淵然就神色微變,蘆鷹便知道其中必然大有玄機。最終雙方一番勾心斗角,蘆鷹才得到了一個模糊答案,此人身份難測,來歷古怪,曾經在大泉王朝興風作浪一場,但是邵淵然只說他可以肯定,大泉蜃景城的圍而不攻,能夠得以保全,是此人原本打算將一座京城視為囊中物了。邵淵然那小子也夠心狠,非但不用蘆鷹發心誓,只是多說了一句話,就讓蘆鷹比發誓保密更管用了,因為邵淵然說此人,陳隱和陳平安都是化名,真實身份,極有可能是年輕十人之一,蠻荒天下托月山百劍仙之首,斐然。
蘆鷹擦了擦額頭汗水,長呼出一口氣。
斐然。陳隱,陳平安。
曹沫,姜氏供奉?神篆峰客卿?
為何玉圭宗最終與大泉王朝一樣,險之又險,卻最終屹立不倒?是不是這里邊?
蘆鷹又開始滿頭汗水,就干脆不去擦拭了,道心不穩,只覺得鬼門關走了一遭。
老子反正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不知道。曹沫也好,斐然也罷,隨你們鬧騰去,這樁事情,就算在金頂觀杜含靈那邊,老子也絕口不提半個字。
蘆鷹動作僵硬,緩緩轉頭,望向屋門口那邊,一個發髻扎丸子頭的黑衣女子,斜靠屋門,她雙臂環胸,似笑非笑。
蘆鷹剛要起身,背后就有個溫醇嗓音微笑道:“坐。”
一個青衫客站在椅子后邊,一根手指輕輕抵住椅背。
蘆鷹立即放回剛剛抬起的屁股,呆坐在椅上,好像淪為那個挨了一道定身術的尤期,見過無數大風大浪的老元嬰,紋絲不動,除了汗水直流,整個人都不敢隨便起念。
背后那人雙手疊放在椅背上,笑呵呵問道:“晚輩擅自登門入室,供奉真人會不會生氣啊?”
蘆鷹不敢搖頭晃腦幅度過大,只敢稍稍搖頭,一個六親不認的山澤野修,好像譜牒仙師見著了自家的開山老祖師,斬釘截鐵道:“不會不會,晚輩不敢,絕不可能!”
片刻之后,蘆鷹面如死灰,嘴唇發抖。
因為不愿束手待斃的老元嬰,施展了又一門壓箱底的逃命本領,將那金丹和元嬰都悄悄凝聚在一粒心神之上,倏忽消逝,想要離開府邸,去與如今唯一信得過的止境武夫黃衣蕓通風報信,至于什么云窟福地姜氏,什么玉圭宗神篆峰,他都不敢信了。到時候拉上葉蕓蕓,躲在她身邊,再死死護住一處鏡花水月,迅速告知金頂觀,自己就有一線生機,而且至多就是名副其實的一線生機。要說昭告天下什么的,拉倒吧,且不說那姜尚真會不會給機會,就算做得到,蘆鷹不到必死境地,也絕不愿意如此拿一條命去換功德。揭穿了玉圭宗與蠻荒天下的勾結內幕,又能如何?一樁文廟功德全部落在了金頂觀頭上,他蘆鷹卻是身死道消得徹徹底底。
只是千算萬算,蘆鷹都沒有算到,那一粒能讓仙人難測的心神,竟是兜兜轉轉,好像在天地間鬼打墻了。
背后那人笑道:“見風使舵墻頭草都當不好,怎么當的元嬰前輩老神仙?”
蘆鷹喟嘆一聲,以相對生疏的蠻荒天下大雅言開口說道:“斐然,栽在你手上,我心服口服,要殺要剮都隨你了。”
那人點點頭,說了兩個字,好的。
蘆鷹立即苦著臉,再無半點英雄氣概,“斐然劍仙,我們再聊聊?只要為我留條活路,我絕對是萬事可做的。”
那人伸出一只手,五指如鉤,掐住蘆鷹的脖子,剎那之間,蘆鷹別說是嘴上開口,就連心聲言語都成了奢望,但是那人偏偏催促道:“聊?你倒是說話啊。活路?別說是一個元嬰蘆鷹,那么多死了的人,都給你們桐葉洲留下了一條活路。供奉真人罵人和說笑的本事,真是天下第一。”
裴錢閑來無事,就坐在門檻上。
師父怎么說怎么做,她都不管,裴錢只是伸手摸了摸發髻,再揉了揉額頭。不知不覺,好多年沒貼符箓了。
很多年前,在年輕女子還是個小黑炭的時候,師父會幫她洗頭,教她怎么打理亂糟糟的頭發。沒有什么山窮水惡,人心鬼蜮,師徒兩人在遠游路上,好像處處山清水秀。
很多年后,當她一個人行走江湖,總能聽到投師如投胎的說法,她覺得老話說得真是有道理,認了師父,她就像一個重新投胎做人的小姑娘,投了個好胎,天底下最好了。
其實這些年,師父不在身邊,裴錢偶爾也會覺得練拳好苦,當年如果不練拳,就一直躲在落魄山上,是不是會更好些。尤其是與師父重返后,裴錢連師父的袖子都不敢攥了,就更會如此覺得了。長大,沒什么好的。但是當她今天陪著師父一起潛入府邸,師父好像終于不用為了她分心勞神,不需要刻意叮囑吩咐她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而她好像終于能夠為師父做點什么了,裴錢就又覺得練拳很好,吃苦還不多,境界不夠高。
等到裴錢回過神,發現師父已經搬了條椅子,與那蘆鷹相對而坐。
陳平安轉頭教訓道:“大敵當前,這都敢分心?”
裴錢撓撓頭,“師父在啊,就偷個懶。”
陳平安瞪了一眼。
裴錢趕緊說道:“曉得嘞,師父,我下次一定注意啊。”
不過說實話,哪怕裴錢站著不動,挨那元嬰蘆鷹一道殺手锏術法又如何,還不是她受點傷,然后他毫無懸念地被三兩拳打死?
真不是裴錢瞧不起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只談體魄,哪怕是那玉璞境,真是紙糊竹篾一般。
挨一兩拳就喜歡直挺挺倒地裝死,可勁兒坑她的錢。
只不過裴錢哪里敢與師父說這種話,求啥都別求板栗,掌律長命這個上了歲數的女子,說話還是有點水準的。
裴錢環顧四周,是一座劍氣森嚴的小天地。
師父是劍仙了啊。
陳平安不知道裴錢在胡思亂想些什么,只是拉著一位久仰大名的元嬰老前輩閑聊談心。
一邊聽蘆鷹講那斐然流傳不廣的幾個事跡,一邊笑罵道:“狗日的東西,厚顏無恥,我可沒他這樣的孫子。”
蘆鷹心中悲涼萬分,斐然劍仙你跟我演啥呢?事已至此,意義何在?
陳平安倒是不介意蘆鷹堅信自己是那斐然。
最好金頂觀杜含靈也是如此認為的,一旦雙方各自“心知肚明”,形勢就會變得極有意思。
約莫半個時辰后,蘆鷹先將那府上擔任門房的符箓美人,遙遙施展定身術,再獨自將曹沫客卿送到大門口,金頂觀首席供奉雖然和和氣氣,只是神色間難免流露出幾分倨傲氣態,顯然依舊是以前輩自居,與曹沫勉勵了幾句,雙方就此別過。
姜尚真拿出了一條通體雪白的云舟渡船,當然是私人珍藏。渡船以福地月色與白云煉化而成,夜中遠游極快,品秩與落魄山的“翻墨”龍舟差不多。
姜尚真沒有一起乘坐渡船北上,說是還需要在云窟福地再待個把月,等到胭脂臺的三十六位花神評選完畢,他再動身去天闕峰碰頭。
白玄比較樂呵,終于能夠人手一間屋子了,周肥老哥這樣既有錢又仗義的朋友,值得結交。
九個孩子當中,孫春王一直沒有露面,始終被崔東山拘押在袖里乾坤當中,崔東山很好奇這個死魚眼小姑娘,在里邊到底能熬幾個十年。
修士道心一物最古怪,可能是一塊璞玉,需要精心雕琢,可能是一塊鐵,兇狠錘煉,可能是水中月,外物將其打碎復歸圓,
可能是
所以也不是所有劍仙胚子,都適宜在崔東山袖中磨礪道心,除了孫春王,其實白玄和虞青章都比較合適。
崔東山坐在欄桿上,掏出一把折扇,輕輕敲擊掌心,問道:“聽小胖子說在簪子里邊練劍的那些年,你小子其實挺啞巴的,除了吃飯練劍睡覺,至多是與虞青章借些書看,冷眼冷臉的,讓人覺得很不好相處。怎么一見著我先生,就大變樣了?”
白玄坐在一旁,小心翼翼醞釀措辭,怯生生道:“如入芝蘭之室,久而自芳也。”
崔東山扯了扯嘴角,“不夠真誠啊。”
白玄耷拉著腦袋,沉默許久,抬起頭,望向遠處的云海,云海落日,風景奇絕,很像家鄉城頭。
崔東山說道:“為什么要給自己取個小小隱官的綽號?”
白玄低聲道:“我師父是龍門境劍修,師父的師父,也才金丹境。其實我們仨都很窮的,為了讓我練劍,就更窮了。”
崔東山說道:“你師父是一位女子?”
白玄嗯了一聲,“長得不好看,還喜歡罵人。我小時候又貪玩,每次被罵得傷心了,就會離家出走,去太象街和玉笏街那邊逛一圈,埋怨師父是個窮光蛋,想著自己如果是被那些有錢的劍仙收為徒弟,哪里需要吃那么多苦頭,錢算什么,”
小時候。
其實這會兒的白玄,也還是個孩子。
只是天底下所有的孩子,都會覺得自己不小了,所有的老人,都在害怕自己太老了。
崔東山說道:“你師父在戰場上是不是受了重傷,她去世前,你一直陪著?”
白玄沉默很久,最后點頭,輕聲道:“也沒一直,就只是陪了師父一宿,師父撤出戰場的時候,本命飛劍沒了,一張臉龐給劍氣攪爛了,如果不是隱官大人的那種丹藥,師父都熬不了那么久,天不亮就會死。師父每次竭力睜開眼皮子,好像要把我看得清楚些,都很嚇人,她每次與我咧嘴笑,就更嚇人了,我沒敢哭出聲。我其實曉得自己當時那個樣子,沒出息,還會讓師父很傷心,可是沒辦法,我就是怕啊。”
所以白玄,才會那么害怕滿臉血污的女鬼。
白玄輕聲說道:“那場架,沒打贏,可咱們也沒打輸啊,所以我特別感激陳平安,讓我師父,師父的師父,都沒白死。”
崔東山問道:“過去這么久了,有沒有想跟你師父說的?”
“沒想過。”
白玄搖搖頭,想了想,說道:“大概會說一句,我會好好練劍,師父放心。”
孩子神色專注,在想師父了。
崔東山哦了一聲。
剎那之間。
天地茫茫,然后白玄看到不遠處,站著一個滿臉血污的女鬼,認出她是自己的師父。
師父在看著他。
白玄突然發現自己,原來有好多話想要跟師父說,而且也不怎么怕她的模樣了。
白玄走過去,伸出手,輕輕抓住她的袖子。
崔東山站在師徒二人的身后遠處,遠遠看著這一幕。
渡船上,陳平安在自己屋子里邊,篆刻一枚朱文印章,在山下,金石篆刻一途,一向是朱文比白文難。
裴錢安靜坐在一旁,在師父篆刻完底款后,問道:“師父是要送給青虎宮陸老神仙?”
清境山天闕峰,青虎宮陸雍。
裴錢印象深刻,是個極其會說話的老神仙,與人客套和送出人情的功夫,一絕。
師父說此次往北,歇腳的地方就幾個,除了天闕峰,渡船只會在大泉王朝的埋河和蜃景城附近停留,師父要去見一見那位水神娘娘,以及據說已經臥病不起的姚老將軍。
陳平安笑著點頭,“見面禮嘛。”
那枚印章的邊款:心善是最好的風水。
底款:清境。
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摞書籍,買自驅山渡集市,“回屋子抄書去。”
裴錢卻沒有挪步,取出了紙筆,在師父這邊抄書。
陳平安也沒攔著,起身看著裴錢的抄書,點頭道:“字寫得不錯,有師父一半風采了。”
裴錢剛要說幾句誠心言語,師父就彎曲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擊,提醒道:“抄書寫字要專心。”
陳平安坐回位置,拿起一本書。
弟子抄書,師父翻書。
與大泉王朝南方邊境接壤的北晉國,比起南齊唯一好點的,就是延續了國祚,經過這些年的休養生息,總算恢復了幾分生氣,
而南齊的京城,作為曾經蠻荒天下一座軍帳的駐扎地,一國山河的下場,可想而知。文武廟全部搗毀,至于城隍、土地,山水神祇,悉數被桐葉洲本土妖族占據高位,從廟堂到江湖,已經不是烏煙瘴氣可以形容的了。
這天陳平安走出屋子,來到船頭,裴錢正在俯瞰山河大地,她身邊跟著納蘭玉牒和姚小妍兩個小姑娘。
陳平安問道:“是不是會路過金璜府地界?”
裴錢使勁點頭,估算了一下,“約莫八百里。”
她還以為師父會忘了這茬。
遙想當年,只有她一個人陪著師父游歷桐葉洲,裴錢第一次親眼見到山神娶親的敲鑼打鼓,后來還無意間卷入了一場山神水君的廝殺。
與師父重逢之前,裴錢獨自一人沿著舊路線游歷桐葉洲,期間就經過了那座重建的金璜府,只是裴錢沒去拜訪的念頭。
那位北晉國的金璜府府君,當年被大泉王朝三皇子帶人設計,淪為階下囚,給拘押到了蜃景城,不曾想卻因禍得福,逃過了那場劫難。
裴錢與師父大致說了一下金璜府的近況,都是她先前獨自游歷,在山下道聽途說而來。那位府君當年迎娶的鬼物妻子,如今她還成了鄰近大湖的水君,雖說她境界不高,但是品秩可相當不低。據說都是大泉女帝的手筆,已經傳為一樁山上美談。
陳平安笑道:“正好,當年我與那位山神府君,約好了將來只要路過就去金璜府做客,與他討要一杯酒喝。”
崔東山在欄桿上散步,身后跟著雙手負后的白玄,白玄身后跟著個走樁練拳的程朝露,崔東山喊道:“先生和大師姐只管去做客,渡船交給我了。”
白玄身后背了一把竹鞘竹劍。
納蘭玉牒和姚小妍有些雀躍,期待不已。
山神府唉,多稀罕的地兒,她們都沒瞧過呢。
陳平安祭出一艘符舟,要帶著裴錢和兩個小姑娘御風遠游。
何辜和于斜回兩個飛奔而來,嚷著要一起去長長見識。
白玄嘆了口氣,搖頭晃腦,“孩子氣,幼稚得很啊。”
結果被崔東山一把抓住腦袋,遠遠丟向了符舟那邊。
白玄大笑一聲,擰轉身形,竹劍出鞘,白玄腳踩竹劍,迅速跟上符舟,一個飄然而落,竹劍自行歸鞘。
看得何辜和于斜回羨慕不已,白玄這家伙不愧是洞府境。
納蘭玉牒沒好氣道:“曹師傅說了,不許我們泄露劍修身份。”
白玄嗤笑道:“小姑娘家家的,頭發長見識短,有崔老哥在,山山水水,風里來云里去,小爺我百無禁忌。”
裴錢笑問道:“百無禁忌?大白鵝教你的道理?”
白玄趕緊掂量了一下“大師姐”和“小師兄”的分量,大概覺得還是崔東山更厲害些,做人不能墻頭草,雙手負后,點頭道:“那可不,崔老哥叮囑過我,以后與人言語,要膽子更大些,崔老哥還答應教我幾種絕世拳法,說以我的資質,學拳幾天,就等于小胖子學拳幾年,以后等我獨自下山歷練的時候,走樁趟水過江河,御劍高飛過山岳,瀟灑得很。崔老哥先前感慨不已,說未來落魄山上,我又是劍仙又是宗師,所以就屬我最像他的先生了。”
裴錢微笑道:“學拳好。”
白玄覺得有些不對勁,趕緊亡羊補牢,“裴姐姐,以后真要切磋,你可得壓境啊,我畢竟年紀小,學拳晚。”
裴錢點頭道:“沒問題,到時候我需要壓幾境,都由你說了算。”
白玄哈哈笑道:“裴姐姐是習武之人,一定要一口唾沫一顆釘啊。不過裴姐姐不用太擔心,我雖然學拳晚,但是我學拳快、破境更快啊,到時候咱倆切磋,估計裴姐姐不用壓境太多。”
裴錢嗯了一聲,“肯定的。”
陳平安瞥了眼白玄,眼神憐憫,這個自作聰明的小王八蛋,好像比陳靈均還要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
白玄以心聲問道:“玉牒玉牒,這個裴錢到底武夫幾境?咱們可是同鄉,你不能胳膊肘往外拐,故意騙我。”
納蘭玉牒說道:“裴姐姐一直沒說自己的境界啊,小妍在云笈峰那邊問了半天,裴姐姐都只是笑著不說話,到最后給小妍問煩了,裴姐姐只說她如果跟師父切磋的話,大概百來個裴錢才能勉強打個平手。”
白玄看了眼那個年輕女子,怪可憐的,身為隱官大人的開山大弟子,資質天賦看來都很平常啊。
距離那金璜府還有百余里山路,符舟悄然落地,一行人步行去往山神府。
白玄問道:“曹師傅,鬧哪樣,兩條腿走路多費勁,不夠仙氣,小心咱們在金璜府門口吃個閉門羹。府君大人,一聽就是個有自己宅子的大官,崔老哥與我說過,在浩然天下,宰相門房三品官,牛氣得很。”
納蘭玉牒埋怨道:“就你話多。洞府的境界,劍仙的口氣。”
何辜點頭道:“”
于斜回補充道:“小小隱官這個綽號不太夠,大大隱官才配得上咱們白玄。”
白玄斜眼他們仨,“等我開始學拳,隨隨便便就是五境六境的,再加上個洞府境,你們自己算一算,是不是就是上五境了。”
陳平安笑著搖搖頭。
裴錢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根綠竹杖,
她想起一事,就是在這附近,她人生當中第一次拿到了符箓,一張寶塔鎮妖符,一張陽氣挑燈符,不過起先是師父借給她的,用來幫她壯膽子,后來才送給她。
裴錢悄悄說道:“師父,在金甲洲那邊,我碰到符箓于仙了。”
陳平安有些驚訝,“那位被譽為獨占符箓一道的于老神仙?”
裴錢笑著點頭,赧顏道:“戰場上,于老前輩不但幫我打殺了一頭玉璞境妖族,最后還送了我那頭玉璞境的本命物,半仙兵品秩。”
陳平安感慨道:“前輩果然仙氣無雙,就該于老前輩合道星河,躋身十四境。”
裴錢嗯了一聲。
百余里山路,對于陳平安一行人而言,其實不值一提。而且相較于上次陳平安途經此地的崎嶇道路,要寬闊許多,陳平安瞥了幾眼,就知道是朝廷官府的手筆。
路過一座橫跨溪澗的石拱橋,陳平安蹲在橋頭看那十分嶄新的界記碑,微微皺起眉頭。
他有些猶豫,要不要拜訪金璜府了。
裴錢問道:“師父,怎么了?”
陳平安起身道:“可能會有是非。”
稍作思量,陳平安笑道:“沒關系,我喝完酒就走。”
距離金璜府三十里,山清水秀,溪水潺潺,臨水建有一處行亭。
有一隊披甲銳士在路旁散亂而坐,小賭怡情,只是嗓門都不大,因為行亭里邊還有一位盤腿吐納的修道之人,手捧拂塵。
一位年輕武將斜靠亭墻外,雙臂環胸,閉眼屏氣凝神。
陳平安讓裴錢他們停步,獨自走向前。
行亭內外兩人,觀海境修士,五境武夫。
年輕武將睜開眼,淡然道:“如果你們是去金璜府,就可以回了,如今這邊已經山水封禁。”
陳平安轉頭望向一處,溪澗一處碧綠幽幽的稍深水潭當中,浮現出一顆臉色慘白的臉龐,一頭青絲如水草散開,少女面容,身穿一件石榴裙,然后她坐在對岸石上,不過雙腳所穿繡花鞋,依舊沒入溪水,她好像故意與那年輕武將爭鋒相對,笑道:“封山?我們金璜府怎么不知道?這位先生如果是要去府上做客,我可以帶路。”
行亭里邊的老神仙冷哼一聲,輕揮拂塵,行亭外的溪澗如被筑造水壩,攔截流水,水位一直抬升,再無溪水流入那處小水潭。
那女鬼也不介意,只是她身形稍矮,雙腿入水更多,好像記起一事,與那青衫男子說道:“不用擔心原路返回,會被某些人穿小鞋,咱們金璜府有路直通松針湖,泛舟游湖,風景極美,想要登岸,無需計較渡船會不會被蟊賊偷去,松針湖的湖君娘娘,本就是我們金璜府的夫君夫人哩。”
陳平安這才開口笑道:“那就叨擾了。”
那位施展水法截取溪水的老神仙,終于睜開眼睛,冷笑道:“小小水鬼,大放厥詞,活膩歪了?”
年輕武將好像改了主意,揮揮手,示意那些披甲武卒放行,還與那佩刀懸酒壺的青衫男子說道:“你們最好不要在那金璜府逗留太久,神仙打架俗子遭殃,不是一句玩笑話。至于游覽松針湖,倒是可以隨意。”
陳平安拱手謝過。
年輕武將點點頭。
陳平安走在溪邊道路上,那頭金璜府出身的女鬼則一手拎著裙角,行走水面上。
行亭那邊。
名為郭儀鸞的觀海境老修士走到門口,譏笑道:“劉將軍,你倒是好說話,說放行就放行。”
年輕人,名叫劉翚,才二十多歲,就已經是正五品武將,關鍵是還有個北晉國臨時設置的五方山水巡檢身份,也就是說一國北岳山水地界,年輕人可以指揮調動山君之下的所有山水神靈,各州郡縣城隍,各地文武廟,都受年輕人轄制。
劉翚是北晉國的郡望大族出身,不過卻是靠軍功當上的將軍,道理很簡單,家族早已覆滅在那場一洲陸沉的浩劫中。
除此之外,傳聞年輕人與北晉新帝,相逢于患難之際。
而更有小道消息,說皇帝陛下那個聯姻外嫁別國的妹妹,其實與這個年輕將軍,是有故事的。
年輕武將神色淡然,“一個不小心,真要與大泉王朝撕破臉皮,打起仗來,郭仙師可能比我更好說話。”
老修士臉色陰沉,冷哼一聲,返回行亭繼續吐納修行。
金璜府的山水譜牒,其實早已“搬遷”到了大泉王朝,而金璜府卻位于毫無爭議的北晉國版圖之上,所以再不挪窩,就會名不正言不順。哪怕是吵到大伏書院的圣人山長那邊去,也還是大泉王朝和金璜府不占理。
現在比較微妙的事情,其實還是那座八百里水面的松針湖,這座大湖的歸屬以及劃分,確實有待商榷。
北晉皇帝的意思很明確,金璜府必須北遷,最好還能夠拿下整座松針湖,若是大泉那邊仗勢欺人,那就去書院找圣人評理。
北晉這邊的底線,就是將松針湖一分為二,讓那座湖君水府只占據約莫四分之一的松針湖水域。
關于此事,兩國已經其實吵了好幾年,鬧哄哄的,大泉王朝,廟堂上下,都極為強硬,尤其是一些青壯官員和邊關武將,都已經嚷著要讓北晉聽一聽馬蹄聲了。
溪澗中,那女鬼轉頭望向岸上,微笑道:“客人瞧著面生。”
陳平安笑道:“姑娘覺得我面生很正常,約莫二十來年前,我路過金璜府地界,剛好瞧見了府君大人的迎親隊伍,后來還有幸見過府君一面,當年沒能喝上一杯蘭花釀,這次路徑貴地,就想著能否有機會補上。”
那女鬼愣了愣,立即有了些疑心。
因為當年她就在那山神娶親的隊伍當中,怎么不記得見過此人?
陳平安其實先前一眼就認出了她,笑道:“姑娘你還記不記得,當時有個黑炭小丫頭,不小心犯了山水忌諱?你們非但沒有計較,后來接到山神夫人返回金璜府,姑娘你當時手持燈籠,得了老嬤嬤的許可后,你還邀請過我去參加婚宴,只不過我當時著急趕路,錯過了府君大人的新婚酒宴。”
裴錢手持行山杖,會心一笑。
那女鬼驀然而笑,“是你?!那會兒你還是個少年……年輕公子呢!難怪我沒有認出來。”
可不是任何人都能撞見山神娶親的,要么就是個病秧子,陽氣太稀薄,要么就是下山游歷的修道之人了。
只是女鬼心中幽幽嘆息,眼前這位男子,多半不是什么山上高人了。
不然才短短二十年,對方就面容變化如此之大,教她全然認不出。
如今金璜山神府和松針湖君府,是一家親,府君老爺和湖君夫人,比那山上修士更加神仙道侶。
但當下山水兩府,依舊是個多事之秋的處境。
不然行亭那邊,就不會有人說什么山水封禁的混賬話了。
一位觀海境的老神仙,確實道法不俗,可一般情況下,哪敢與金璜府和湖君府犯橫。
說到底,還是背靠大樹好乘涼。自家老爺夫人是如此,那位老神仙也是這般。問題在于自家金璜府不在大泉王朝境內,而是位于北晉國境內。
那女鬼伸手在袖口上一抹,雙指間捻住一條寸余長短的青魚,朝那尾小青魚,她輕輕呵了一口氣,對其“點睛”,再心聲言語道數句,然后輕輕一丟,游魚入水,一個擺尾,去勢極快,倏忽不見。
那尾傳信青魚很快就趕到了金璜府門房那邊,山精出身的老人,不敢怠慢,立即將消息稟報上去。
一位身穿金色法袍的男子,正是昔年北晉五岳山君之下的第一山神,金璜府府君,鄭素。
他得到那條青魚密信后,立即動用大泉王朝贈予的一把傳信飛劍,傳訊坐鎮湖君府的妻子,柳幼蓉。
當年那場廝殺,如果不是那個過路人,一符一劍就截殺了松針湖淫祠水神,否則后患無窮。
只不過這個內幕,除了妻子和幾個心腹,鄭素沒有多說。
鄭素今天走到大門口,耐心等待那位有恩于金璜府的“少年仙師”。一位府君大人,流露出近些年少有的喜慶神色。
去往金璜府的道路上,裴錢手持行山杖,突然喊了一聲師父。
陳平安轉過頭,“怎么了?”
裴錢咧嘴一笑,沒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