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河水神將那仰慕已久的大劍仙左右領進門,繞過一堵與埋河水運牽連的影壁,穿廊過道,到了大堂那邊,一位老廚子剛從灶房返回,手持一只小碟,裝著劉家鋪子的朝天椒,重油熬煮過了,鮮紅鮮紅,一股子辣味,老廚子結結巴巴問道:“娘……娘,朝天椒還……還要么?”
先前水神娘娘嫌棄今夜的油爆鱔魚面不夠勁,就讓老廚子去炒一碟朝天椒,不曾想沒等著,劍仙就駕臨碧游宮了。
她瞥了眼老廚子手里邊的小菜碟,看了眼桌上的那盆油爆鱔魚面,最后轉頭望向身邊的劍仙左右,她怪難為情的。
難得吃一頓宵夜,就給撞見了。早知道就換個小碗。
左右說道:“水神娘娘只管繼續吃宵夜,我不著急返回桐葉宗。吃完之后,我再說正事。”
瞅瞅,什么是平易近人的劍仙,什么是溫良恭儉讓的讀書人?眼前這位文圣老爺的嫡傳,就是了。她只覺得文圣一脈的讀書人,咋個都這么善解人意?
她試探性問道:“給左先生也來一碗?”
左右在一旁落座,看了眼桌上的那只大盆,道:“不用。”
“那就勞煩左先生等我片刻,天大地大肚皮最大,哈哈。”
她說完了客氣話,就不再客氣,從老廚子手中接過那菜碟,倒入面條中,手持筷子一通攪和,然后開始埋頭吃宵夜,習慣性將一條腿踩在椅子上,突然想起左先生就在一旁,趕緊端正坐好,每三大筷子,就拿起桌上酒壺,抿一口碧游宮自家釀造的酒水,酒釀烈,搭配朝天椒,每次喝酒之后,個子矮小的水神娘娘,便要閉上眼睛打個激靈,痛快痛快,胡亂抹一把臉上汗水,繼續吃那“碗”鱔魚面。
碧游宮沒那亂七八糟的繁文縟節,談不上規矩森嚴,比如老廚子到了大堂就再沒走,理由充分,等水神娘娘用完餐,他要帶走碗碟。
一些個埋河溺死水鬼出身的碧游宮女官、丫鬟神侍,也都小心翼翼攢簇在門外兩側,畢竟一位劍仙可不常見,過來沾一沾劍仙的仙氣也好。她們都不敢喧嘩,只是一個個瞪大眼睛,打量著那位坐在椅上閉目養神的男子。原來他就是那位兩次“蒞臨”桐葉宗的左先生啊。用自家水神娘娘的話說,就是一劍砍死飛升境杜懋,天上地下,唯有我左先生。在左先生面前,咱們桐葉洲就沒一個能打的,玉圭宗老荀頭都不行,新宗主姜尚真更不夠看。
埋河水神吃完了面條,朝大門口那邊瞪眼道:“還沒看夠?!”
嘩啦啦飄蕩散去。
她選擇坐在左右對面,但是挑了張靠近大門些的椅子落座,笑道:“對不住左先生了,我這碧游宮平日里,沒什么神仙老爺光顧的,他們總埋怨我這水神娘娘沒牌面,這次就讓他們好好開開眼。”
左右睜眼說道:“無妨。”
他之所以御劍南下埋河,今夜造訪碧游宮,是因為有些東西,要親手交給眼前這位被小師弟說成“一條埋河都裝不下她那份豪杰氣概”的水神娘娘。當年在劍氣長城那座酒鋪子外邊,陳平安親口所說,當時居中而坐的兩人先生,喝著小酒,以關門弟子的山水故事佐酒。
埋河水神這座碧游府,當年從府升宮,波折重重,如果不是大伏書院的君子鐘魁幫忙,碧游府興許升宮不成,還會被書院記錄在冊,只因為埋河水神娘娘執意討要一本文圣老爺的典籍,作為未來碧游宮的鎮宮之寶,這確實不合規矩,文圣早已被儒家除名,陪祀神像早已被移出文廟,所有著作更是被禁絕銷毀,需知大伏書院的山主,更是亞圣府出來的人,所以碧游府依舊升為碧游宮,埋河水神娘娘除了感激鐘魁的仗義執言,對那位大伏書院的山主圣人,印象也改觀不少,學問不大,度量不小。
她似乎破天荒十分局促,而左右又沒開口言語,大堂氣氛便有些冷場,這位埋河水神絞盡腦汁,才想出一個開場白,不知道是羞赧,還是激動,眼神熠熠光彩,卻有些牙齒打顫,挺直腰桿,雙手握緊椅把手,如此一來,雙腳便離地了,“左先生,都說你劍術之高,劍氣之多,冠絕天下,以至于左先生方圓百里之內,地仙都不敢靠近,光是那些劍氣,就已經是一座小天地!只是左先生悲天憫人,為了不誤傷生靈,左先生才出海訪仙,遠離人間……”
左右搖頭道:“沒那么夸張,當年只要有心收斂,劍氣就不會傷及旁人。”
她感嘆道:“左先生真是強!”
左右說道:“水神娘娘喊我左右就行了,‘先生’稱呼不敢當。”
她使勁搖頭道:“不行不行,不喊左先生,喊左劍仙便俗氣了,天底下劍仙其實不少,我心目中的真正讀書人卻不多。至于直呼名諱,我又沒喝高,不敢不敢。”
左右也懶得計較這些,站起身,從袖中取出一本書,走向那位埋河水神。
她立即蹦跳起身,雙手趕緊在衣裳上搓了搓,畢恭畢敬接過那本泛黃書籍。
書是最尋常材質,昔年中土神洲一個小國書肆版刻而成,除了初版初刻,再無其它可以稱道之處。因為書商財力平平,書肆規模不大,紙張、字體、刻印種種環節,更是都不入流。當時書籍銷量不好,先生便自掏腰包,一口氣買了近百本,而且還是讓幾位弟子去不同書鋪購買,就是怕書鋪一本都賣不出,覺得沒資格占據書鋪一席之地,便要丟到庫房里邊,從此徹底不見天日。
當年左右一行人分頭買書,忙了好幾天。左右是每次買書付錢就走人,去往下一座書鋪,所以往返極快,唯獨小齊,每次都要拖到天黑才回學塾,書卻沒買幾本,先生一問,小齊作答,先生大笑不已。原來小齊每次在書鋪只買一本,而且必然會與書鋪掌柜聊上半天的書籍內容,以至于多數書鋪掌柜,都要誤以為那本吃灰許久的書籍,難道真是明珠蒙塵了,其實是一部多么了不起的圣賢著作?竟然能夠讓這么一位天資聰穎的讀書種子那般推崇,故而事后都要將信將疑,再與相熟書商多進幾本書籍,然后小齊當天就會與當時的大師兄提醒一句,隔幾天再去他去過的書鋪,買上一本。
左右說道:“小師弟答應過碧游宮,要送一部我家先生的書籍,只是小師弟如今有事,我今夜就是為了送書而來。”
她雙手接過書籍輕輕點頭,“我就知道陳先生一定會言而有信的,只是如何都沒有想到,會是左先生幫忙送書。”
左右笑道:“不但如此,小師弟在我們先生那邊,說了水神娘娘和碧游宮的許多事情。先生聽過之后,真的很高興,所以多喝了好些酒。”
她激動萬分,顫聲道:“連文圣老爺都曉得我了?”
左右點頭道:“我家先生說水神娘娘真豪杰,有眼光,還說自己的學問,與至圣先師相比,還是要差一些的。”
昔年文圣,文字優美,卻行文嚴謹,說理透徹,且脈絡分明,哪怕是粗通文字之輩,稍解文意之人,便可以輕松看懂。
所以那個功名不過老秀才的老人,素有“三教融洽,諸子大成”的美稱。
水神娘娘已經不知道該說什么了,有些暈乎乎,如飲人間醇酒一萬斤。
左右說道:“只是我家先生還提醒這本書,水神娘娘你私人收藏就好,就別供奉起來了,沒必要。”
她說道:“既然是文圣老爺的教誨,那我就照做。”
左右然后取出數枚竹簡,疊放一起,一一交給她,第一枚竹簡之上,寫了六個字,左右解釋道:“此為‘神’字,卻是我家先生以六種字體寫就,禮圣造字之初始‘神’字,形聲兼會意。此后歲月變遷,篆,隸,行,草,楷。大抵意思,是希望水神娘娘,不忘職責,繼續庇護一方水土。至于這些竹簡,都曾是小師弟所有。”
埋河水神接過第一枚竹簡,只覺得小小竹簡六個字,入手之后,重達千鈞。
左右突然笑了起來,“當時先生酒喝高了,還是小師弟一定要先生再送碧游宮幾句話,事實上,我家先生,已經許久不曾提筆寫字了。小師弟當時在旁……督促先生,要先生寫得精神氣足一些,不然送不出手,白白折損了先生在水神娘娘心中的偉岸形象。”
有些事情可以說,有些事情則不能講。例如左右當時就覺得陳平安太沒規矩,當弟子沒有當弟子該有的禮數,只是左右剛念叨一句,陳平安就喊了聲先生,先生便一巴掌跟上。
同門告狀,左右挨打,習慣就好。
左右遞出第二枚竹簡,“這是先生對你寄予厚望,希望你以后大道順遂。”
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備焉。
遞出第三枚后,左右說道:“先生說碧游宮與埋河水神,當得起這句話。”
志意修則驕富貴,道義重則輕王公。
左右遞出第四枚竹簡,“提筆之前,先生說自己托個大,厚顏以長輩身份叮囑晚輩幾句,希望你別介意,還說身為埋河水神,除了自家的立身持正,也要多多去感受轄境百姓的悲歡離合。如今神靈,皆從人來。”
賤禮義而貴勇力,貧則為盜,富則為賊。
左右遞出最后一枚竹簡,“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這句話,這是先生與你言語,其實更是與天下讀書人言語。”
得了一本文圣老爺的書籍,又得了五枚竹簡,埋河水神娘娘恍若做夢,喃喃道:“當不起。”
左右正色道:“只有一事,我必須多說幾句。你如果是覺得自己認識了陳平安,陳平安又是先生的關門弟子,所以你才如此被我家先生‘青眼相加’,那你就錯了,就是小看了我家先生的學問,我們文圣一脈的順序學說,不該如此理解。是先有埋河水神與碧游府,再有水神娘娘與小師弟的相逢,是先有你對文圣一脈學問的誠心認可,才有我家先生的以禮還禮。”
她神采飛揚,“當然!”
左右送完了書和竹簡,就要立即返回桐葉宗。
她看了眼夜色,挽留道:“左先生不喝點酒?碧游府酒釀,小有名氣的。”
左右搖頭道:“我不愛喝酒。”
她有些惋惜,小小的美中不足。
左右告辭一聲,跨過門檻,御劍遠去。
她站在門外,仰頭目送那位劍仙遠游北歸,由衷感慨道:“個兒高高的左先生,強強強。”
左右御劍離開埋河水域,風馳電掣,路過那座大泉京城的時候,還好,那個姜尚真先前挨過一劍,學聰明了。
沒來由想起當年那次喝酒。
先生醉醺醺笑問小師弟,“欲觀千歲,則數今日;欲知億萬,則審一二。難不難?”
小師弟答道:“以古知今,以近知遠,以一知萬,以微知巨,以暗知明。知易行難,難也不難。”
先生大笑,讓左右再去拿一壺酒來,記得結賬,師兄弟明算賬,不能因為是小師弟的酒鋪,當師兄的就昧良心賒賬。
陳平安有一點確實比他這個師兄強多了。
能讓先生飲酒不寂寞,能讓先生忘卻萬古愁。
小師弟不愧是師兄弟當中,唯一一個有媳婦的人。
難怪最得先生喜愛。
對此左右沒有半點不高興,左右很高興先生為自己和小齊,收了這么個小師弟。
寶瓶洲大瀆開鑿一事,崔東山其實就是個監工,具體事務是關翳然和劉洵美操辦,真正的幕后謀劃之人,則是柳清風。
一個大驪豪閥公孫,一個篪兒街將種子弟,一個藩屬青鸞國的舊文官。
崔東山從不與山上修士、大瀆官員打交道,全權放手給三個年輕人。只有柳清風都覺得為難之事,才讓崔東山定奪,后者一貫雷厲風行,幾乎從無隔夜事。
大瀆沿途,要路過數十個藩屬國的山河版圖,大大小小山水神祇的金身祠廟,都要因為大瀆而改變各自轄境,甚至許多山上門派都要搬遷山門府邸和整座祖師堂。
林守一從書簡湖返回之后,就被崔東山留在了身邊,親自指點修行。
林守一早先在家鄉,以一幅目盲道人賈晟的祖傳搜山圖,與白帝城城主換來了《云上瑯瑯書》的中下兩卷,上卷結金丹,中卷煉元嬰,下卷直指玉璞。
林守一如今已是龍門境,不但破境快,而且韌性足,這才是真正的修道胚子。
林守一原本預期,是爭取百年之內結丹,如今看來,要提前不少。洞府境和金丹境是練氣士的兩道天塹,在躋身金丹之前,一般意義上的所謂天才,其實都根本經不起推敲,不知凡幾,都被能否金丹一事打回原形,一輩子在龍門境徘徊,從此萎靡不振,徹底大道無望。
道法相傳,最忌三口六耳。
只是在崔東山這邊,世俗常理不管用。
林守一直接將三卷《云上瑯瑯書》都給了崔東山,后者看完之后,就直接在三部道書之上寫滿了注釋,再還給林守一,讓林守一如果不解文字真意,再來向他當面請教。
今天林守一陪著崔東山巡視一處堤壩,塵土蔽日,河道已成,只是尚未引水來此,此岸勞役不可見對岸人,由此可見,未來這條大瀆之水的廣闊。
崔東山一次次以袖子拍散身邊塵土,“當年游學途中,謝謝那小婆娘眼高于頂,誰都瞧不起,唯獨愿意將你視為同道人。”
林守一點點頭。誰都看得出來。謝謝的清高,一向比較直白。反而好打交道。林守一看不透的人,其實是那位盧氏亡國太子,于祿。
只是這種話從崔東山嘴里說出,有點像是在罵人。
陳平安和于祿是純粹武夫,李寶瓶和李槐當時年紀還小,謝謝在淪為刑徒遺民之前,就是盧氏王朝公認的頭等神仙種,視為最有希望躋身上五境的天才。而林守一當時是除了謝謝之外,最早涉足修行的人物。
林守一憂心忡忡,以心聲問道:“連劍氣長城都守不住,我們寶瓶洲真能守住嗎?”
崔東山笑道:“守得住又如何,守不住又如何?若是明知守不住,就不守了嗎?難不成讓文廟圣人與托月山碰個頭,雙方比拼一下紙面實力,咱們浩然天下報出一個個上五境修士的鼎鼎大名,與托月山做一個學塾蒙童都會的算術加減,咱們更厲害些,妖族就退回蠻荒天下,不如人家,就讓妖族大爺們別著急動手,咱們雙手奉上一座天下,再退去第五座天下,然后作壁上觀,等著托月山與白玉京的下一場術算。”
崔東山說到這里,哈哈笑道:“還真別說,這法子最不傷和氣了。”
林守一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崔東山點頭道:“我當然知道你不是,你是在憂心所有山下人的生死存亡。”
林守一說道:“到底應該怎么辦?懇請先生教我。”
崔東山仰頭望向寶瓶洲的天幕最高處,輕聲說道:“一洲山上修士,加上我大驪軍伍,挺直脊梁,先行赴死者。其余愿茍活者,只管在前者死絕之后,跪地求饒。至于山下的百姓們,還真不能如何,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青鸞國京城一處官邸。
李寶箴難得偷閑,從一大堆藩屬官府邸報、大驪山水諜報當中抽身,與兩個自家人一起同桌喝酒。
如今李寶箴身兼數職,除了是大驪綠波亭的頭目之一,管著一洲東南的所有諜報,還有那閑情逸致,這些年仕途平步青云,當起了青鸞國的禮部侍郎,已經先后出京兩次,擔任地方鄉試的主考官,成為一位“手掌
文衡者”,除此之外,還是青鸞國在內數個藩屬的山上、江湖的“幕后君主”,暗中操控著一切修道胚子的登山、江湖門派的辭舊納新。
李寶箴將一本書籍丟給對面的中年男子,笑道:“我們這位老鄉,年紀輕輕的落魄山山主,以后在寶瓶洲的名聲,好像算是徹底毀了。”
男人正是朱河,昔年福祿街李府的護院,而年輕女子,則是他的女兒朱鹿。
這對父女,不但早已脫離賤籍,朱河還在大驪軍伍撈了一份差事,擔任大驪隨軍修士多年,身份與大瀆督造官劉洵美身邊的那個魏羨差不多,只是朱河戰功遠遠不如魏羨,如今傍身散官品秩不高,是墊底的執戟郎,一旦轉入地方為官,多是藩屬國的縣尉之流,只是相較于一般藩屬官吏,會多出一個武勛清流身份。
大驪王朝除了新設巡狩使一職,與上柱國同品秩,官場也有大改制,官階依舊分本官階和散官階,尤其是后者,文武散官,各自增添六階。
朱鹿則成為了一位綠波亭諜子,就在李寶箴手底下任職行事。
朱河拿到那本書,如墜云霧,看了眼女兒,朱鹿似有笑意,顯然早就知道緣由了。
李寶箴倒了三杯酒,自留一杯,其余兩杯,被他輕輕一推,在桌上滑給朱河朱鹿,示意父女兩人不用起身道謝,笑道:“說不定很快就要被大驪禁絕,也說不定很快就會版刻外傳、別傳,若是此書不被銷禁,我比較期待批注版的出現,免得許多人不解諸多妙處。”
朱河開始翻書,“顧懺,陳憑案?是在影射泥瓶巷顧璨和陳平安?”
李寶箴只是沉默喝酒,朱鹿雙手持杯,輕輕抿了一口酒。
朱河皺眉不已,“這?”
漢子有些無言以對。
他當年與女兒一起護送李寶瓶遠游,雖然與陳平安相處時日不算太久,但是對陳平安性情,朱河自認看得真切。文中內容,要說假,也不全是,要說真,卻有總是隔三岔五,便讓人覺得不對勁,書上總有那么幾句話,讓他朱河覺得恰好與事實相反。例如那點深藏心底見不得光的少年情思,還有什么貧寒少年早早立志要行萬里路,讀萬卷書,一心仰慕那些道德完人的圣賢……
偶然所得一部絕世拳譜?只因為少年天才,資質卓絕,便無需任何淬煉,武道破境,快若奔雷,一天之內接連破三境?輕而易舉,以至于引來數位世外高人、山上仙人的一驚一乍?至于游歷之前,福緣不斷,得天獨厚,游歷之后,什么主動攬事在身,但凡遇到不平事不平處,處處出拳果決,看似描繪了一位意氣風發、任俠仗義的有情郎,并且每一次付出代價,必有更大福報跟隨。
可在朱河眼中,陳平安恰恰相反,根本就是個老成持重的,暮氣遠遠多于少年朝氣。
至于什么紅顏知己,就陳平安那榆木疙瘩的脾氣,拉倒吧。
朱河搖頭不已,哭笑不得。
朱河不傻,雖然不是讀書人,但是依舊看出了隱藏其中的重重殺機。書中游俠兒,以講學家處處以大義責人,動輒打殺他人。雖不是濫殺無辜,可細究之下,除了一兩頭作祟一方的鬼魅精怪,其余死在陳平安拳下的,細究之下,無論是人與鬼魅,都是些可殺可不殺的存在,屬于兩可之間。
朱河翻書極快,忍不住問道:“先前不是聽公子說那陳平安,其實在那書簡湖困頓多年,結局可謂凄慘至極?多年之后才返鄉?”
朱鹿輕輕嗤笑一聲。
喜歡自討苦吃,現在便是報應了。
換成是她,有顧璨這般朋友,要么偷偷維持關系,要么權衡利弊,干脆不管就是了,任其在書簡湖自生自滅,摻和什么?與你陳平安有半顆銅錢的關系嗎?沒本事成為北俱蘆洲評點出來的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結果名氣倒是比那二十位年輕天才更大了。你陳平安運氣真是不錯,一如既往的好。
李寶箴舉起酒杯,緩緩轉動,微笑道:“我輩翻書人,誰不愛看江湖艷遇,山上機緣?不過道學家們讀過此書,便有好多話要講了。江湖豪俠則會罵此人沽名釣譽,既不殺顧璨,竟然還借此養望,花幾百兩銀子,潦草舉辦幾場法事,就可以心安理得?山上譜牒仙師則將其視為山澤野修,野修則譏諷其行事不夠老道,空有福緣,其實繡花枕頭,若非書中人,早就該死了十幾回了。士子書生,則艷羨其情債纏身之余,定然大罵其道貌岸然,禽獸不如。”
朱河說道:“況且書中故意將那拳譜和仙法內容,描寫得極為仔細詳盡,雖然皆是粗淺入門的拳理、術法,但是想必許多江湖中人和山澤野修,都會對此夢寐以求,更使得此書大肆流傳山野市井。這還怎么禁絕?根本攔不住的。大驪官府當真公然禁絕此書,反而無形中推波助瀾。”
李寶箴一口飲盡杯中酒,“以后落魄山越擴張,陳平安境界越高,寶瓶洲對其非議就越大。他越是做了天大的壯舉,罵名越大。反正一切都是私心過重,至多是假仁假義,裝善人行善舉。編撰此書之人,是除柳清風之外,我最佩服的讀書人。真想見一面,誠心討教一番。”
李寶箴望向門口那邊,笑道:“柳先生,以為然?將來有機會的話,不如你我攜手,拜訪這位同道中人?”
柳清風站在門口那邊,笑道:“以不義獵義,對于你我這種讀歪了圣賢書的讀書人,難道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嗎?就算做成了,又有什么成就感?”
李寶箴舉起空酒杯,“柳先生總是高我一籌。”
柳清風擺擺手,“此次找你,有事相商。”
李寶箴放下酒杯,笑著起身,“那就換一處地方。”
朱河朱鹿父女,都認得這位不速之客,所以比李寶箴更早起身,抱拳致禮,同時敬稱道:“見過柳督造。”
眼前這個青鸞國昔年聲名狼藉的文官,按照自家公子的說法,此人以后注定會成為大驪王朝的封疆大吏,除了注定短命,陽壽不長,此外柳清風沒有任何軟肋,是個極其危險的人物,什么山上神仙,藩屬君主,在此人眼中,都不算什么。
柳清風笑容和煦,對那兩人輕輕點頭。
與李寶箴談完事情之后。柳清風就在王毅甫的陪同之下,讓一位同為貼身扈從的隨軍修士駕馭一艘仙家渡船,匆忙趕去一座高山之巔,山腳便是官道。柳清風讓那施展掌觀山河神通,遙遙看那山腳道路上的一對男女,緩緩而行。
路上的年輕男子一瘸一拐,而那姿色平平的佩刀女子,有意無意瞥向山巔一眼,然后微微點頭,假裝什么都沒有發生。
只是那女子抬頭一瞥,就讓那元嬰隨軍修士大吃一驚,好重的殺意。
柳清風說道:“可以收起神通了。”
山腳兩人,是遠游歸來的柳清山和柳伯奇,夫婦二人先前去往倒懸山那座師刀房,回她的娘家。
其實柳伯奇并沒有這個念頭,但是柳清山說一定要與她師父見一面,不管結果如何,是挨一頓臭罵,還是攆他離開倒懸山,終究是該有的禮數。但是沒有想到,到了老龍城那邊,幾艘跨洲渡船都說不出海了。無論柳清風如何詢問緣由,只說不知。最后還是柳伯奇私自出門一趟,才帶回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倒懸山那邊已經不再允許八洲渡船停岸,因為劍氣長城開始戒嚴,不與浩然天下做任何生意了。柳伯奇倒是不太擔心師刀房,只是心底難免有些遺憾,她原本是打算留下香火之后,她再獨自去往劍氣長城,至于自己何時回家,到時候會與夫君坦言三字,不一定。
柳伯奇猶豫了一下,說道:“大哥如今督造大瀆開鑿,咱們不去看看?”
柳清山搖頭道:“我沒有這樣的大哥。”
柳伯奇無奈道:“大哥是有苦衷的。”
柳清山神色郁郁道:“青鸞國有柳清風,大驪王朝有柳清風,但是我沒有這樣的大哥,獅子園和柳氏族譜,都沒有他。”
柳伯奇不再勸說什么。當年柳清風在家族祠堂外,提醒過她這個弟妹,有些事情,不用與柳清山多說。
瘸拐行走的書生一下子紅了眼睛,開鑿大瀆那么辛苦的事情,那個家伙又不是修道之人,做事情又喜歡親力親為……
寶瓶洲歷史上第一條大瀆的源頭。
名叫稚圭的泥瓶巷女婢,獨自站在水邊,臉色陰晴不定。
這條大瀆,名為齊瀆!
不僅如此,她接下來能夠走江,還要歸功于袖中那封該死的解契書!
當初雙方結契一事,那個命燈孱弱如風燭殘年老人的泥瓶巷孤兒,自然半點不知。
不曾想這個家伙,如今竟敢獨自解契?!
天未亮,大驪京城一座尚書府第內,一個百歲高齡的老人穿戴好官服之后,突然改變了主意,說不去早朝了。
老人換上一身居家衣著,一位老仆手持燈籠,一起去往書房,點燃燈火后,這位吏部老尚書坐在書案前,微笑道:“這都多少年沒有潛下心來,去好好讀一本書了?”
老人畢竟歲數大了,眼力不濟,只得就著燈火,腦袋湊近書籍。
老人突然喃喃自語道:“崔先生還真沒有騙人,如今我大驪的讀書人,果真再不會只因大驪士子身份,一口大驪官話,便被外鄉人輕賤文章詩篇了。”
老人轉頭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夜幕,“只是不曉得我大驪讀書人,會不會一夜之間,就變成了當年最痛恨的讀書人呢?”
京師花木最古者,有關家書屋外的青桐,韓家的藤花,報國寺的牡丹。
關老爺子這些年經常對著自家青桐樹上的蛀孔而嘆息,有那子孫建議,既然老祖宗如此愛惜青桐,可以請那山上神仙施展術法,結果被關老爺子罵了個狗血淋頭,一口一個不肖子孫。唯有嫡玄孫關翳然,與關老爺子一起欣賞青桐,一番言語之后,才讓老人稍稍釋懷幾分。
對著窗外夜幕,老人喟嘆一聲,“只希望切莫如此啊。讀書人還是要講一講文人意氣和書生風骨的。”
言不過其實,語語有實用,行不過其法,句句莫空談。
關老爺子突然放下書,起身道:“速速備車早朝去!”
門外老仆提醒道:“老爺先換身官服?”
老爺子大笑道:“穿個屁朝服,老夫今兒要在大驪史書上留下一筆,春嘉六年開春,吏部尚書某某某,老來多健忘,身穿儒衫參加早朝,于禮大不合,被攔阻門外,春寒料峭,老尚書孤苦伶仃,在門外凍若鵪鶉,哈哈哈,有趣有趣……”
老仆補了一句,“老爺那就袖里藏些吃食?挨凍是自找的,挨餓就免了吧。饑寒交迫,老爺你這把身子骨,真扛不住的。”
老爺子嘿嘿而笑,“妙也!”
一位青衫老儒士站在大驪京城的墻頭上。
身后是燈火依稀亮起的大驪京城,眼前是許多等待京城的各色人,各地商賈,游學士子,江湖武夫,夾雜其中的山上修士……
國師崔瀺回頭望一眼城內燈火處,自他擔任國師以來,這座京城,無論白晝,百余年來,燈火便不曾斷絕一瞬,一城之內,總有那么一盞燈火亮著。
要歸功于富貴人家的燈火輝煌,大小道觀寺廟的長明燈,深夜點燈寒窗苦讀的陋巷士子……
崔瀺轉過頭,望向城外,有那搓手呵氣取暖的商賈,有那蜷縮在車上打盹的,有那相約同行游歷大驪京城的外鄉書生,隨著天漸明,走下雇傭的馬車,一起對著城頭指指點點,還有富貴人家的車馬,一些稚童被吵醒后,嚷著憋不住了,讓婦人家眷們揪心不已。
崔瀺獨自站在城頭上,大驪巡游城頭的士卒,鐵甲錚錚作響,來到國師身后又遠去。
崔瀺希望每一個入城之人,尤其是那些年輕人,入城之前,眼睛里都能夠帶著光亮。
志向,野心,玉望。
錢財,富貴,功名,美人,醇酒,機緣。
各憑本事,我大驪京城應有盡有,諸君自取!
劉羨陽再次悄無聲息從南婆娑洲返回家鄉,這一次是留下就不走了,因為在神秀山祖師堂,因為龍泉劍宗是在阮邛手上開宗立派,所以并未懸掛祖宗掛像,劉羨陽只需燒香。
龍泉劍宗沒有興師動眾地舉辦開峰儀式,一切從簡,連半個娘家的風雪廟都沒有打招呼。
又不是那個想錢想瘋了的披云山。
阮邛就只是將北邊的徐小橋和謝靈喊回山頭,拉上董谷這幾位最早的嫡傳弟子,一起吃了頓家常飯。
阮邛,阮秀,董谷,徐小橋,謝靈,劉羨陽,就六位。
劉羨陽不在山中修行,也不去大驪京城以北的新地盤,只是去了龍須河畔的鐵匠鋪子,徐小橋離開那處之后,那邊就漸漸荒廢棄用。
而劉羨陽也不見得如何修行,龍泉劍宗并未對外宣稱他的宗門嫡傳身份,所以劉羨陽每天就是四處閑逛。
董谷今天來到鐵匠鋪子那邊,等了半天才等到游手好閑的劉羨陽返回。
劉羨陽屁顛屁顛跑過去,抱拳笑道:“大師兄找我?怎么不直接飛劍傳信。”
董谷搖頭笑道:“不是什么急事。”
劉羨陽端了兩條小竹椅過來,各自落座檐下,劉羨陽說道:“大師兄有話直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董谷說道:“師父收了兩撥嫡傳弟子,所以劉師弟的名次太過靠后,我覺得不太妥當的,想要問問看劉師弟,有沒有什么想法。”
董谷見那劉羨陽笑嘻嘻只說沒想法的模樣,只得繼續說道:“劉師弟千萬不要覺得我是在試探什么,絕非如此,我對于自己一直占著大師兄身份,其實一直很愧疚。我既是不入流的山中精怪出身,又非劍修,其實這些年里邊,大驪山水一直都在笑話此事,師父不介意,是師父的胸襟,可我若是不介意,就真要坐實了非人的出身根腳。我董谷何德何能,一介山野精怪,就敢當這龍泉劍宗的開山大弟子?!”
他們師父阮邛不是那種拐彎抹角的人,先前在飯桌上,直說了劉羨陽是一位金丹劍修,是如今弟子當中,境界最高的人。
雖然關于大師兄一事,阮邛與董谷開誠布公說過一次,如果劉羨陽沒來,董谷也會硬著頭皮當下去。可既然劉羨陽早就與龍泉劍宗有淵源,境界又高,資質更好,那么這個大師兄席位,董谷是真心覺得換成劉羨陽,更妥當,對于龍泉劍宗更好。
劉羨陽身體前傾,雙手搓臉,說道:“大師兄要選個穩重的人來當,管著亂七八糟的俗事,然后師弟師妹們,就可以安心修行了。董師兄,你覺得我像是個適合當大師兄的人嗎?”
董谷說道:“總比我好。”
劉羨陽搖頭說道:“你覺得沒用啊。”
董谷無奈道:“明白了。”
董谷沉默許久,突然說道:“劉師弟,我不知為何,有些怕你。”
劉羨陽點點頭,“是因為我去過劍氣長城,出過劍的關系。加上我如今境界不夠,隱藏不深。”
董谷立即恍然,便不再言語,起身告辭。
劉羨陽單手托腮,眺望遠方,自己才出幾劍,就已經如此,那么他呢?
第五座天下。
一座城池破開天幕,從天而降。
一個老秀才遠
觀此景,既開心,又傷感不已。
開心的是劍氣長城終究留下了這么多的劍道種子,從此香火不絕。
傷感的是,城池落地,讓老秀才想起了早年驪珠洞天墜落人間,大概也是這般場景吧。
讀書人說道:“我劍術確實不如陳清都。”
老秀才笑罵道:“你他娘的又不是劍修,就是個連個秀才功名都沒有的讀書人,這要劍術還高過陳清都,你讓那位老大劍仙的面子往哪兒擱?”
讀書人問道:“你不去那邊看看?”
你一個文圣,偏要與我顯擺什么秀才功名,什么道理。
老秀才撓撓頭,嘴上說著還是算了吧,眼角余光卻瞥向那個被譽為人間最得意的讀書人,以及后者手中的那把仙劍。
男子無奈道:“我立過規矩,不傳授劍術他人。何況這些年輕劍修,也無需我多此一舉。至于手中這把劍,遲早是要還給大玄都觀的。你那些小算盤打不響。”
老秀才踮起腳跟,瞥了眼遠方那座城池,惋惜道:“可惜那座斬龍崖,被老大劍仙煉化成了城池地基。”
男子問道:“先前兩位文廟圣人似乎有話要說,你與他們嘀咕個什么?”
老秀才洋洋自得,捻須笑道:“沒啥子沒啥子,指點他人學問,我這人啊,這一肚子學問,到底不是某人敝帚自珍的劍術,是可以隨便拿去學的。”
男子說道:“既然你不去城池,那就繼續開門去。”
老秀才突然反悔,說道:“一起去我關門弟子的酒鋪喝酒去?我請你喝酒,你來結賬就行。”
男人搖搖頭。
只見遠處那座城池中,有人御劍而起,隨便挑選了一個方向,劍光瞬間遠去。
應該是要盡快了解這方嶄新天地的情況。
在御劍途中,那人就已經從元嬰破境躋身上五境。
他問道:“是那寧姚?”
手中仙劍微微顫鳴。
讀書人隨即點頭道:“看來是被劍氣長城強行壓制在元嬰境的緣故。”
老秀才笑得合不攏嘴,道:“我那關門弟子,眼光能差?找先生,是這個!”
老秀才豎起一根大拇指,然后再豎起一根大拇指,“找媳婦,是這個!”
遠處那道劍光片刻之后,似乎就已經與此方天地大道契合,穩固住了玉璞境,故而瞬間撥轉劍尖,御劍往老秀才這邊而來。
讀書人手中那把仙劍,作龍鳴聲。
如遇故人。
寧姚御到山巔,飄然落地,見到了老秀才。
她沒有言語,只是抬起手臂,橫在眼前,手背死死貼在額頭上,與那老人哽咽道:“對不起。”
老秀才著急得直跺腳,趕緊跑到她身邊,虛拍了她幾下腦袋,說道:“寧丫頭,對不起什么,沒有的事情,是陳平安那小子本事不夠,怪他怪他,你莫要愧疚啊,真要怪,那也怪不得陳平安啊,咱們都怪陳清都去,屁的老大劍仙,只會把擔子交給一個年輕人,再不行,就怪我這個沒本事的先生來……”
寧姚已經恢復正常神色,放下手,與文圣老先生告辭一聲,御劍遠去,繼續獨自探尋這座第五天下的萬千山河。
很快這里就會涌入三座天下的修道之人,肯定也會有不少元嬰瓶頸的練氣士。
而劍氣長城的未來處境,除了出劍廝殺,還會有很多的勾心斗角。
這方天地有何情況,有哪些講究和規矩,寧姚半句也未曾詢問。
讀書人點點頭,“不愧是劍氣長城的劍修,萬年以來,不求與人。”
老秀才一屁股頹然坐地,“我那關門弟子,到頭來又能求誰,我這先生嗎?他那師兄嗎?你砍死我算了,我這先生當得窩囊憋屈啊……”
讀書人問道:“往哪里砍?”
老秀才立即起身,拍了拍塵土,咳嗽一聲,“白也啊,你這人咋就開不起玩笑呢,以后改改啊。”
讀書人化做一道劍光,去繼續忙碌開門一事,光是為浩然天下南婆娑洲、扶搖洲和桐葉洲,他就要仗劍開辟出三道大門。
落地城池當中。
寧姚已經御劍且破境。
成為這座嶄新天下的第一位玉璞境修士。
她今后會領銜隱官一脈,避暑行宮董不得,羅真意,徐凝,常太清,郭竹酒,顧見龍,王忻水,以及最新加入其中的范大澈。
所以如今的隱官一脈,總計只有九人,司職掌律一事,監督所有劍修。
而元嬰境齊狩負責重建刑官一脈,司職刑法、廝殺,躲寒行宮的那些武夫,以后也會隸屬于刑官一脈。
目前所有金丹、元嬰境界的劍修,都要自動劃入刑官一脈,若想退出,以后拿戰功來換,在那之后,離開城池,開山立派,都隨意。但是一旦城池飛劍傳信,任何膽敢不歸之劍修,一律按敵論,皆死。
其中還有個名叫捻芯的女子,身穿一件天仙洞衣樣式的法袍,似乎大病未愈,她如今是元嬰境,不是劍修,卻擔任刑官二把手。
城池內開始興建祖師堂,掛像唯有一幅,陳清都。
此外諸多舉措,衣坊劍坊和丹坊的重新選址設立,無非是按部就班進行,早有章程可循,故而一切都顯得井然有序。
在寧姚率先離城,隱官一脈其余八位劍修,兩人結伴,分別揀選一個方向,向城池以外御劍遠游,需要繪制出一幅地理堪輿圖。一旦中途受阻,就會立即飛劍傳信齊狩、捻芯負責的刑官劍修馳援。
高野侯負責看管一盞本命燈,知曉此事之人,屈指可數。
而從玉璞境跌境的捻芯,離開牢獄,潛入城中,一起來到了這座天下,她身上攜帶了那塊隱官玉牌,按照約定,并沒有立即交還給隱官一脈。
按照那個年輕隱官的說法,只有兩種情況發生了,她才可以拿出這塊玉牌示人。
寧姚遇險。
或是兵解轉世的陳熙,尚未成長起來,就被齊狩的刑官一脈奪權。
捻芯獨自來到那座酒鋪,如今沒有掌柜了,大掌柜疊嶂,去了浩然天下,二掌柜留在了城頭上。
城池剛剛落地沒多久,那場大戰仿佛還歷歷在目,所以沒什么生意。
捻芯要了一碗啞巴湖酒水,獨自飲酒,喝酒之前,她舉起不大的小酒碗,遙敬一個年紀也不大的異鄉人。
整座雨龍宗上上下下,都懵了。
先是一座倒懸山水精宮,莫名其妙被人拱翻墜入海,練氣士們只得狼狽返回宗門。
然后很快就有一位姿容俊美、腰懸養劍葫的年輕男子,御風來到了雨龍宗的一座雨師神像之巔,自稱來自蠻荒天下,是個千真萬確的妖族,求諸位殺它這畜生一殺。
年輕男子笑臉燦爛,舉起雙手,表明自己打定主意了,束手待斃,絕不還手。
雨龍宗女子宗主,也就是云簽的師姐,帶著祖師堂所有修士來到山巔,抬頭仰望那個俊美公子。
其中一位雨龍宗長老,以心聲與之言語,說雨龍宗與那扶搖洲山水窟老祖,還有那個依附邊境身上的前輩,曾有一樁密約。
一座倒懸山,已經飛升離去。
雨龍宗修士只要不是瞎子,都能夠瞧見的。
而這妖族來到雨龍宗那尊雨師神像之巔,求人殺它,那么劍氣長城鎮守萬年,竟然被攻破了,再無法想象,卻也是可以想到、且不得不承認的一個事實。
雨龍宗歷史上那位最年輕的地仙,傅恪與那兩位神仙道侶,一并站在祖師堂前輩們的身后。
那個只說自己是妖族的俊美男子,輕輕一彈指,將那雨龍宗長老的元嬰境老嫗,當場擊殺。
殺完人之后,男子微笑道:“長得這么鶴發雞皮,就當是你這婆娘居心叵測,想要嚇殺本座了。哦對了,忘記自報名號,聽說你們浩然天下,最重視這個了。”
他一手雙指纏繞鬢角垂下的發絲,一手拍了拍腰間養劍葫,笑瞇瞇道:“我叫酒靨。因為生平唯有兩好,好美酒,好美人。你們雨龍宗剛好兩者都不缺,所以我就先趕來了。這個名字,你們不知道很正常,因為是專門為你們浩然天下取的新名字,以前那個,叫切韻。”
雨龍宗修士聽聞那“切韻”之后,幾乎都面如死灰。
一頭王座大妖。
因為雨龍宗開宗極久,距離倒懸山和劍氣長城又近,故而對蠻荒天下的一些內幕,所知頗多。
比如那古井之中的十四王座,除了托月山主人,那位蠻荒天下的大祖之外,分別有“文海”周密,游俠劉叉,曜甲,龍君,荷花庵主,白瑩,仰止,緋妃,黃鸞。
此外,還有一尊相傳被道祖以道法禁錮的金甲神將,肩挑長棍的御劍搬山猿,三頭六臂魁梧巨人,以及擁有一根上古雷矛的那個。
只是雨龍宗不知道的是,荷花庵主如今已經隕落。飛升境大妖重光,被陳熙斬殺。至于其它上五境、地仙大妖,為了攻破劍氣長城,這么多年間,更是折損嚴重。
黃鸞則被阿良聯手姚沖道斬殺,黃鸞為蠻荒天下做出的最后功勞,就是拼了大半性命,使得阿良被鎮壓在托月山之下。
所以托月山先前已經傳令給各大軍帳,不許任何上五境妖族,追捕黃鸞通過本命燈的續命轉生。一個被強行兵解之后、空有元嬰境的黃鸞。與那稚童無異。至于上五境之下的修士,會不會被大妖授意追殺黃鸞,那就隨意了。到時候是一群元嬰秘密圍殺黃鸞,還是三五個元嬰劍修參與圍剿,托月山不會管這些狗屁倒灶的芝麻小事。既然失去境界,也就失去王座,蠻荒天下,強者為尊。
前提是不要給黃鸞活著跑到灰衣老者面前訴苦。
而劍氣長城上任隱官蕭愻,如今已經是蠻荒天下最新的一位王座成員。
至于現任隱官,既然劍氣長城都沒了,那么大概也可以稱呼為“上任隱官”了,人不人鬼不鬼,倒算是留在了劍氣長城。
在大妖酒靨隨手殺人之后,就有一些年輕修士悲憤欲絕,怒喊著讓祖師堂老人們開啟山水陣法。
只是從雨龍宗宗主到祖師堂成員,都置若罔聞。
大妖酒靨視線游曳,將那些發聲的雨龍宗修士,一一點殺,一團團鮮血霧氣砰然炸開,這里一點,那里一處,雖然間隔極遠,可是快啊,故而好似市井迎春,有一串爆竹響起。
他笑道:“雨龍宗男子修士不多,我很喜歡,接下來誰殺了一位男子,就可以活,等到最后一個男子死了,沒殺人的姐姐妹妹們,我可就要殺你們了。當然若是長得好看,屬于天生命好,我會憐香惜玉的。所以那些姿色不行的,你們要抓緊,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若是登了山當了神仙的修道之人,都珍惜性命,我覺得那就真是不該活著了。”
有一位雨龍宗祖師堂供奉女修,開口懇請這位王座大妖不要濫殺,雨龍宗愿意如何如何的一通措辭,然后就被酒靨伸手一抓,將其駕馭到身前按住頭顱,手腕擰轉,使得她身軀橫空,一掌作刀劈砍而下,將她一分為二,再一張嘴吸氣,直接吃下了她的金丹和元嬰,最后將手中半截尸體拋入海中。
雨龍宗之上,自相殘殺,女子殺男子。其中有那道侶殺道侶的,也有不殺,幫著道侶阻止同門殺人的,然后一起被殺。
雨龍宗宗主在內的祖師堂成員,都殺了個男子,不多不少,只殺一個。
很快傅恪就發現整座雨龍宗,只剩下他一個男人了。而他的兩位神仙道侶,她們都眼神堅毅,護在他身邊。
酒靨點頭笑道:“你有兩個道侶,你親手殺掉一個,就能活,如何?若是她們有人自盡,不算你殺的。”
不等兩位女子言語什么,傅恪就已經打殺了其中一人。
然后酒靨點點頭,十分滿意,一巴掌怕死了那個男人,大笑道:“本座言語,你也真信啊,你這是叫做蠢死的。”
其中一位女修怔怔看著地上傅恪的那攤血肉,酒靨將她伸手抓到眼前,隨手一抹,剝掉了她的那張美艷面皮,再丟出哀嚎◇零零不已的可憐女子,可不是光是剝皮而已,一張面皮若無女修的魂魄依附,便會失去神韻,再被他拿來“補妝”,就毫無意義了,他抖了抖手中面皮,輕輕吹拂掉上邊的鮮血,笑道:“真美。”
那個雨龍宗宗主顫聲道:“切韻老祖,為何如此?留著我們,為你們帶路不好嗎?去南婆娑洲也好,去桐葉洲也罷,有我們率先登岸廝殺……”
酒靨晃了晃手中那張新鮮面皮,打斷那位玉璞境老婆娘的言語,像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笑話,大笑不已,一根手指抵住眼角,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聲,“不湊巧,咱們蠻荒天下,就數螻蟻們的性命最不值錢。你呢,就是大只一點的螻蟻,若是遇上仰止緋妃她們,倒是真能活的,可惜時運不濟,偏偏遇到了我。”
說到這里,他轉頭望向倒懸山那邊,喃喃笑道:“何況這些年與劍氣長城的劍修打交道久了,再遇到你們這幫神仙老爺,我……”
這頭王座大妖,被一個羊角辮小姑娘一拳打入海中,如山岳砸在水中,激起一陣滔天巨浪。
不等山上雨龍宗女修們有什么錯覺,就被那個小姑娘在兩座山上往返,一拳一大片,將所有地仙悉數打死。
而那個從海中返回雨龍宗的王座大妖,則閑庭信步,挑選那些金丹境界之下的女子面皮,一一活剝下來,至于她們的死活,就沒必要去管了吧。
灰衣老者來到雨龍宗山頭這邊,“蕭愻,切韻,擅自滅絕整座宗門這種事情,這次就算了,下不為例。”
哪怕猶有一些活人剩下,雨龍宗其實都已經廢了。
蕭愻雙臂環胸,一言不發。
大妖切韻好不容易再從滿地破碎尸體當中,挑選出幾張相對完整的面皮,這會兒全部收攏在一起,正在小心翼翼縫補自己臉龐,他對灰衣老者躬笑道:“好的。”
蕭愻說道:“拿戰功來換,都不成?”
灰衣老者笑道:“當然可以。只要戰功足夠,隨便你殺。”
蕭愻突然轉頭對那切韻說道:“做得好!”
大妖切韻笑而不言,只是縫補臉龐,錦上添花。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劍氣長城,城頭之上。
終于迎來了第一場大雪。
面容、身形逐漸清晰穩固起來的年輕人,此刻站在城頭懸崖之上,那件鮮紅法袍之下,身上一道幾乎切斷整個身軀、脊柱的劍痕,正在自行痊愈。
是他想要偷摸離開劍氣長城些許距離,打殺劍氣長城斷裂處的那道妖族大軍洪流。
總得找點事情做做。
結果被神出鬼沒的一襲灰袍瞬間趕到。
最終被對方一劍狠狠劈中,如果不是使用了一樁壓箱底的秘術,得以返回劍氣長城,哪怕陳平安是真的玉璞境,也絕對死了。
陳平安此刻與那對面城頭的那位龍君遙遙對峙。
最終與那龍君什么都沒有說,年輕人拖刀轉身離去。
龍君沙啞開口道:“陳清都就找了你這么個廢物,留在這里當條看門狗?”
離真御劍而至,笑道:“可憐可憐,真是不知道,是給劍氣長城看門呢,還是幫咱們蠻荒天下看門?”
那個背影只是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