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六百九十一章 少女問拳河神

壁畫城,掛硯神女畫像附近,裴錢找到了那間販賣神女天官圖摹本、臨本的小鋪子,隨著八份福緣都已經失去,鋪子生意實在一般,跟自家騎龍巷的壓歲鋪子差不多的光景。

掌柜是個容貌清秀的年輕姐姐,聽師父說過,她雖然不是披麻宗的修道之人,卻與龐蘭溪是一雙少見的神仙眷侶。

裴錢便有些擔憂,那龐蘭溪是駐顏有術的山上劍修,山下女子,卻只能年復一年的容顏衰老下去,便是有些靈丹妙藥,也終有白發蒼蒼的一天,到時候她怎么辦?哪怕兩人始終長久廝守,龐元濟毫不介意,可她終究還是會偷偷傷心吧。裴錢撓撓頭,不如記住這位姐姐的面容,回去就讓老廚子打造一張一模一樣的?只是裴錢又擔心自己會不會多此一舉,唉,煩,師父在就好了。

寶蓋,靈芝,春官,長檠,俗稱仙杖的斬勘神女,這五位神女,是師父上次來到這壁畫城之前,就已經從彩繪壁畫變成白描圖的,師父往鬼蜮谷之后,掛硯,行雨,騎鹿三位神女,才紛紛選擇了各自主人。當時裴錢和周米粒就都很打抱不平,那三位神女咋個回事嘛,年紀大了眼神也不好使啦?只是不知為何,裴錢發現師父當時有種如釋重負的表情,笑得還挺開心嘞。

裴錢來這邊就是湊個熱鬧,除非她砸鍋賣鐵,是絕對買不起這邊的神女圖了。

至于李槐就更算了,徹頭徹尾的窮光蛋一個,身上連一顆神仙錢都沒有,只帶了些碎銀子,跟著舵主混吃混喝的貨色。

沒關系,裴錢打算在這邊做點小買賣,下山前與披麻宗的財神爺韋雨松,事先打過招呼了,韋前輩答應她和李槐在壁畫城這邊,如果當個小包袱齋,可以不用交錢給披麻宗。

跟那個溫婉可人的姐姐道別,裴錢帶著李槐去了一個人多的地方,找到一塊空地,裴錢摘下竹箱,從里邊拿出一塊早就準備好的棉布,攤放在地面上,將兩張黃紙符箓放在棉布上,然后丟了個眼神給李槐,李槐立即心領神會,將功補過的機會來了,被裴錢穿小鞋的危機算是沒了,好事好事,所以立即從竹箱取出那件仙人乘槎青瓷筆洗,率先放在棉布上,然后就要去拿其余三件,當時兩人對半分賬,除了這只青瓷筆洗,李槐還得了一張仿落霞式古琴樣式的小鎮紙,以及那一只暗刻填彩的綠釉地趕珠龍紋碗。其余狐貍拜月圖,裝有一對三彩獅子的文房盒,還有那方仙人捧月醉酒硯,都歸了裴錢,她說以后都是要拿來送人的,硯臺留給師父,因為師父是讀書人,還喜歡喝酒。至于拜月圖就送小米粒好了,文房盒給暖樹姐姐,她可是咱們落魄山的小管家和小賬房,暖樹姐姐剛好用得著。

至于那一大摞符紙和那根紅繩,裴錢要了數目多的符紙,李槐則乖乖收起那根裴錢嫌棄、他其實更嫌棄的紅線。一個大老爺們要這玩意兒干嘛。

不曾想裴錢瞪了一眼李槐,怒道:“傻不傻,咱們像是大富大貴人家出來的人嗎?你一口氣拿出這么多寶貝,誰信啊?往腦袋里貼一張‘千真萬確是假貨’的紙條嗎?兩張符箓,一只青瓷筆洗,足夠了!”

最后裴錢和李槐蹲在棉布攤子后邊,這個剛剛開張的小包袱齋,其實就賣兩樣東西,兩張坑人不淺的鬼畫符箓,一件仙人乘槎青瓷筆洗。

路上行人多是瞥了眼符箓、筆洗就走開。

李槐小聲問道:“要不要我幫著吆喝幾聲?”

“急什么,沒你這么做買賣的。”

裴錢雙手籠袖蹲在原地,冷笑道:“本來確實是需要幫手的,做這種不設帳、只擺浮攤的流水買賣,其實跟江湖上挑方賣藥差不多的德行,門路不比設帳安山頭的生意那么多,但是也不少,如果咱們人多,可以撒出帖子去,先拉攏人氣,等人多了,還得有挑線頭的人,把話挑明了,懷疑咱們是賣假貨的,然后一問一答,口齒伶俐些,很快就可以把看客們的疑慮打殺干凈,再有做那領頭羊活計的,穿著要精神,談吐要像真的有錢人,在人群當中,得故意離著旁人遠些,由他開口揚言要都買下……算了,說這些沒意義,我身邊就你一個笨蛋,真幫忙了只會幫倒忙,接下來你在一旁看著就是,你唯一的好處,就是口音,回頭再跟你仔細解釋。”

裴錢停頓片刻,神色復雜,輕聲說道:“最厲害的一種,是一個人就把所有活計包圓了,那才是江湖上頂有能耐的人,到了哪里都餓不死,還能掙大錢,但是這種人走江湖,規矩忌諱也多,比如絕對不掙那絕戶錢,打個比方,被騙了的人,兜里原本有十兩銀子,最后一定會給這人留下一二兩銀子。除了老輩規矩之外,也藏著大學問,一旦給人留了退路,被騙之人往往不至于太過仇恨,可以不結死仇。不過這種人很少很少,我也只是聽人說,從沒見過。”

李槐感嘆道:“裴錢,這些江湖暗門生意,你懂得真多啊。”

在落魄山上,裴錢不這樣的。

到了江湖里,裴錢好像很如魚得水,什么規矩路數都門兒清。

裴錢沉默許久,“沒什么,小時候喜歡湊熱鬧,見過而已。還有,你別誤會,我跟在師父身邊一起走江湖的時候,不看這些,更不做。”

當年南苑國京城的那座小江湖,光靠蹭那些紅白喜事,可活不下去。

后來跟了師父,她就開始吃喝不愁、衣食無憂了,可以惦念下一頓甚至明天大后天,可以吃什么好吃的,哪怕師父不答應,終究師徒兜里,是有錢的,而且都是干凈錢。

裴錢對李槐說道:“記住了,這兩張符箓,我們咬死了一顆小暑錢的價格,就說是你門派祖傳的鎮山寶箓,是一等一的攻伐法寶!你師父過世后,就傳給了你這獨苗,因為你急需一筆錢財,去骸骨灘奈何關集市那邊碰運氣。不然打死都不買的。誰跟我們討價還價,都別理睬,你只管搖頭,至多說不賣,真不能賣,至于那只青瓷筆洗,不單賣,若是買下符箓,本來就不值一顆雪花錢,所以可以附贈,不要錢。”

李槐瞥了眼那兩張符箓,咋舌道:“這兩張破爛符箓,開價一顆小暑錢?傻子都不會買吧?還有這筆洗,咱們可是實打實花十顆雪花錢買來的。”

裴錢一直在打量四周游客,冷笑道:“你連個傻子都不如。這筆洗是虛恨坊開價十顆雪花錢的山上物件,哪怕我們被坑,四五顆雪花錢,總歸是肯定有的。我故意說成一顆雪花錢都不值,為了什么?就為了顯得咱倆是冤大頭,有這筆洗可以讓人撿漏,關鍵是能幫襯著兩張符箓,除非真正的行家里手,就會愈發不敢確定符箓的品秩了,到時候肯定會有人故意嫌棄,又返回,到時候我們還是不賣,等到第三次的時候,我就開始勸你,你就猶豫,隨便嘀咕些什么,對不起師父之類的。”

李槐郁悶道:“為啥是我師父過世了?你卻能夠假扮我的同鄉啊?”

裴錢氣呼呼拿起行山杖,嚇得李槐連滾帶爬跑遠了。等到李槐小心翼翼挪回原地蹲著,裴錢氣不打一處來,“傻了吧唧的,我真有師父,你李槐有嗎?!”

“再有這北俱蘆洲的雅言,你如今還說不靈清,所以正好‘假扮’自幼離鄉的本地人,一個這么點大年紀的人,卻能夠乘坐骸骨灘跨洲渡船,從寶瓶洲返回家鄉這邊,身上有一兩件寶貝,不是很正常嗎?撐死了幾十顆雪花錢的買賣,還不至于讓山上神仙謀財害命,真要有,也不怕,這里畢竟是披麻宗的地盤。如果是那些江湖中人,我如果萬一打不過,咱們就跑唄。”

半個時辰過去了,李槐蹲得腿腳泛酸,只得坐在地上,一旁裴錢還是雙手籠袖蹲原地,紋絲不動。

許多游人都是一問價格就沒了想法,脾氣好點的,二話不說就離開,脾氣差點的,罵罵咧咧都有的。

李槐覺得今天與裴錢的這樁包袱齋買賣,懸乎了。一時間愈發愧疚,若不是自己在渡船虛恨坊那邊亂買一通,裴錢也不用這么辛苦了。

裴錢說道:“再等半個時辰,不行就趕路。師父說過,天底下就沒有好做的包袱齋,賣不出去,很正常。”

又是半個時辰過去了,李槐只好在心中默默念叨著天靈靈地靈靈,三清神仙菩薩圣人快顯靈……

一位高冠白衣的老修士瞥了眼包袱齋,走出去幾步后,停下腳步,來到棉布那邊蹲下身,就要伸手去抓起一張黃紙符箓,裴錢趕緊彎腰伸手擋在符箓上,搖頭道:“碰不得。只能看。老前輩你們這些山上神仙,術法古怪得很,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前輩你恕罪個。”

老人笑著點頭,隨手以雙手捻起一旁的青瓷筆洗,裴錢這次沒有阻攔,將關于李槐的那套說辭又抖摟了一番,老人聽著裴錢的言語,心不在焉,晃了晃手中筆洗,然后輕輕丟到棉布上,指了指那兩張黃紙符箓,笑問道:“兩張多少錢?”

老人身邊跟著一對年輕男女,都背劍,最出奇之處,在于金黃劍穗還墜著一粒雪白珠子。

裴錢說道:“一顆小暑錢,少了一顆雪花錢都不行。這是我朋友性命攸關的神仙錢,真不能少。買下符箓,筆洗白送,就當是個交個朋友。”

李槐在一旁繃著臉。

只見那裴錢這番言語的時候,她額頭竟然滲出了細密汗珠子。她這是假裝自己不是江湖人,故作江湖語?

老修士問道:“五十顆雪花錢賣不賣?”

裴錢反問道:“前輩,沒你老人家這么做買賣的,若是我將筆洗劈成兩半,賣你一半,買不買?”

老修士啞然失笑。

老人說道:“一顆小暑錢?好吧,我買下了。”

裴錢突然說道:“我不賣了。”

老修士抬起頭,笑問道:“這又是為何?是想要抬價,還是真心不賣?”

裴錢說道:“真心不賣。”

老修士笑了笑,“是我太豪爽,反而讓你覺得賣虧了符箓?”

裴錢點頭。

老修士站起身,走了。

李槐挪到裴錢身邊,“裴錢,裴大舵主,這是鬧哪樣?”

裴錢抬起下巴,點了點那只青瓷筆洗,“他其實是奔著筆洗來的。而且他是外鄉人,北俱蘆洲雅言說得再好,可終究幾個發音不對,真正的北俱蘆洲修士,絕不會如此。這種跨洲遠游的外鄉人,兜里神仙錢不會少的。當然我們例外。對方不至于跟我們逗樂,是真想買下筆洗。”

李槐好奇道:“甭管奔著什么來的,只要賣出一顆小暑錢,咱們不就把虛恨坊被坑的神仙錢全賺回來了?”

裴錢收起包袱齋,將那筆洗還給李槐,胸有成竹說道:“急什么,收起鋪蓋立即走人,咱們慢些走到壁畫城那邊,他們肯定會來找我們的。我在路上想個更合適的價格。賣不出去,更不怕,我可以篤定那青瓷筆洗能值個一顆小暑錢了,遲早是我們的囊中之物。”

李槐將筆洗包裹起來,放入自己竹箱,憂傷道:“裴錢,你這么聰明,不會哪天缺錢花,就把我都給賣了吧。”

裴錢淡然說道:“做生意是做生意,交朋友是交朋友,兩回事。你除了是我朋友,還是我師父照顧那么久的人,落魄山之外,我裴錢哪怕誰都敢賣了換錢,唯獨不會賣你。”

李槐笑了起來。

裴錢瞥了眼李槐,“有什么值得高興的?”

裴錢與李槐走向壁畫城入口,跟李槐提醒道:“有些偏門錢,其實是靠賭命去掙來的。可是一個人運氣再好,能贏過老天爺幾次?當然,真要活不下去的時候,就顧不得什么了。但是咱們當包袱齋,不算偏門,也別掙那絕戶錢。李槐憑真本事被虛恨坊坑了一枚木牌,我裴錢就要憑真本事掙回一顆小暑錢。”

李槐直撓頭。舵主的小賬本重出江湖了。

李槐開始轉移話題,“想好價錢了嗎?”

“想好了,一顆谷雨錢。”

李槐呆若木雞。咱倆這么做買賣,會不會心太兇了?

裴錢說道:“已經不是先前的包袱齋了,就可以漫天要價坐地還錢。那老人性情如何,只需要看他身邊兩個晚輩男女,就清楚了,先前我與老人砍價來算計去,男女都只是覺得有……意思,眼神都很正,人以群分,所以老人壞不到哪里去。真要是那城府深沉的陰險之徒,就只能怨我裴錢眼光不好,得怨我們兩個不該來這壁畫城當包袱齋,不該來這北俱蘆洲走江湖。”

李槐笑道:“我可不會怨這些有的沒的。”

裴錢點頭道:“所以我才帶上你一起走江湖。”

李槐雙手抱拳,側身而走,“謝過舵主大人的賞識。”

裴錢道:“滾。”

李槐笑著說了句得令,與裴錢并肩而行。

裴錢說道:“江湖水深,如果哪天真有危險,我讓你一個人走的時候,記得別猶豫。”

李槐默不作聲。

裴錢說過她是六境武夫,李槐覺得還好,當年游學途中,那會兒于祿年紀,比如今的裴錢年紀還要更小些,好像早早就是六境了,到了書院沒多久,為了自己打過那場架,于祿又躋身了七境。之后書院求學多年,偶有跟隨夫子先生們出門遠游,都沒什么機會跟江湖人打交道。所以李槐對六境、七境什么的,沒太大概念。加上裴錢說自己這武夫六境,就從沒跟人真正廝殺過,與同輩切磋的機會都不多,所以小心起見,打個折扣,到了江湖上,與人對敵,算我裴錢五境好了。

李槐悶悶說道:“不會的,鄭大風總說我是個有福氣的,走路不踩狗屎都不叫出門,所以這次咱們走江湖,運氣一定差不到哪里去的。”

李槐突然笑容燦爛起來,顛了顛背后竹箱,“瞧瞧,我箱子里邊那只青瓷筆洗,不就是證明嗎?”

裴錢問道:“每次出門踩狗屎,你很開心?”

李槐無言以對。

李槐一咬牙,輕聲說道:“裴錢,咱倆商量個事唄,那只青瓷筆洗,能不能不賣啊,我想送給我姐,她在獅子峰給老仙師當不記名的外門弟子呢,其實就是給人當丫鬟,我娘親和姐都好不意思說罷了,我家窮,我姐當年肯定都沒給出像樣的拜師禮,我姐其實對我挺好的,娘親又打小偏心我,我姐也從不生氣……”

李槐已經做好了被裴錢打一頓的心理準備。

不曾想裴錢說道:“行了行了,當然可以。那只青瓷筆洗本來就是你的東西,就算一顆谷雨錢賣出去了,我也不會掙一顆銅錢,你自己樂意,我攔著你做什么。”

李槐有些措手不及,正要說話,裴錢白眼道:“滾。”

李槐笑道:“好嘞。”

李槐沉默片刻,“為啥?”

裴錢想起自己小時候,在埋河碧游府的一件小事。

有些事情,有些物件,根本就不是錢不錢的事情。

裴錢卻沒跟李槐說什么。

果不其然,裴錢和李槐在壁畫城門口等了片刻,那位老人便來了。

裴錢抱拳作揖,“老前輩,對不住,那筆洗真不賣了。”

老修士看著那個眼神清澈的小姑娘,雖然有些奇怪,老人仍是點頭,以心聲笑言道:“小姑娘,符箓值不值錢,你我心知肚明,不過那仙人乘槎筆洗,確實能值三兩顆小暑錢,妙處不在瓷胎,在那底款上邊,那幾個字,很值錢。以后你與朋友再當那包袱齋,莫要賤賣了。當然也要小心旁人歹意。最好還是在壁畫城、或是龍宮洞天、春露圃這些大山頭售賣此物,扣去仙家渡船的開銷,總歸是有賺的。”

裴錢猶豫了一下,笑問道:“能問老前輩道號、門派嗎?以后有機會的話,我們想要登門拜訪。”

老修士笑著擺手,打趣道:“江湖偶遇,莫問姓名,有緣再會。何況小姑娘你不是早就猜出我別洲人氏的身份嗎?所以這客氣話說得可就不太誠心了啊。”

裴錢看著老人,猛然抱拳,聚音成線,與老人沉聲道:“武夫裴錢,與前輩就此別過!”

老人愣了愣,開懷笑道:“好!”

李槐看著此時此地、仿佛有些陌生的那個裴錢,有些羨慕,有些神往。

老修士帶著兩位弟子,登上披麻宗祖山,在那座半山腰的掛劍亭短暫休歇。

老修士笑道:“想問就問吧。”

女子問道:“師尊,那少女是位純粹武夫?幾境了?”

老修士想了想,撫須而笑,眺望山腳不遠處的那條搖曳河,只說了兩個字,答非所問,“也怪。都怪。”

韋雨松親自來到掛劍亭,抱拳笑道:“恭迎上宗納蘭祖師爺。宗主在青廬鎮,晏肅在神女圖那處仙家遺址當中,指點嫡傳龐蘭溪劍術,來不了。其余那位,估計只要聽說納蘭祖師爺來了,哪怕到了山腳,也會立即掉頭遠游。”

老人笑道:“都無所謂,只要你別跟我談錢,沒有的。”

韋雨松哦了一聲,“那我走了。”

老人招手道:“別介啊,坐下聊會兒,此處賞景,心曠神怡,能讓人見之忘錢。”

韋雨松笑著落座,其余那兩位年輕男女,紛紛向這位下宗財神爺行禮,韋雨松一一還禮。

老人問道:“我瞧見了個手持行山杖、背竹箱的小姑娘,叫裴錢,也不知道真假,多半是真的吧,你可認得?”

韋雨松笑道:“她啊,確實叫裴錢,是咱們竺宗主剛認的干女兒。”

老人微笑道:“難怪。”

骸骨灘轄境內,有一條南北向的大河,不枝不蔓,沒有任何支流溪澗,在浩然天下都十分罕見。

裴錢接下來要去那座搖曳河祠廟,拜見一下那位薛河神,因為師父以前說過,那位河神于他有恩,雖然他當時沒有領情,但是這位河神,與那某座城中的火神廟,才算是當之無愧的山水神靈,只要路過了,都應該燒香禮敬,至于是不是山上秘制的山水香,沒有關系。裴錢當然不會自報名號,去祠廟里邊默默燒香就行。嚴格意義上,搖曳河祠廟一直是座淫祠,因為不曾被任何一座朝廷正式封正,也未被儒家書院欽點。

相距河神祠約莫六百里,身邊有個李槐,有的走。

去河神祠燒香之后,沿著搖曳河一路北上,就是鬼蜮谷的入口處牌樓了,裴錢遠遠看一眼就成,至于那座奈何關集市,倒是可以帶著李槐逛一逛。

李槐開始惦念那些壁畫城神女圖的廊填本套盒,瞧著真是好,一個個都比他姐,那真是長得漂亮太多了,不愧是畫中神女。也就是沒錢,不然一定要買一套,分成兩份,分別送給藥鋪的老頭子,和那個曾經背著自己亂逛蕩的鄭大風,讓倆光棍過過眼癮,也是好的。

搖曳河水面極寬,給人看河如觀湖之感,沒有一座渡橋,水運濃郁,裴錢這邊道路有兩條,小路鄰河,十分幽靜,大路之上,車水馬龍,裴錢和李槐,都手持行山杖,走在小路之上,按照師父的說法,很快就可以遇到一座河邊茶肆,三碗陰沉茶,一顆雪花錢起步,可以買三碗陰沉茶,那掌柜是個憊懶漢,年輕伙計則脾氣不太好,掌柜和伙計,總之人都不壞,但出門在外,還是要小心。

裴錢抬頭看了眼遠方,見那云海七彩,大概就是所謂的祥瑞氣象了,云海下方,應該就是搖曳河水神祠廟了。

裴錢隨口問道:“李槐,瞧得見那邊的云彩嗎?”

李槐順著裴錢手指的方向,點頭道:“瞧得見啊,一大片的彩色祥云嘛,我可是正兒八經的書院讀書人,當然知道這是一方神靈的功德顯化。”

裴錢看了眼李槐。

李槐問道:“干嘛?”

裴錢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你是練氣士了?”

李槐嘿了一聲,“我倒是想啊,學那林木頭和不客氣,能夠風里來雨里去的,多神仙。”

是說那林守一,謝謝。

裴錢想了想,最終還是沒有去“仔細看一看”李槐。

師父叮囑過的事情,師父越是不在身邊,自己這個開山大弟子,越要守規矩嘛,就跟抄書一樣。

李槐說道:“裴錢,你當年在書院耍的那套瘋魔劍法,到底啥時候能夠教我啊?”

裴錢黑著臉,“我不會什么瘋魔劍法。”

李槐嘀咕道:“不愿意教就不愿意教唄,恁小氣。我和劉觀、馬濂都眼饞這套劍術很多年了,寒了眾將士的心。”

裴錢置若罔聞。

不知道陳靈均走江如何了。

其實先前陳靈均到了骸骨灘之后,下了渡船,就根本沒敢逛蕩,除了山腳的壁畫城,什么搖曳河祠廟、鬼蜮谷,全部敬而遠之。老子在北俱蘆洲,沒靠山啊。于是直奔披麻宗木衣山去了。當然陳靈均下山的時候,才發現自己靠山有點大,是宗主竺泉。那位竺姨,模樣一般,可是熱情啊。至于如今的陳靈均,已經做賊似的,小心翼翼繞過了崇玄署云霄宮,繼續往西而去,等到了大瀆最西邊,陳靈均才開始真正開始走江,最終沿著大瀆重返春露圃附近的大瀆入海口。

竟然有兩處入海口,濟瀆之怪,遠勝裴錢身邊這條不枝不蔓的搖曳河。

師父果然從不騙人,有那河邊茶攤賣那陰沉茶,客人挺多。

裴錢猶豫了一下,在糾結要不要闊綽一回,她出門前,老廚子要給她一顆小暑錢和幾百顆雪花錢,說是壓錢袋子的神仙錢,落魄山每位弟子出門,都會有這么一筆錢,可以招財運的,但是裴錢沒敢多要,只拿了五顆雪花錢,不同于以往落入她口袋的神仙錢,每一顆都有名字,都算是在她那小小“祖師堂”上邊記錄譜牒了,而這五顆雪花錢既然沒在她這邊安家,沒名沒姓的,那就不算離家出走,開銷起來不會讓她太傷心,所以裴錢與李槐說道:“我請你喝一碗陰沉茶。”

李槐說道:“算了吧,太貴了。”

裴錢說道:“那你就看著我連喝三碗。”

李槐只得陪著裴錢去落座,裴錢給了一顆雪花錢,年輕伙計端來三碗搖曳河最著名的陰沉茶,畢竟是披麻宗經常拿來“待客”的茶水,半點不貴。

李槐拿過其中一碗茶水,感覺自己每一口都是在喝金子銀子,一邊心疼一邊享福,所以喝得慢。

裴錢三兩口就喝完一碗陰沉茶,第二碗才慢慢喝。

裴錢轉頭望向那條搖曳河,怔怔出神。

這才剛到北俱蘆洲,就很想念落魄山了。

喝過了陰沉茶,繼續趕路。

一口氣走出數十里路之后,裴錢問道:“李槐,你沒覺得走路累?”

李槐手持行山杖拂過蘆葦蕩,哈哈笑道:“開什么玩笑,當年去大隋求學的一行人當中,就我年紀最小,最能吃苦,最不喊累!”

裴錢想了想,隨他去。

兩人都是打小就走慣了山水的,所以在搖曳河畔風餐露宿,早已自然而然。

終于到了那座香火鼎盛的河神祠,裴錢和李槐花錢買了三炷尋常香,在大殿外燒過香,見到了那位雙手各持劍锏、腳踩紅蛇的金甲神像。

河神老爺的金身神像極高,竟是比家鄉鐵符江水神娘娘的神像還要高出三尺,還要再加一寸半。

裴錢記性一直很好。

所有人事、景物,被她過目之后,不想就等于全然忘記,想起就清晰記起。

河神祠人頭攢動,香客如織,裴錢跟李槐在人流當中,很不顯眼。裴錢和李槐跨出大殿門檻后,繼續往后走,河神祠占地廣袤,殿閣眾多,可以逛的地方不少,裴錢在路上皺了皺眉頭,讓李槐快步跟上,然后裴錢以行山杖開道,站在了一位精悍少年和老叟之間,后者牽著個小女孩,老人正在為孩子講述這河神祠的種種奇聞異事,那少年被一根青竹行山杖撞開了手臂,并不吃疼,但是壞了好事,見那消瘦少女始終站在老翁和自己之間,他笑了笑,竟是走到了老人前邊,裴錢上前一步,輕輕一撞少年肩頭。

那少年身形不穩,橫移數步后,呲牙咧嘴,見那微黑少女停下腳步,與他對視。

少年咧嘴一笑,“同道中人?”

他往前緩緩而走,那個手持綠竹、背書箱的少女就與他就好像并肩而行。

裴錢輕聲說道:“先前你已經從一位富家翁身上得手了那袋銀子,可這老人,看他風塵仆仆的樣子,還有那雙靴子的磨損,就知道身上那點錢財,極有可能是爺孫兩人燒香許愿后,返鄉的僅剩車馬錢,你這也下得了手?”

少年笑道:“你管得著嗎?兜得住嗎?既然是同行,那你就該知道,老子既然能夠在這邊開灶,肯定是有靠山的。你信不信出了河神祠,走不出十里地?曉不曉得這條搖曳河里邊的魚兒為何個頭大?吃人吃飽的!”

裴錢繼續說道:“看你摸東西的手法,既然都能夠在人身前偷東西了,根本不會缺銀子,在這河神祠里邊,你就算不積德行善,偷那富人金銀首飾也就罷了,可你總不能太缺德,偷些極有可能害人性命的錢財吧?”

少年說道:“你是鐵了心要壞我好事?”

“壞你好事?偷雞摸狗,自己心里沒數,好壞不分嗎?”

然后裴錢說道:“舉頭三尺有神明,你小心薛水神真的‘水神發火’。”

少年嗤之以鼻,“走著瞧。我在門外等你,我倒要看看你能躲這里多久。”

裴錢點頭道:“試試看。”

李槐一頭霧水跟在裴錢身后。

見那精悍少年冷笑著轉身離開,裴錢還提醒道:“進了道觀寺廟燒香,盡量少走回頭路。”

少年呸了一聲,快步離去。

李槐問道:“蟊賊?”

裴錢點頭道:“年紀不大,是個老手。”

李槐擔憂道:“看樣子那家伙是要堵咱們的門?咋辦?這座河神祠有沒有小門側門可走?”

裴錢搖頭道:“沒事,對方不敢在祠廟門口鬧事,只會挑選搖曳河僻靜處動手。到時候我們不走鄰河小路,走那大路。”

后殿那邊一幅黑底金字楹聯,◇零零對聯的文字內容,被師父刻在了竹簡之上,以前曬竹簡,裴錢看到過。

心誠莫來磕頭,自有陰德庇佑;為惡任你燒香,徒惹水神發火。

裴錢雙手合十,心中默念。

李槐站在一旁,只是覺得楹聯內容有趣。難怪先前裴錢勸誡那少年小偷,小心水神發火。

兩人離開河神祠后,一路無事,趕在入夜前,到了那座渡口,因為按照規矩,舟子們入夜就不撐船渡河了,說是怕打攪河神老爺的休歇,這個鄉俗流傳了一代又一代,后輩照做就是。

病重求醫,士子趕考,投河自盡。這三種人,渡船舟子一律不收錢。第一種,是不能收,傷陰德。第二種,是積攢香火情。最后一種,則是不敢收。

裴錢瞇起眼。

來了。

裴錢瞥見遠處一伙人,看樣子是在守株待兔,其中那少年正對自己指指點點,七八個青壯漢子大步走來,一人身材高大,捏著拳頭,咯吱作響。

瞅著挺嚇人的。

裴錢對李槐說道:“站在我身后。”

李槐說道:“賠禮道歉送錢,擺平不了?”

裴錢說道:“擺平不了,混江湖,要面子,面子比錢值錢,不是光講虛名,而是很多時候真的能換錢。何況也不該這么擺平,根本就不是什么可以破財消災的事。”

李槐說道:“那我能做啥?”

裴錢道:“萬一我打不過,你就自稱是涌金書院的讀書人,對方肯定不信,但是動手揍你,估計會收著點氣力,怕把你打死。”

李槐說道:“那你小心些,一旦吃不住疼,就換我來頂上。”

這場風波,其實歸根結底,是因為裴錢的多管閑事,才招來的麻煩,但是對李槐來說,不會有此念頭,更不會埋怨裴錢。

一伙人將裴錢李槐圍起來,那少年煽風點火道:“就是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片子,不但壞了我在河神祠的一樁大買賣,本來得手,最少該有個二十兩銀子,我報上咱們的幫號后,要她識趣點,她竟然還揚言要將我們一鍋端了,說自己會些實打實的拳腳功夫,根本不怕咱們的三腳貓把式。”

那為首漢子一巴掌推開那搖錢樹的伶俐少年,對那少女笑道:“小丫頭,你拳腳果真如此厲害?”

骸骨灘,搖曳河,歷來多神仙游歷至此,奇人異士極多。

只不過眼前這兩個背竹箱的,就算了吧。

裴錢搖頭道:“半點不厲害。”

她隨即補充了一句,“但是你要問拳,我就接拳。”

四周哄然大笑。

這個瘦瘦小小的少女,腦子好像不太好使。

那漢子快步向前,靴子挑泥,塵土飛揚,砸向那少女面門。小姑娘反正長得不咋的,那就怪不得大爺不憐香惜玉了。

裴錢紋絲不動,挨了那一拳。

那漢子出拳一手負后,點頭道:“我也不是不講江湖道義的人,今天就給你一點小教訓,以后別多管閑事。”

漢子大手一揮,喊人離開。

那些剛剛開始喝彩的家伙,被大哥這么一個折騰,都有些摸不著頭腦,尤其是那少年沒能瞧見微黑少女的倒地不起,更是大失所望,不曉得自家大哥的葫蘆里,今兒到底在賣什么藥。

等到走出數十步之后,那少年壯起膽子問道:“大哥?”

那漢子滿頭大汗,左手捂住右腕,渾身抖索,滿臉痛苦神色,顫聲道:“碰上硬、硬釘子了,老子手……手斷了,你個害人精,給老子等著……”

那少年心中叫苦不迭。

眾人一個眼花,那背竹箱的少女已經攔住去路,以行山杖拄地,與那雙手立即負后的漢子沉聲說道:“家有家法門有門規,蛇有蛇道鼠有鼠路,你們小綹有小綹的路數,我不知道骸骨灘這邊風俗如何,但是寺廟道觀之內不行竊,我家鄉那邊歷來如此,不然就會是一輩子只有他人半輩子的下場。先是你手底下的人,在河神祠廟內,偷那會誤人性命的錢財,然后是你那一拳,若是尋常女子,一拳下去,就要重傷不說,還要壞了女子面容,你這一拳,更不合規矩。哪怕是江湖武夫相互問拳,年齡長者與晚輩切磋,第一拳,從來不該如此心狠,對,拳術不精,關鍵是心狠。”

裴錢自顧自點頭,“好了,我已經捋清楚了道理,可以放心出拳了。”

一個肌膚黝黑、身材敦實的老舟子,不知何時站在不遠處,笑道:“小姑娘,出拳悠著點,小心打死人,骸骨灘這邊是沒什么王法約束,可畢竟是在河神祠廟周邊,在薛河神的眼皮子底下,鬧出人命終究不好。”

裴錢轉頭望向那個老者,皺眉道:“偏袒弱者?不問道理?”

老舟子擺手道:“又沒攔著你出拳,只是提醒你出拳輕點。”

裴錢問道:“這話聽著是對的。只是為何你不先管管他們,這會兒卻要來管我?”

老舟子咧嘴笑道:“呦,聽著怨氣不小,咋的,要向我這老船夫問拳不成?我一個撐船的,能管什么?小姑娘,我年紀大了,可經不住你一拳半拳的。”

裴錢對那斷了手腕的漢子說道:“滾遠點,以后再讓我發現你們惡習不改,到時候我再還你一拳。”

一伙人拼命狂奔離去。

因為身后那邊的雙方,老舟子和少

女,看架勢,有點神仙打架的苗頭了。

老舟子就要離去。

裴錢自言自語道:“師父不會有錯的,絕對不會!是你薛元盛讓我師父看錯了人!”

裴錢摘下書箱,再將那行山杖丟給李槐,怒喊道:“河神薛元盛,你給我站住!”

她小時候幾乎每天游蕩在大街小巷,只有餓得實在走不動路了,才找個地方趴窩不動,所以她親眼見過很多很多的“小事”,騙人救命錢,賣假藥害死原本可活之人,拐賣那京畿之地的街巷落單孩子,讓其過上數月的富貴日子,引誘其去賭博,便是爹娘親人尋見了,帶回了家,那個孩子都會自己離家出走,重操舊業,哪怕尋不見當初領路的“師傅”了,也會自己去操持營生。將那婦人女子坑入窯子,再偷偷賣往地方,或是女子覺得沒有回頭路可走了,合伙騙那些小戶人家一輩子積蓄的彩禮錢,得了錢財便偷跑離去,若是被攔阻,就尋死覓活,或是干脆里應外合,一不做二不休……

可那南苑國京城,當年是真的沒有什么山水神祇,官府衙門又難管,也就罷了。而這搖曳河水域,這河神薛元盛什么瞧不見?什么不能管?!

那老舟子心中微震,不曾想被一個小小年紀的純粹武夫看穿身份,老人停下腳步,轉身望向那個少女,笑呵呵道:“小姑娘,你拳法肯定不俗的,應該是出身仙家、豪閥吧,可這江湖底層事,尤其是幽明有異、因果報應的諸多規矩,你就不懂了。世事人情復雜,不是非黑即白的。”

裴錢默不作聲,只是緩緩卷起袖子。

李槐突然說道:“薛河神,她未必全懂,但是絕對比你想象中懂得多。懇請河神好好說話,有理慢慢說。”

李槐笑容燦爛起來,“反正薛河神是個不愛管閑事的河神老爺,那肯定很閑了。”

老舟子倒是半點不生氣,只是與兩個孩子說那些玄之又玄的復雜事,他薛元盛還真不太樂意,所以笑道:“多管閑事就要有多管閑事的代價,那幫人以后應該會收斂許多,小姑娘有理有拳,當然是你該得的,然后你覺得我這搖曳河水神,處事不公……行吧,我站著不動,吃你一拳便是。打過之后,我再來看小姑娘有無繼續與我講理的心氣。若是還有,我就與你細說,不收錢,撐船載你們過這搖曳河,到時候可以說上不少,慢慢說。”

裴錢神色冷漠,一雙眼眸寂然如淵,死死盯住那個搖曳河水神,“薛元盛,你是覺得‘見多了,就這樣吧’,對不對?!”

李槐對裴錢輕聲說道:“裴錢,別走極端,陳平安就不會這樣。”

裴錢沒來由勃然大怒,一身拳意如大瀑傾瀉,以至于附近搖曳河都被牽引,激蕩拍岸,遠處河中渡船起伏不定。

薛元盛不得不立即運轉神通,鎮壓附近河水,搖曳河內的眾多鬼魅精怪,更是宛如被壓勝一般,瞬間潛入水底。

她咬牙切齒道:“所以天底下就只有師父一人,是我師父!”

裴錢微微彎腰,一腳踏地,以神人擂鼓式起手。

拳架大開。

山河變色。

以至于搖曳河極上游的數座武廟,幾乎同時金身顫動。

薛元盛愕然。

這是要破境?以最強二字,得天下武運?!

裴錢對那老舟子淡然道:“我這一拳,十拳百拳都是一拳,若是道理只在拳上,請接拳!”

李槐總覺得裴錢有點不對勁了,就想要去阻攔裴錢出拳,但是步履維艱,竟是只能抬腳,卻根本無法先前走出一步。

李槐竭力喊道:“裴錢,你要是這么出拳,哪怕咱倆朋友都做不成了,我也一定要告訴陳平安!”

裴錢喃喃哽咽道:“我師父可能再也不會回家了。”

失魂落魄的少女,一身洶涌拳意卻是始終在暴漲。

搖曳河水神祠廟那座七彩云海,開始聚散不定。

薛元盛苦笑不已,好嘛,扯犢子了。怎么感覺那小姑娘一拳下來,金身就要碎裂?完全沒道理啊,除非……

除非這個小姑娘破境,武運在身,然后轉瞬間再……破一境!就這么稀里糊涂的一鼓作氣,連破兩境,躋身了遠游境?

薛元盛覺得自己這河神,應該是腦子進水了。

可是眼前這份天地異象,骸骨灘和搖曳河歷史上,確實從未有過。

李槐傷心道:“陳平安回不回家,反正裴錢都是這樣了。陳平安不該收你做開門大弟子的,他這輩子最看錯的人,是裴錢,不是薛元盛啊。”

裴錢突然轉頭罵道:“放你娘的臭屁!”

滿頭汗水的李槐,伸手繞到屁股后頭,點頭說道:“那我憋會兒啊,你聞聞看,香不香,陳平安次次都說可香可香。”

裴錢沒來由想起一事,昔年遠游路上,山谷小路間。

她虛握拳頭,詢問朱斂和石柔想不想知道她手里藏了啥,朱斂讓她滾蛋,石柔翻了個白眼,然后她,師父給她一個板栗。

在那之前,她問問題,師父回答問題。

“師父,這叫不叫君子不奪人所好啊?”

“我啊,距離真正的君子,還差得遠呢?”

“有多遠?有沒有從獅子園到咱們這兒那么遠?”

“大概比藕花福地到獅子園,還遠吧。”

“這么遠?!”

“可不是。”

“師父,可是再遠,都是走得到的吧?”

“對嘍。前提是別走錯路。”

這會兒,裴錢突然毫無征兆地松了拳架,斂了拳意,默默背起書箱,走到李槐身邊,從他手中接過那根師父親手贈送的行山杖。

薛元盛如釋重負。

事實上,披麻宗木衣山上,也有數人同樣如釋重負。

裴錢病懨懨與那薛河神道了一聲歉,然后走向渡口。

李槐有些了解裴錢的大致心情了,心情沉重,跟在裴錢身旁,別說安慰裴錢了,他這會兒自己就難受得很。

裴錢今天的異樣,跟這位假扮老舟子的薛河神有些關系,但是其實關系不大,真正讓裴錢喘不過氣來的,應該是她的某些過往,以及她師父出門遠游久久未歸,甚至按照裴錢的那個說法,有可能從此不再還鄉?一想到這里,李槐就比裴錢更加病懨懨無精打采了。

裴錢說道:“李槐,我不是有意的。”

李槐強顏歡笑,脫口而出道:“哈哈,我這人又不記仇。”

裴錢斜眼李槐。

那老舟子跟上兩人,笑道:“送你們過河,老規矩,要收錢。”

裴錢嗯了一聲,“我知道,八錢銀子。”

李槐直到這一刻,才真正有些佩服這個河神薛元盛,心寬如搖曳河,半點不記仇。

薛元盛開始撐船過河,李槐坐在渡船中間,裴錢坐在船尾,背對他們兩個,李槐與河神老爺笑道:“勞煩薛河神與我們說說山水神靈的規矩,可以說的就說,不可以說的,我們聽了就當沒聽見。”

薛元盛點點頭,大致說了那伶俐少年和那伙青壯漢子的各自人生,為何有今天的境遇,以后大致會如何,連那被偷走銀子的富家翁,以及那個差點被竊的爺孫二人,都一一道來,其中夾雜有一些山水神靈的處事準繩,也不算什么忌諱,何況這搖曳河天不管地不管神仙也不管的,他薛元盛還真不介意那些狗屁的金科玉律。

裴錢沒有轉頭,說道:“是我錯怪薛河神了。”

薛元盛手持竹蒿撐船,反而搖頭道:“錯怪了嗎?我看倒也未必,許多事情,例如那些市井大大小小的苦難,除非太過分的,我會管,其余的,確實是懶得多管了,還真不是怕那因果糾纏、消減功德,小姑娘你其實沒說錯,就是因為看得多了,讓我這搖曳河水神倍感膩歪,再者在我手上,好心辦壞事,也不是一樁兩件的了,確實后怕。”

裴錢悶悶說道:“師父說過,最不能苛責好人,所以還是我錯。練拳練拳練出個屁,練個錘兒的拳。”

李槐撓撓頭。

因為八錢銀子的關系,再聯系那個小姑娘的“瘋言瘋語”,薛元盛突然記起一個人,“小姑娘,你那師父,該不會早些年游歷過此地,是戴斗笠掛酒壺一年輕人?”

裴錢這才轉過頭,眼眶紅紅,不過此刻卻是笑臉,使勁點頭,“對!”

薛元盛哈哈笑道:“那你師父,可就比你講道理多了,和和氣氣的,更像讀書人。”

人是真不壞的,就是腦子也有點不正常,偌大一份神女圖福緣,白給都不要,騎鹿神女當年在自己渡船上,被氣得不輕。

不愧是師徒。

只是這種容易挨拳的言語,薛元盛這會兒還真不敢說。

李槐有些心驚膽戰。

不曾想裴錢瞬間眉眼飛揚,一雙眼眸光彩璀璨,“那當然,我師父是最講道理的讀書人!還是劍客哩。”

錯的都是自己嘛。

等裴錢轉過身,李槐瞥了眼裴錢手上的物件,有些無奈。先前還擔心她在鉆牛角尖,原來是早早取出了一套家伙什,在用戥子稱銀子呢。用小剪子將碎銀子剪出八錢來,怕剪多了多花冤枉錢唄。膝蓋上邊那個小木盒,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五花八門什么都有,除了小剪刀,那青竹桿的小戥子,小秤砣還不止一個,大小不一,其中一個她親手篆刻“從不賠錢”,一個篆刻“只許掙錢”……

薛元盛也覺得有趣,小姑娘與先前出拳時的光景,真是天壤之別,忍俊不禁,道:“算了,既然你們都是讀書人,我就不收錢了。”

裴錢剛剪出八錢銀子,伸手指了指李槐,說道:“我不是讀書人,他是。那就給薛河神四錢銀子好了。”

然后裴錢對李槐說道:“幫你付錢,要感恩啊。今天的事情?”

李槐本想說我沒神仙錢,這八錢銀子還是付得起的,不曾想裴錢盯著李槐,直接用手將八錢銀子直接掰成兩半,李槐立即點頭道:“今天風和日麗,搖曳河無波無瀾。”

然后李槐突然覺得不對,我是讀書人,我才是那個不需要花錢過河的人啊。

只是又不敢與裴錢計較什么。李槐怕裴錢,多過小時候怕那李寶瓶,畢竟李寶瓶從不記仇,更不記賬,每次揍過他就算的。

薛元盛笑著搖了搖頭,這個讀書人,腦子倒是正常,就是不太靈光。

過河付錢之后。

李槐與老舟子道謝。

裴錢沒有言語,只是作揖道別。

薛元盛揮揮手,撐船返回對岸,百感交集,今天這趟出門閑逛,都不知道該說是翻黃歷了還是沒翻。

李槐只覺得無事一身輕。

裴錢突然問道:“先前你說什么香不香?”

李槐膝蓋一軟,只覺得天大地大,誰都救不了自己了。

裴錢突然轉頭望去。

李槐順著裴錢視線,眨了眨眼睛,一臉不敢置信,問道:“姐?!”

李柳笑瞇起眼,輕輕點頭。

李槐屁顛屁顛跑過去,雙手捏住李柳的兩邊臉頰,輕輕一扯,“姐,你不會是假的吧?從哪里蹦出來的?”

李柳笑意盈盈。

一旁名叫韋太真的狐魅,天打五雷轟,只覺得遭受了一記天劫。

這就是主人時不時念叨的那個弟弟?模樣好,脾氣好,讀書好,天資好,心地好……反正啥都好的李槐?

裴錢來到李槐身邊,開心笑道:“李柳姐姐。”

李槐趕緊收起手。

李柳對裴錢點頭笑道:“有你在他身邊,我就比較放心了。”

李槐趕緊將姐姐扯到一旁,壓低嗓音,無奈道:“姐,你怎么來了?兩個姑娘家家的,就敢出遠門,離開獅子峰來這骸骨灘這么遠的地兒?真不是我說你啊,你不好看,可你朋友好看啊,我可告訴你,這骸骨灘的地痞無賴茫茫多,沒關系,我剛剛結識了搖曳河水神老爺,真要有事,就報上我……算了,薛河神還不知道我名字呢,你還是報上裴錢的名號比較管用,先前裴錢差點出拳,好家伙,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搖曳河水神老爺,穩如泰山,面帶微笑,半點不怕,換成我去面對裴錢,早趴地上了!”

李柳柔聲道:“我就不陪你游歷了,還有點事情要處理。”

李槐氣笑道:“我也不樂意你陪我一起逛蕩啊,身邊跟著個姐姐算怎么回事,這一路四處找姐夫啊?”

李柳突然問道:“你是不是有一根紅線在書箱里邊?”

李槐愣了愣,“干嘛?姐有心上人了啦,這么缺嫁妝?那未來姐夫腦子有病吧,想著沒法子圖色,就跑來圖財了?娘還不得氣得把你胳膊用手指頭揪下來啊,姐,這事情真不能兒戲,那姐夫,窮不窮富不富的,都不是啥事,可要人品有問題,我反正是不答應的,就算娘親答應,我也不答應……”

李柳無奈。

李槐大笑道:“姐,想啥呢,逗你玩呢。”

李柳最后陪著弟弟李槐走了幾里路,就原路返回了,不過沒收下那仙人乘槎筆洗,只是取走了那根紅線,然后她送了弟弟一件東西,被李槐隨手丟入了竹箱里邊。

李柳問道:“楊老頭送你的那些衣服鞋子,怎么不穿戴在身。”

李槐翻了個白眼,“老頭子辛苦攢錢買來的物件,我這山水迢迢的瞎逛,穿幾天不就不成樣子了?對不住老頭子的媳婦本。說不定出門買東西的時候,老頭子掏銀子的時候,心疼得雙手直哆嗦呢,哈哈,一想到這畫面,就想笑,所以算了吧,回去路上,等快到家了,再穿上吧。”

李柳笑道:“還是穿在身上吧。”

李槐不耐煩道:“再說再說。”

李柳也不再勸弟弟。

最后李柳留下了那頭金丹境的狐魅韋太真,她的家鄉其實離此不遠,就在鬼蜮谷內的寶鏡山。

于是可憐李槐幾乎要崩潰了,那個據說是獅子峰祖師堂嫡傳弟子的韋姑娘,眨著眼睛,使勁瞧著自己。看嘛看,我知道自己長得不俊還不行嗎?山上的譜牒仙師了不起啊,好歹是我姐的神仙朋友,給點面子行不行?

裴錢倒是無所謂,不管對方根腳如何,既然是一位正兒八經的山上神仙,相互間有個照應,不然自己這六境武夫,太不夠看。真要有意外,韋太真就可以帶著李槐跑路。

此后三人沉默前行。

李槐是不愿意說話。

韋太真是不敢說話。

裴錢是懶得說話,只是手持行山杖,突然問道:“李槐,我師父一定會回來的,對吧?”

李槐嗯了一聲,“那必須啊,陳平安對你多好,我們旁人都看在眼里的。”

裴錢神采飛揚,說道:“你姐對你也很好。”

李槐點點頭。

裴錢輕輕揮動著手中行山杖,哼唱著一支鄉謠小曲,臭豆腐香呦。臭豆腐好吃買不起呦!山上有魑魅魍魎,湖澤江河有水鬼,嚇得一轉頭,原來離家好多年。吃臭豆腐嘍!哪家的小姑娘,身上帶著蘭花香,為何哭花了臉,你說可憐不可憐?吃不著臭豆腐真可憐呦……

裴錢猛然醒悟,突然大怒,不曾想李槐先前早已躡手躡腳遠離裴錢,等到裴錢回過神,他已經屁滾尿流跑遠了,在前邊撒腿飛奔。

裴錢環顧四周,然后幾步就跟上那李槐,一腳踹得李槐撲倒在地,李槐一個起身,頭也不轉,繼續飛奔。

韋太真擦了擦額頭汗水。

主人家鄉那邊的人,都好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