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只要是個舊大驪王朝版圖出身的文人,哪怕是科舉無望的落魄士子,也完全不愁掙錢,只要去了外邊,人人不會落魄。或者東抄抄西拼湊,大多都能出書,外鄉書商專門在大驪京城的大小書坊,排著隊等著,前提條件只有一個,書的序文,必須找個大驪本土文官撰寫,有品秩的官員即可,若是能找個翰林院的清貴老爺,只要先拿來序文以及那方至關重要的私印,先給一大筆保底錢財,哪怕內容稀爛,都不怕財路。不是書商人傻錢多,實在是如今大驪文人在寶瓶洲,是真水漲船高到沒邊的地步了。
李錦原本一看那序文,就沒什么翻書的念想了,是個大驪禮部小官的手筆,粗通文墨而已,不曾想后邊文章,反而是出人意料的好,于是便記下了作者的名字。
這位不務正業的沖澹江水神老爺,還是喜歡在紅燭鎮這邊賣書,至于沖澹江的江神祠廟那邊,李錦隨便找了個性情老實的廟祝打理香火事,偶爾一些心至誠、以至于香火精粹的善男信女許愿,給李錦聽到了心聲,才會權衡一番,讓某些不過分的許愿一一靈驗。可要說什么動輒就要飛黃騰達,進士及第,或是天降橫財富甲一方之類的,李錦就懶得搭理了。他只是個夾尾巴做人的小小水神,不是老天爺。
李錦找了一些個溺死水鬼,吊死女鬼,擔任水府巡視轄境的官差,當然都是那種生前冤屈、死后也不愿找活人代死的,若是與那沖澹江或是玉液江同行們起了沖突,忍著便是,真忍不了,再來與他這位水神訴苦,倒完了一肚子苦水,回去繼續忍著,日子再難熬,總好過早年都未必有那子孫祭祀的餓死鬼。
李錦唯一真正上心之事,是轄境之內那些祖蔭厚重、或是子孫是那讀書種子的大小門戶,以及那些節婦、賢人,有些需要扶持一把,有些需要照拂幾分,還有那些那積善行德卻體魄孱弱的凡夫俗子,李錦就需要以山水神靈的某種本命神通,以一兩盞大紅燈籠在夜幕中為他們引路,防止被孤魂野鬼的某些煞氣沖撞了陽氣,這些極有講究的大紅燈籠,也不是任何練氣士都能瞧見的,地仙當然可以,不是金丹、元嬰卻擅長望氣的中五境修士也行,只不過就像一國境內,神靈數量有定數,得看國運多寡、山河大小,這些大紅燈籠,也要看神靈品秩高低,絕非什么可以隨手送人的物件,一些個市儈些的山水神祇,也會與一些富貴門戶給予便利,只要不過分,不被鄰居同僚告發,或是不被上司山君、城隍閣申飭,朝廷禮部那邊就都不會太過計較。
李錦前些時候,就親手將兩盞燈籠,分別懸在了一位出身貧寒的市井少年身后,以及少年家宅門外,前者燈籠,會與之形影不離,晝沒夜顯,污穢陰物見之,則自行退散,不但如此,李錦還在燈籠內的燈燭之上,寫下了“沖澹江水神府秘制”的字樣,意思就很淺顯了,這是他李錦親自庇護之人。不管任何鬼魅還是練氣士,誰膽敢擅自動搖少年心魄,稍稍壞了少年的讀書前程,那就是跟他這位沖澹江水神做大道之爭。
有些山水神靈,會專門在文氣文運一事上下苦功夫,對待轄境內的讀書人,最為青睞,一旦光耀門楣,這撥為官的讀書種子,就可以載入地方志,可以幫助家鄉的山水神靈,在禮部功德簿上添上一筆。有些則選擇武運,至于忠烈、孝義等等,庇護一方的神靈都可以視為某個選擇。
所以說做人難,做鬼做神靈,其實也不容易。
其中又以做了鬼,禁忌更多,稍有差錯便會犯忌,惹來冥司胥吏的責罰,荒郊野嶺的還好點,在州城大鎮的市井坊間,那真是處處雷池。越是國祚綿長的山河之中,神靈權大威重,鬼魅越是不敢隨便作祟,除了山水神祇和文武廟,更有大小城隍廟閣,再加上那些學塾道觀寺廟,以及高門豪宅張貼的門神,污穢鬼物,尋一處立錐之地都難,更不談鬼物之間,又有各種荒誕不經的欺凌事,與陽間
那些腌臜事,其實沒什么兩樣。
功德彰顯,正人自威,鬼魅退散,繞道而行,從來不是什么虛妄語。
鋪子生意冷清,李錦有些想念這些年常來照顧生意的兩個熟客了,前有大風兄弟,后有朱老弟,人家買書,那叫一個豪爽,半麻袋一麻袋買去的那種。
與朱斂相熟,還要歸功于那場玉液江風波,朱斂之后就常來這邊買書。
那位玉液江水神娘娘雖說事后,沒有被大驪禮部問責,但是顯而易見,在大驪禮部祠祭清吏司是落了檔案的,因為李錦與那位郎中大人是熟人。大驪的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選司,與這禮部祠祭清吏司,三司主官,正五品而已,但是位高權重,尤其是禮部祠祭清吏司,具體管著大驪所有山水神靈的功過考評,更是重中之重,故而被山上視為“小天官”,清吏司郎中大人,前不久微服私訪三江轄境,來書鋪這邊敘舊坐了一會兒,之所以能夠勞駕這位郎中大人親臨紅燭鎮,當然是那個玉液江水神娘娘捅出的簍子,比天大了。
作為玉液江水神的同僚,李錦談不上幸災樂禍,倒是有幾分兔死狐悲,即便當了一江正神,不還是這般大道無常,終年忙忙碌碌不得閑。
當然李錦因為美夢成真,成功當上了江水正神,便野心不大,還算悠閑。若是李錦想著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提升沖澹江與那鐵符江一般品秩,與那楊花一樣晉升頭等水神,可就有得忙了。
李錦合上書籍,隨手丟在胸口,開始閉目養神。
有些懷念與那位朱老弟的言談,雙方如果撇開身份和立場,其實話語十分投機,李錦甚至愿意讓朱老弟躺在藤椅上,自己站在柜臺那邊。
記得朱斂曾笑言,我信佛法未必信僧人,我信道學未必信儒士。我信圣賢道理未必信圣賢。
落魄山朱斂,確實是一位難得一見的世外高人,不止拳法高,學問也是很高的。
有客登門,李錦睜開眼睛,抬手提起茶壺喝了一口,慵懶道:“隨便挑書,莫要還價。”
李錦瞥了一眼,除了那個笑瞇瞇的中年男子,其余三位法袍、發簪都在表明身份的長春宮女修,道行深淺,李錦一眼便知。
身為掌握一地氣數流轉的一江正神,在轄境之內精通望氣一事,是一種得天獨厚的本命神通,眼前鋪子里三位境界不高的年輕女修,運道都還算不錯,仙家緣分之外,三女身上分別夾雜有一絲文運、山運和武運,修道之人,所謂的不理俗事、斬斷紅塵,哪有那么簡單。
唯獨那個中年面容的男子,李錦全然看不透。
如逢真人,云中依稀。
李錦心中微微訝異,很快就有了決斷,那就干脆別看了,若對方真是地仙之流,一地神靈如此窺探,便是一種無禮冒犯。
這就像面對一位類似朱斂的純粹武夫,在朱斂四周出拳不停,呼喝不斷,不是問拳找打是什么?
米裕沒有對任何一位女子如何過分殷勤言語,時時刻刻止乎禮。
與多位女子朝夕相處,一旦稍稍有了取舍痕跡,女子在女子身邊,臉皮是多么薄,所以男子往往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至多至多,只得一美人心,與其她女子從此同行亦是陌路矣。
當然米劍仙沒有什么非分之想,他此次出門,還是要做正事的。
在那黃庭國邊境的黃花郡,劾治那云山寺畫妖,長春宮女修們信手拈來,壁畫女子,不過是一位洞府境的女鬼,也會去往長春宮,米裕在一旁瞧著養眼,云山寺十分感激,地方官府與長春宮攀上了一份香火情,皆大歡喜。
倒是名叫云水郡的那個小地方,深山野林的一處石室峭壁當中,那個龍門境瓶頸的“老神仙”,讓米裕有些大開眼界,世間竟有修道之人,把自己給修出個皮囊即是陰魂囚牢的存在,老修士不知為何身嵌石壁間,苦不堪言已經數十年,長發如藤蔓曳地,肌膚已與木石無異,這等可憐下場,十分罕見,之所以淪落至此,是得了一份白日沖舉真卷,卻是小半殘篇,不愿公開道法,修行誤入歧途,這就是山澤野修的無奈之處,哪怕既有仙骨,又有仙緣,只要是仙緣不夠,又不得山上明師指點,何談羽化。
老修士被困多年,形神憔悴,魂魄皆已幾近腐朽,只得托夢一位山野樵夫,再讓樵夫捎話給當地官府衙門,希冀著飛劍傳信給長春宮,助其兵解,若是事成,傳信之人,必有重酬。
米裕很識趣,終究是外人,就沒有靠近那石壁,說是去山腳等著,畢竟那個老金丹修士,光是那部被老神仙言之鑿鑿,說成“只要有幸補全,修行之人,可以直登上五境”的道法殘卷,就是許多地仙夢寐以求的仙家道法。
之所以知曉這些密事,當然是米裕施展了掌觀山河的神通,看看而已,若是垂涎這點機緣,也太羞辱他米裕了。
長春宮那位老嫗,早有準備,從木匣當中小心翼翼取出一把法寶品秩的短劍,再以長春宮獨門秘法,手刃了那位老神仙,再將后者魂魄收入一件仙家重寶,是作為明器的玉雕勾龍,是上古蜀國的帝王陵墓之物,一次探尋仙府遺址,被長春宮某位祖師收入囊中,此物最能溫養魂魄。
所謂的兵解轉世,當然是托詞,轉世修行一事,哪有那么簡單。一個小小龍門境,還不值得長春宮如此對待,老修士也沒那份境界和根骨,有資格來談什么維持一點本性靈光的兵解轉世,沒了那點至關重要的本性真靈,即便投胎轉世,也注定一輩子無法開竅記得前生事了。
作為交換,將那份道法殘卷贈予長春宮祖師堂的老修士,以后可以在長春宮一個藩屬門派,以鬼物之姿和客卿身份,繼續修行,將來若成金丹,就可以升為長春宮的記名供奉。
米裕坐在山腳一棵大樹枝干上,悠哉悠哉喝著養劍葫內的米酒釀,愈發感受到浩然天下一座尋常仙家門派的……忙。
光是與各地官府、仙家客棧、神仙渡口、山上門派的打交道,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見了神仙說不沾煙火氣的仙家語,除此之外,還要人人勤勉修行,年紀大的,得為晚輩們傳道授業解惑,既要讓晚輩成材,又不能讓晚輩見異思遷,轉投別門……累人,真是累人。
米裕有些理解隱官大人為何會是隱官大人了。
因為隱官大人是此道的個中好手,年紀輕輕,卻已是最拔尖的那種。
因為那老嫗與各方人士的言談,在米裕這個自認門外漢的旁觀者眼中,其實還是瑕疵頗多,比如與山上前輩好言好語之時,她那神色,尤其是眼神,明顯不夠真誠,遠遠沒有隱官大人的那種發自肺腑,水到渠成,那種令人深信不疑的“前輩你不信我就是不信前輩你自己啊”,而本該與山上別家晚輩和煦言語之時,她那份骨子里流露出來的倨傲氣,收斂得遠遠不夠,藏得不深,至于本該硬氣言語之時,老嫗又話語稍多了些,臉色過于故作生硬了些,讓米裕覺得措辭有余,震懾不足。
笑語之際,瞇眼轉瞬就殺人。
順利解決了“兵解”一事,在山腳重逢,老嫗心情不錯,大概與余米先前的識趣遠去,不無關系。
在那之后,她們去一座嶄新武廟,為那位戰死武將的英靈,取出一件山上秘制甲胄,讓英靈披掛在身,夜間就可以行走無礙,不受天地間的肅殺罡風吹拂魂魄,至于白晝之時,武將英靈就會化作一股青煙,隱匿于老嫗所藏一只書院君子親筆楷書“內壇郊社”款雙耳爐當中,然后讓終南親自點燃一炷香,過山時燃山香,渡水時點水香,始終讓終南手捧香爐,極少御風,最多就是乘坐一艘仙家渡船,就會點燃一炷云霞山秘制的云霞香。
那位英靈哪怕夜間趕路,依舊沉默寡言,米裕在幾位年輕女修眼中,好像也少了許多言語。
自古猛將,悍勁之輩,死后剛毅之氣難消,就可稱為英靈。
長春宮修士此次就是引導英靈,去往大驪京畿之地的銅爐郡,英靈先擔任一地社公,若是禮部考核通過,不用幾年就可以再補缺縣城隍。
在這次游歷期間,只有兩個小小的意外,一次是在一處郡城當中,遇到鬼物作祟,三名獵戶接連被魘,終日渾渾噩噩,一到晚上,就夢游一般離家相聚,相遇之后,就站在原地互相批頰,城隍廟和土地公也都束手無策。
老嫗便讓“師姑”終南設法壇,牒雷部,請神將。結果成功拘押來了一頭觀海境的老狐仙,狐魅老翁哀嚎不已,撕心裂肺與這幫女子仙師們訴苦,說那獵戶捕殺了它幾十個徒子徒孫,這筆賬該怎么算,若不是它攔阻兒孫們報仇,三個獵戶早死了,摔幾百個耳光,難道過分嗎?
老嫗懶得與那狐魅廢話,就要以雷法將其鎮殺,不過終南好說歹說,才息事寧人,那樁恩怨就此作罷。她不忘對那老狐訓誡了一番,希望以后好好修行,小心安置狐窟住處,切莫再被輕易被市井樵夫獵戶尋見了。老嫗卻不太滿意,將那老狐狠狠訓斥了一通,老狐只得畏畏縮縮,說自己會給些銀子,對那三戶人家補償一番。終南欲言又止,見了老嫗的臉色,終南不敢再多言語。最后她反而被老嫗私底下訓斥了幾句,對待這些山精鬼魅之流,不可如此軟弱心腸。
米劍仙從頭到尾,只是冷眼旁觀,坐在欄桿上喝著酒。
若是隱官在此,大概不會是這么個結果吧。
不過那個叫韓璧鴉的小丫頭,倒是讓米裕有些刮目相看,以心聲嘀咕了一句,老狐認錯就夠了,還個屁錢。
米裕聽了個真切。
畢竟是劍仙嘛。
再就是在遠離炊煙的山野之中,她們遇到了一位出門游歷散心的大驪隨軍修士,是個女子,腰間懸佩大驪邊軍制式戰刀,不過卸去甲胄,換上了一身袖子窄小的錦衣,墨色紗褲,一雙小巧繡鞋,鞋尖墜有兩粒珠子,白晝不顯光芒,夜間猶如龍眼,熠熠生輝,在山巔處一座觀景涼亭,她與長春宮女修相逢。
女子當時一腳踩在一位跪地山神的后背上,可憐山神正在訴說境內的一樁仙師密事,她則仰頭飲酒,見了那撥長春宮女修,一抹嘴,丟了空蕩蕩的酒壺到崖外,她以拇指指向別處,意思很明顯,此地已經有主了,勞煩諸位去往別處。
老嫗皺眉不已,長春宮有一門祖傳仙家口訣,可煉朝霞、月色兩物。每逢十五,尤其是子時,都會選取靈氣充沛的高山之巔,煉化月色。
而此山此處,無疑是今夜修行最佳之地。
去了別處,今夜月色煉化、以及明早煉化朝霞兩事,就都要大打折扣。
那女子一腳踹開那剛剛在禮部譜牒入流的山神,后者立即遁地而逃,絕對不摻和這種神仙打架的山上風波。
真正讓老嫗不愿退讓的,是那女子隨軍修士的一句言語,你們這些長春宮的娘們,沙場之上,瞧不見一個半個,如今倒是一股腦冒出來了,是那雨后春筍嗎?
不但如此,女子還抬起頭,她自言自語了一句更加火上加油的言語,也沒下雨啊。
米裕站在一旁,面無表情,心中只覺得很順耳了,聽聽,很像隱官大人的口氣嘛。親切,很親切。
最后這場風波沒有釀成禍事的原因,很簡單,那女子修士見那老嫗臉色鐵青,也不廢話,說雙方切磋一番,她撇開大驪隨軍修士的身份,也不談什么文清峰弟子,不分生死,沒必要,傷和氣,只需要任何一方倒地不起即可,只是記得誰都別哭著喊著回師門告狀,那就沒勁了。
老嫗一聽說對方出自風雪廟文清峰,立即沒了火氣,主動賠禮道歉。
那女子大概是覺得更沒勁了,直接御風離開涼亭。
米裕一眼望去,這般女子,有那么點家鄉酒水的滋味了。
之后老嫗帶著終南在內的女子,在涼亭之內修行吐納。
米裕再次獨自遠去。
在別處山頭山林間,躺在古樹枝干之上,獨自飲酒。
取出一張山水敕令之屬的黃紙符箓,以些許劍氣點燃符箓再丟出。
很快那位小山神就現身,在樹底下,口呼仙師。
米裕問了緣由,啞然失笑,原來是鄰近一處河伯水府,一貫喜歡強納女鬼為妾,有女鬼投牒土地廟無果,反被土地泄密給河伯,差點被當場鞭殺,女鬼繼續投牒縣城隍廟,那河伯也是跋扈慣了的,竟然直接扯住那女鬼頭發,一路拖拽到城隍廟之內,要當著城隍爺好友的面,鞭殺女鬼,剛好被那女子修士路過撞見,興許是受限于大驪制定的山水律法,只能將此事通報禮部,她卻很難親殺河伯、土地和城隍,所以她今夜才來此山頭散心,將可憐山神一并遷怒了,理由是瀆職。
米裕想起一事,問道:“若是有軍功傍身,按照大驪邊軍律例,不是可以拿來換取頭顱嗎?看那女子,積攢戰功,好像不會少。”
那山神小心措辭道:“那位女子仙師,戰功確實多,在沙場上攢下了一份偌大名聲,好像連某位大驪巡狩使都曾對她親口嘉獎,此事連小神都有所耳聞,不過聽說她都讓給朋友了。”
米裕坐在樹枝上,揮手笑道:“山神老爺只管自己壓壓驚去。”
米裕自言自語道:“真是一位好姑娘啊。”
米裕悚然狀,猛然轉頭望去。
不遠處的樹枝上,有位佩刀女子,亭亭玉立。
米裕沉默片刻,笑問道:“那女鬼?”
那女子一言不發。
米裕只得自己喝酒。
她冷笑道:“與那長春宮女修同行之人,也好意思背劍在身,假扮劍客游俠?”
米裕笑道:“實不相瞞,我與魏大劍仙見過,還一起喝過酒。”
女子愣了愣,按住刀柄,怒道:“信口開河,膽敢侮辱魏師叔,找砍?!”
米裕無奈,那魏晉是睜眼瞎嗎?這般女子,都瞧不見?
米裕只得擺手求饒道:“當我鬼迷心竅了,姐姐莫要生氣,我哪能認識魏大劍仙,我一個喝市井米酒釀的山澤野修……”
那女子冷聲道:“魏師叔絕不會以修為高低、家世好壞來分朋友,請你慎言,再慎言!”
女子顯然不愿再與此人言語,一閃而逝,如飛鳥掠過處處枝頭。
米裕躺回樹枝,心情好轉幾分。
最后長春宮女修一行人,到了風雪廟山門,只是那個余米卻說有事離開一段時日,雙方相約于一座仙家渡口。
米裕還真有事,去彩衣國胭脂郡找到了那位漁翁先生,表明身份,當然是落魄山記名供奉余米,還帶了一封魏大山君的親筆手書,以及幾件能夠讓師徒三人相信他米裕身份的陳年往事。
因為年輕隱官讓韋文龍捎給魏檗的那封信上,提及一事,如果他米裕最終選擇留在落魄山,就讓米裕去胭脂郡找到師徒三人,先回落魄山,到時候米裕再陪同三人一起去往北俱蘆洲,讓趙樹下去獅子峰,找李二前輩練拳,讓趙鸞去彩雀府修行,吳老先生可以去云上城做客。在這期間,米裕可以看情況決定,要不要幫忙指點趙樹下已經獲得口訣的劍氣十八停。
做這些事情,米裕十分樂意,就像回到了避暑行宮,或是春幡齋。
不然只是在落魄山,每天舒心愜意是不假,可終究還是有些空落落的。
將師徒三人送到了那條翻墨渡船之上,米裕找到劉重潤后,這才去往風雪廟附近的那座仙家渡口。
不曾想相約時辰,長春宮修士還未露面,米裕等了半天,只得以一位觀海境修士的修為,御風去往風雪廟山門那邊。
結果遇到了她們剛剛離開山門,老嫗神色郁郁。
她們此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向風雪廟神仙臺購置一小段萬年松,是長春宮一位大香客的女眷,急需此物治病,那位香客,權勢煊赫,如今已經貴為大驪巡狩使,這個武職,是大驪鐵騎南下之后新設立的,被視為武將專屬的上柱國,連同曹枰、蘇高山在內,如今整個大驪才四位。而這位巡狩使的女眷,那個疑難病癥,山上仙師坦言,唯有以一片神仙臺萬年松入藥,才能治愈,否則就只能去請一位藥家的上五境神仙了。
但是很不湊巧,那位大將軍與真武山關系極好,與風雪廟卻極其不對付,所以就托付長春宮此事,做成了,重謝之外,就是一樁細水流長的香火情,做不成,長春宮自己看著辦。
大驪王朝,或者說如今的整座寶瓶洲。
山上已經半點不像山上。
而風雪廟那棵名為“長情”的萬年松,生長在神仙臺崖畔,枝葉高出山脊,根卻一路蔓延至澗底,依附山根,浸染水運,所以入藥有奇效,皮厚寸余,剝開之后,色如琥珀,入藥有奇效。尤其是女子,無論是消息靈通的山下權貴女眷,還是山上斬赤龍之前的女子仙師,人人需要,可惜人人求不得。道理很簡單,萬年松在神仙臺,而神仙臺之事,得問劍仙魏晉才行,哪怕是風雪廟老祖師,相信都沒臉為了一片萬年松,與魏晉開口討要。
長春宮太上長老與大鯢溝秦氏老祖有舊,不然休想做成此事,根本不是多少神仙錢可以解決的事情,老嫗本以為事情為難,最少還有回旋余地,不曾想到了風雪廟大鯢溝,那秦氏老祖一聽說是此事,立即變臉了,態度極為堅決,斬釘截鐵說此事絕對不成,奉勸那位老嫗,別癡心妄想了。
米裕與那些長春宮女修碰頭后,只說自己去風雪廟試試看,碰碰運氣。
當然不是為了長春宮,而是覺得既然那萬年松如此值錢,自己身為落魄山一份子,不砍他娘個一大截,好意思回家?
反正當時與魏晉一起路過那棵萬年松,魏晉提了一嘴,說此樹若是生長在文清峰、綠水潭,倒是可以省去自己不少麻煩。
當米裕熟門熟路到了神仙臺之后,就開始掰樹枝,掰斷了一根樹枝,說好事成雙,掰下了兩根,又說三才兼備,在米裕念叨著四象齊聚之時,有女子急匆匆御風而至,雙方可算熟人,剛剛返回師門沒多久的女子,一記刀罡劈砍在米裕身側,只是不曾想那個自稱山澤野修是不是做賊心虛,竟然一頭撞在刀光之上,然后直不隆冬墜入懸崖,等到女子要御風去救人,已經尋不見任何蹤跡。
女子往返山崖、山谷數次,仍是找不見那個莫名其妙就消失的家伙,等她一頭霧水返回那棵萬年松畔,風雪廟老祖,大鯢溝一脈的秦氏老祖,以及她所在文清峰一脈的祖師,三人都已經齊聚山巔,恩師與她笑言,不用理會此事此人了。女子忍不住問道,那人果真認識魏師叔?
大鯢溝秦氏老祖笑瞇瞇道:“有搞頭啊。”
文清峰的女子祖師冷哼一聲。
貌若稚童、御劍懸停的風雪廟祖師,以心聲與兩位祖師堂老祖說道:“此人當是劍仙無疑了。”
米裕偷偷溜出風雪廟之后,只說自己面子不夠,但是乘坐渡船在牛角山靠岸之前,卻將一片萬年松偷偷交給了那個韓璧鴉,說路上撿來的,不花錢,說不定就是那萬年松了。
小姑娘說你騙人吧?
不過她手中那片古松,入手極沉。
米裕笑瞇瞇說是不花錢騙人呢,還是萬年松騙人啊?
少女喜歡說話,卻不太愛笑,因為生了一對小虎牙,她總覺得自己笑起來不太好看唉。
與余米前輩分別之時,看著那個瀟灑遠去的背影,她才偷偷而笑。
寶瓶洲中部那條尚未徹底開鑿完畢的瀆水之畔,白衣少年騎在一個孩子身上,身邊跟著一個從書簡湖急匆匆趕來的林守一。
崔東山跳落在地,從林守一手中接過那二十四枚竹簡,環顧四周,喃喃低語道:“辛苦了。”
在這之前,幾個“齊”字,已經到手。
而一封解契書,也從劍氣長城來到了寶瓶洲。
崔東山扯開嗓子嚷嚷道:“辛苦了!”
他曾經調侃一句柳清風與李寶箴的重逢,見面道辛苦,畢竟是江湖。
如今哪怕整座浩然天下,都算一座江湖,可先生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