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六百八十八章 江湖見面道辛苦

魏檗邀請米裕去披云山之巔的大山君府邸做客。

委實是一處風水寶地,當之無愧的神仙洞府,占地極大,宛如園林,無任何修道之人,也無凡夫俗子,雪壓松梢去撲鹿,水仙山魅多精神。

魏檗最后帶著米裕來到一座被施展障眼法的高臺,名瑩然。

魏檗平時就喜歡在此獨坐,飲酒賞景,四面八方盡收眼底。

瑩然臺上,唯有幾張雪白蒲團,別無他物。

時值夜月初升,雪色與月色共爭妍媸,群山之外,不同方位,依稀可見龍州城池、槐黃縣城、紅燭鎮三處各有燈火,如雪地之上,擱放大小不一的三盞燈火,直教神仙哪怕身在山上府邸,也不忍呵氣,唯恐吹滅月下燈。

米裕摘下那枚暫時沒機會送出手的濠梁養劍葫,喝了口酒,環顧四周夜景,感嘆道:“確實是個好地方,人杰地靈。托韋文龍的福,我來的路上,就知道了驪珠洞天好些與隱官大人的同齡人,出去之后,都很出彩。真武山的馬苦玄,書簡湖的顧璨,大驪藩王宋睦。至于那個劉羨陽,我在劍氣長城還見過他幾面,很了不起,劉羨陽的那把本命飛劍,在劍氣長城,都算稀罕的了。”

魏檗自嘲道:“水土好,是當然的,終究不是所有山神府君,都能接連舉辦這么多場夜游宴的。北岳轄境之內,砸鍋賣鐵聲響不斷,家中也得有鍋鐵不是?”

米裕哈哈大笑,這位在寶瓶洲位高權重的北岳山君,比想象中要更風趣些。這就好,若是個迂腐古板的山水神靈,就大煞風景了。

喝過一大口酒,米裕收斂笑意,道:“隱官大人說過,如果不是魏山君庇護,落魄山沒有今天的家業,不然拿得到手也接不住,反而是一樁禍事。”

魏檗說道:“同理,若非陳平安,我魏檗當不上這大岳山君,落魄山借勢披云山,披云山一樣需要借勢落魄山,只是一個在明,一個在暗。”

一個可以放心交心,一個可以信任,所以雙方接下來的交談,都很坦誠。

魏檗與這位劍仙詳細聊了落魄山的近憂和遠慮,米裕則與山君說了劍氣長城的形勢。至于隱官大人的事情,米裕沒有多說。

魏檗一番斟酌之后,將一些不該聊卻可以私底下說的那部分內幕,一并說給了米裕聽。

米裕最終有些無奈,“一團亂麻,處理起來,好像不是一兩劍砍死誰的事情了?”

魏檗搖頭道:“既然陳平安近期注定無法返鄉,那么落魄山的待人接客,就又不一樣了,一味韜晦并非上策,至于出劍與否,何時出劍,對誰出劍,得看朱斂的決斷。”

米裕點頭道:“隱官大人對那朱斂十分敬重。我聽他的吩咐便是了。”

對于朱斂,未見其人,久聞其名。

魏檗實在是忍不住,問道:“米劍仙,冒昧問一句,你為何對陳平安如此敬重?”

米裕糾正道:“是敬畏才對,我是個不愿動腦子的懶散貨色,對于聰明到了某個份上的人,一向很怕打交道。說句大實話,我在你們這浩然天下,寧肯與一洲修士為敵,也不愿與隱官一人為敵。”

既然米裕有所保留,魏檗就不好多問陳平安在劍氣長城的具體事跡和各種境遇,一位玉璞境瓶頸的劍仙,始終稱呼陳平安為“隱官大人”,已經很能說明問題。

魏檗感慨道:“我知道陳平安一定會成長起來,但是怎么都沒想到會這么快。”

米裕不太想談這個,問道:“為何喝酒要把欄桿拍遍?”

魏檗笑道:“無人酬答,自得其樂。”

米裕點頭道:“果然魏山君與隱官大人一樣,都是讀過書的。”

一年逢好夜,萬里見月明。

魏檗說道:“米劍仙,有一事相求,若是答應,可能會消磨米劍仙約莫一年半載的光陰。至于落魄山這邊,我會盯著。”

米裕說道:“但說無妨。”

魏檗說道:“長春宮很快會有一撥譜牒仙師,南下游歷,很快就會途徑紅燭鎮,五人當中,境界最高者不過龍門境,但是如今寶瓶洲中部地帶,還是有不少亡國修士,仇視大驪。長春宮在幾次夜游宴當中,出手尤其大方,我想要還上一份人情。她們此次游歷較遠,需要離開北岳地界,與其賒欠中岳山君晉青一份人情,還不如以朋友身份,有勞米劍仙出門一趟。”

米裕玩笑道:“我正好熟悉一下寶瓶洲的風土人情,先前陪著魏晉北上,到處都是溜須拍馬,想要清清靜靜喝個花酒都難。”

魏檗說了此次“護道”的大概情況,然后交給一份早就準備好的關牒,米裕翻開一看,余米,大驪龍泉郡人氏。米裕會心一笑,余米,好名字。

除此之外,魏檗還交給米裕一根樹枝,幾片綠葉,青翠欲滴,魏檗說道:“此為連理枝之一,真要有急事,連我都無法處理,我便燃燒另外一半,米劍仙手中連理枝就會枝葉枯萎,一返回北岳地界,再燃燒手中連理枝,我就可以立即現身,送米裕返回落魄山。”

米劍仙一并收入袖里乾坤當中。

魏檗欲言又止。

米裕哈哈笑道:“放心放心,我米裕絕不會沾花惹草。”

畢竟魏晉曾經說過,長春宮是女修扎堆的仙家門派。而落魄山,早就建有一座密庫檔案,長春宮雖然秘錄不多,遠遠不如正陽山和清風城,但是米裕翻閱起來也很用心。韋文龍進入落魄山之后,因為攜帶有一件恩師劍仙邵云巖臨別贈禮的方寸物,里邊皆是關于寶瓶洲的各國典故、文史檔案、山水邸報節選,所以落魄山密庫一夜之間的秘錄數量就翻了一番。

魏檗無奈道:“陳平安在信上說了,要我不用擔心米裕的為人,只需要擔心米裕的那張臉。”

米裕感慨道:“知我者隱官也。我這人是不壞的,容易壞事的,其實就只是這張臉。”

魏檗忍住笑,不愿搭這茬話,轉去說道:“若是米劍仙不覺得麻煩,落魄山有朱斂精心縫制的幾張面皮,可供米劍仙選擇。”

米裕是一位千真萬確的劍仙,何況還來自劍氣長城。

不管米裕與陳平安的關系如何,不管米裕與落魄山如何融融洽洽,魏檗都愿意、也需要以禮相待。

米裕點頭道:“小事。”

隨后一天,有五位長春宮修士,乘坐披麻宗跨洲渡船到達牛角山渡口,其中一位紅燭鎮船家女出身的年輕女修士,眉眼秀氣。小名衣衫,本名依山,由于是賤籍出身,姓氏已經棄而不用,在長春宮祖師堂譜牒上,改名為終南,傳聞她之所以依舊沒有選用姓氏,也沒有跟隨恩師姓氏,是因為以后只等女子躋身金丹客,大驪太后就會親自賜予國姓“宋”。

她如今是洞府境,境界不高,但是在一行人當中輩分最高,因為她的傳道之人,是長春宮的那位太上長老,而長春宮曾是大驪太后的結茅避暑“駐蹕”之地,所以在大驪王朝,長春宮雖然不是宗字頭仙家,卻在一洲山上頗有人脈聲望。那位此次領銜的觀海境女修,還需要喊她一聲師姑,其余三位女修,年紀都不大,與終南的輩分更是懸殊。

牛角山渡口,昔年有包袱齋打造的一系列仙家建筑,后來連同渡口一并轉讓給了披云山和落魄山,長春宮便要了兩間鋪子,販賣一些長春宮獨有的仙家物件,類似北俱蘆洲的彩雀府,以適宜女修穿戴的法袍、佩飾居多。

鋪子掌柜是位中年婦人,親自迎接師妹終南,身邊還站著一位玉樹臨風的中年男子,氣度卓然,面帶笑意。

掌柜笑語晏晏,介紹說這位余米,是披云山的記名客卿之一,家族老祖與魏山君有舊。

婦人再以心聲與同門言語,余米不過修行一甲子,就已經是觀海境,是位類似劍師的煉師,精通劍符,故而戰力不俗。更重要的,是余米早年在江湖上,曾與魏劍仙偶然相遇,有幸同桌喝酒,雖然雙方關系一般,算不得什么魏劍仙的知己好友,可到了風雪廟,還是勉強可以幫忙說上話的。此次余米剛好也要南下游歷訪仙,可以同行。既然他是披云山的客卿,雖是不記名的末等客卿,屬于從未參加過夜游宴的那種散修,可畢竟觀海境騙不得人,再者披云山如今才幾個客卿?余米境界越不算高,就越能夠證明此人家族與大山君魏檗的關系不淺。

余米此人,既自身與魏劍仙相識,家族祖上又和披云山有一份深厚的香火情,出門在外,便有資格來談照應一事了。

那位龍門境老婦人,深以為然,就答應了此事,不過小心起見,還是讓店鋪掌柜飛劍傳信長春宮,仔細闡明此事,委實是小師姑終南,在長春宮太過特殊。若是長春宮那邊的坐鎮老祖覺得余米此人不宜同行,那就只能中途作罷,哪怕不小心惡了雙方關系,也不能貪圖那點一位觀海境外人護道的小便宜。

想到這里,老婦也有些無奈,如今長春宮所有地仙,都悄然離開山頭,好像都有重任在身,但是每一位地仙,無論是祖師堂老祖還是長春宮供奉、客卿,對外無論是道侶、嫡傳,都沒有泄露只言片語,此去何處,所作為何,都是秘密。所以此次終南四人第一次下山游歷,就只能讓她這個龍門境護道了,不然最少也該是位金丹地仙帶頭,若是不愿讓弟子太過松懈,難有砥礪道心的預期,那么也該暗中護送。

一番攀談,此后余米就跟隨一行人步行南下,去往紅燭鎮,龍泉劍宗鑄造的劍符,能夠讓練氣士在龍州御風遠游,卻是有價無市的稀罕物,長春宮這撥女修,唯有終南擁有一枚價格不菲的劍符,還是恩師贈送,所以只能徒步前行。

位居大驪最高品秩的鐵符江水神廟,魏山君的龍興之地棋墩山,都可以游覽一番,何況修道之人,這點山水路途,算不得什么苦事。

鐵符江因為水土極佳的緣故,哪怕是寒冬時節,兩岸依舊風和日麗,雜樹花開,景色宜人。

故而游人如織,去往水神廟敬香祈福、許愿還愿的香客絡繹不絕。

加上龍州地界已是一處游覽勝地,又有仙家渡口牛角山,尤其是披云山接連舉辦多場夜游宴的緣故,這十多年來多有山上仙家頻繁往來,所以來此燒香的老百姓和富貴人家,都對長春宮這一行仙子,并不太過新奇,只有些稚童指指點點,嚷著仙子、仙子姐姐,家中長輩多有忌諱,擔心惹惱了那撥山上修道的女子神仙,卻見那些年輕仙子個個笑容溫柔,其中兩個,還與孩子們揮手,便只是讓孩子們小聲些,莫要大聲喧嘩,卻也不攔著孩子們的嘰嘰喳喳了。

米裕其實知道魏山君的用意,為那女子護道是真,讓他這位劍仙更多體會寶瓶洲的山下風土習俗,更是真。

魏檗的好意,米裕很心領,而且隱官大人就一直推崇入鄉隨俗,無非是有樣學樣,米裕自認還是能做到的。

只是唯一不習慣的地方,就是這異鄉,劍氣太少,劍修太少,劍仙更少。

這邊的安穩日子,太好日子了,好到了讓米裕都覺得是在做夢,以至于不愿夢醒。

所以米裕摘下養劍葫,痛飲了一口落魄山儲藏許多的米酒釀。

當下米裕臉上所覆臉皮,頗為英俊,雖然無法媲美米裕真容,但是也算一副當之無愧的好面容了。

所以與身邊長春宮女修相逢其實沒多久,不過是大山之中走到這江水之畔,米劍仙便覺得有兩位妙齡女子的眼神,要吃人。

黃昏時分,騎龍巷的壓歲鋪子那邊,那個屁股好像釘死在板凳上的目盲道人,好不容易絮叨完了自己的破境真不易、五雷正法的又精進幾分、草頭鋪子生意的還算不錯、自家兩個弟子的沒出息但是還算有孝心,見那石老哥啞口無言,應該是自慚形穢了,老道賈晟這才盡興而去了隔壁,石柔去關鋪子打烊,昨天是這樣,今天是這樣,估摸著明天還是差不多,石柔都不明白一個跌跌撞撞躋身觀海境的老道士,與自己攀比個什么勁兒?真有本事,倒是去落魄山上找人抖摟風光去啊,找你那好哥們陳靈均?還是找裴錢?

石柔去了廂房住處,正屋那邊,沒人住,但石柔還是空著。她這會兒關了門,偷偷打開抽屜,一一取出妝鏡、胭脂水粉,不敢假公濟私,都是她該得的薪俸,而且逢年過節,落魄山都會發個幾顆雪花錢的紅包,在山上興許不算什么,在市井卻不算小錢,所以桌上大小物件,都是石柔用自家私房錢買來的。

作為身披一件仙人遺蛻的女鬼,其實石柔無需睡眠,只是在這小鎮,石柔也不敢趁著夜色如何勤勉修行,至于一些旁門左道的鬼祟手段,那更是萬萬不敢的,找死不成。到時候都不用大驪諜子或是龍泉劍宗如何,自家落魄山就能讓她吃不了兜著走,何況石柔自己也沒這些念頭,石柔對如今的散淡歲月,日復一日,好像每個明日總是一如昨天,除了偶爾會覺得有點枯燥,其實石柔挺滿意的,壓歲鋪子的生意實在一般,遠遠不如隔壁草頭鋪子的生意興隆,石柔其實有些愧疚。

石柔掐訣,心中默念,隨即“脫衣”而出,變成了女鬼真身。

那副遺蛻依舊端坐椅上,紋絲不動,就像一場陰神出竅遠游。

石柔恢復真容之后,一身彩衣,長裙大袖,身姿婀娜,宛如當年被琉璃仙翁拘押時的模樣。

能夠如此“遠游”,還要歸功于裴錢,是她從大白鵝小師兄那邊,幫石柔討要了這道“出門”小術法,但是裴錢提醒過自己,至多一炷香,久了容易回不去的,她到時候可就不管了,只要大白鵝不在,她想管也么的法子嘛。那個白衣少年笑呵呵加了一句,如果回不去,先一巴掌拍個半死,不是喜歡照鏡子嗎,此后魂魄鎖死在鏡中看個夠。雖然當時崔東山被裴錢訓斥了一通,但是石柔不敢不當真。

石柔輕輕拿起一把梳子,對鏡梳妝,鏡中的她,如今瞧著都快有些陌生了。

這頭女鬼輕輕哼唱著一首古老歌謠。

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實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無心而不可與謀。彼何人哉……

龍泉郡升為龍州后,轄下青瓷、寶溪、三江和香火四郡,主政一州的封疆大吏,是黃庭國出身的刺史魏禮,上柱國袁氏子弟袁正定擔任青瓷郡太守,驪珠洞天歷史上首任槐黃縣令吳鳶的昔年佐官傅玉,已經升任寶溪郡太守。其余兩位郡守大人,都是寒族和京官出身,據說與袁正定、傅玉這兩位豪閥子弟,除政務外,素無往來。

現任窯務督造官曹耕心,繼續當他那衙署內外都沒架子的督造老爺,每天不是飲酒就是去買酒的路上,依舊與稚童們嬉戲,被婦人們調戲,與漢子們稱兄道弟。

槐黃縣的文武兩廟,分別供奉祭祀袁郡守和曹督造的兩位家族老祖。

不但如此,如今寶瓶洲最少有半洲之地,家家戶戶張貼門神,正是袁、曹那兩位有大功于大驪宋氏的中興名臣畫像。

州城之內的那座城隍閣,香火鼎盛,那個自稱曾經差點活活餓死、更被同行們笑話死的香火小人兒,不知為何,一開始還很喜歡走門串戶,耀武揚威,傳聞被城隍閣老爺狠狠教訓了兩次,被按在香爐里吃灰,卻依舊屢教不改,當著一大幫位高權重的城隍廟判官冥官、日夜游神,在香爐里蹦跳著大罵城隍閣之主,指著鼻子罵的那種,說你個沒良心的王八蛋,老子跟著你吃了多少苦頭,如今好不容易發跡了,憑真本事熬出來的苦盡甘來,還不許你家大爺顯擺幾分?大爺我一不害人,二不擾民,還要兢兢業業幫你巡狩轄境,幫你記錄各路不被記錄在冊的孤魂野鬼,你管個屁,管你個娘,你個腦闊兒進水的憨錘子,再絮絮叨叨老子就離家出走,看以后還有誰愿意對你死諫……

那個據說被城隍老爺連同香爐一把丟出城隍閣的小家伙,事后偷偷將香爐扛回城隍閣之后,依舊喜歡聚攏一大幫小狗腿子,成群結隊,對成了拜把子兄弟的兩位日夜游神,發號施令,“大駕光臨”一州之內的大小郡縣城隍廟,或是在夜間呼嘯于大街小巷的祠堂之間,只是不知后來怎的就突然轉性了,不但遣散了那些幫閑,還喜歡定期離開州城城隍閣,去往群山之中的某地,實則苦兮兮點卯去,對外卻只說是尋親訪友,風雨無阻。

今天小雨淅瀝,一個不辭辛苦的香火小人兒,手持一把樹葉“小傘”,一路奔跑到了落魄山山門口。

小家伙跑到元來那邊,老氣橫秋道:“元來啊,最近半月,讀書練拳可還勤勉?”

一直坐在檐下看書的少年點頭笑道:“還好。”

落魄山訪客極少,元來看書累了就走樁,走樁累了就翻書。偶爾再看看練拳走樁路過山門的岑姑娘,一天的光陰,很快就會過去,至多就是偶爾被姐姐埋怨幾句。

小家伙笑嘻嘻道:“上山途中,我若是見著了岑姑娘,要不要幫你問候一聲啊?”

元來無奈道:“不敢勞駕右護法大人。”

小家伙隨手丟了那把樹葉小傘,雙手負后,在泥濘地面繞圈散步,皺眉嘆氣道:“切記切記,我只是騎龍巷右護法,官場上,稱呼不能亂來的,要是周護法在場,你不就一下子得罪了兩個大官?如果是在真正的公門修行,你還這么稱呼,會害死人的。元來,你還是太年輕,以后一定要慎重啊。作為暫時幫忙大風兄弟看守山門的人,雖說無官無品,可到底是落魄山的門面人物,待人接物,學問多著呢,光看書怎么成。”

耐心聽完小家伙的絮叨,元來笑道:“記住了。”

學問又不只在書上,香火小人兒的這番言語,不也是道理,哪怕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就行了。

大風前輩叮囑過自己,仔細看好別人的言行舉止,就是頂好的山上修行,莫要做個聾子睜眼瞎,白白浪費了落魄山的風水。

那個小家伙開始名副其實地爬山。

到了竹樓那邊的崖畔,瞧見了落魄山右護法大人,正坐在崖畔發呆。

小家伙與周米粒說了點卯一事,千萬別忘記讓暖樹姐姐記在賬本上,然后好奇問道:“我那位玉米大哥呢?”

周米粒托著腮幫,說道:“下山忙正事去嘍。”

小家伙惱火道:“怎么當的兄弟,都不知道與我打聲招呼再出門,無情無義,這樣的混賬兄弟,給我一籮筐都不要。”

周米粒伸手為小家伙遮擋風雨,笑呵呵道:“咋個不長個兒嘞?”

小家伙一板一眼道:“護法大人教訓得是啊,回頭屬下到了衙門那邊,一定多吃些香灰。”

小姑娘低頭彎腰,伸手在嘴巴,壓低嗓音說道:“裴錢說過,溜須拍馬,最要不得,我們落魄山從來不興這一套的,這是從他師父起就有的家風門風山風。”

小家伙恍然大悟,使勁點頭:“山主老爺遠見!舵主大人武功蓋世!右護法大人也絲毫不差了,隨便言語,就是金玉良言,不愧是每天背著金扁擔的,若是再來一塊玉佩,那還了得,書院的君子賢人都當得!右護法大人,等到山主老爺或是裴舵主回了家,我一定要當那骨鯁忠臣,鐵骨錚錚諫言一番,為右護法大人求來一塊玉佩……”

小姑娘歪著腦袋,使勁皺著疏淡的眉毛,總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然后一下子想明白了,嘿嘿笑了起來。

香火小人兒也自知口誤了,鐵骨錚錚這個說法,可是落魄山大忌!

周米粒伸出雙手擋在嘴邊,哈哈大笑。

小家伙也跟著開心笑起來,咱們這位右護法大人,淑女得很嘛。

彩衣國胭脂郡城,結伴南下游歷寶瓶洲的一對年輕男女,拜訪過了漁翁先生,告辭離去。

道號漁翁先生的吳碩文,剛剛與他兩位弟子的趙樹下、趙鸞兄妹二人,從老龍城、新南岳游歷歸來沒多久,不然遠道而來的兩位客人,此次登門造訪,估計就要剛好失之交臂了。

一場小雨剛停歇,年輕女子頭戴帷帽,年輕男子則背著一頂斗笠,與老儒士道別之后,離開了小巷。

正是于祿

和謝謝。

書院朋友當中,時下除了他們二人不在大隋京城的山崖書院做學問,林守一也早早離開,只說要去游覽大瀆開鑿,李槐與裴錢則去北俱蘆洲游歷了,就連李寶瓶從大驪京城返回書院后,與數十位同窗學子,跟隨茅山主,一起遠游中土神洲的禮記學宮,所以當年一起遠游大隋求學的人里邊,加上最早離開書院的崔東山,如今竟是一個人都不在大隋京城了。關于遠游中土神洲學宮一事,茅山主征詢過于祿、謝謝兩人的意見,謝謝得了崔東山的一封書信,婉拒了老夫子,謝謝委實是怕那白衣少年到了骨子里,崔東山對她的任何一個吩咐,都是法旨一般的存在。

于祿也對中土神洲的文廟、學宮書院沒什么念想,就干脆陪著謝謝一起南下,免得謝謝獨自出門,會有意外。在于祿看來,謝謝性情,暫時依然只適宜待在山中修行,不宜獨自遠游。

所以到最后,昔年同伴當中,好像這次就只有李寶瓶去了中土神洲。

他和謝謝,一個金身境武夫,一個龍門境練氣士,各自都在瓶頸。

于祿是由于太少與人廝殺搏命、磨礪武道的關系,哪怕早早成為七境武夫,但是一直破不開金身境瓶頸。

先前在落魄山,于祿私底下與朱先生請教一番,受益頗多,所以就有了這趟游歷,打算將寶瓶洲那幾處古戰場遺址逛一遍。

而謝謝則是之前被困龍釘約束多年,一定程度上傷及了大道根本,這些年一直在小心翼翼修補體魄,但這都不是最關鍵的,真正阻滯謝謝破境的原因,還是她“心魔”太重,心結多死結,宗門被毀,家國破滅,之后淪為刑徒遺民,中途被昔年大驪娘娘的婦人,將困龍釘以秘術打入三魂七魄,大傷元氣,結果最后又遇上了性情叵測的崔東山,離鄉之后,境遇可謂坎坷至極,不然以謝謝堪稱出類拔萃的修道資質,如今應該是一位金丹地仙了。

她和于祿當下的瓶頸,剛好是兩個大關隘,尤其對于戰力而言,分別是純粹武夫和修道之人的最大門檻。

純粹武夫一旦躋身遠游境,就可以御風,再與練氣士廝殺起來,與那金身境一個天一個地。

至于一位練氣士,能否結為金丹客,意義之大,不言而喻。

盧氏王朝作為歷史上大驪宋氏的宗主國,曾經是寶瓶洲毋庸置疑的北方霸主,而謝謝在年幼之時,就被師門當做一位未來的上五境修士去栽培。

于祿作為昔年盧氏王朝的太子殿下,對于自家的山上事,還是有些了解的,關于“謝謝”,一直流傳著個說法,相較于神誥宗賀小涼,只差福緣一事。

但是如今兩人,似乎已是天壤之別。

賀小涼是北俱蘆洲的一宗之主,玉璞境,大道可期,北俱蘆洲大劍仙白裳曾言,會讓賀小涼此生無法躋身飛升境。言下之意,說這位大劍仙會出劍攔阻,不然清涼宗宗主賀小涼,她是注定要成為飛升境大修士的。

反觀謝謝,如今卻連金丹修士都不是。

于祿是散淡之人,可以不太著急自己的武學之路慢悠悠,謝謝卻最為要強好勝,這些年她的心情,可想而知。

街巷拐角處,謝謝回頭看了眼小巷,小聲說道:“那趙鸞是不是?”

于祿微笑道:“別問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沒看出來。”

謝謝瞪了眼這位身負半國武運的亡國太子,“你除了裝傻扮癡,還會什么?”

于祿笑呵呵道:“不會了。”

謝謝說道:“那趙鸞修行資質太好,吳先生神色間流露出來的憂慮,不是沒有道理的,他是該幫著趙鸞謀劃一個譜牒身份了,吳先生別的不說,這點氣度還是不缺的,不會因為戀著一份師徒名義,就讓趙鸞在山下一直如此揮霍光陰。既然趙鸞如今已經是洞府境,不難成為一位譜牒仙師,難的是成為大仙家門派的嫡傳弟子,比如……”

說到這里,謝謝直愣愣盯著于祿,想事情周全些,還是于祿更擅長,她不得不承認。

于祿接話說道:“云霞山或是長春宮,又或者是……螯魚背珠釵島的祖師堂。云霞山前途更好,也契合趙鸞的性情,可惜你我都沒有門路,長春宮最安穩,但是需要請求魏山君幫忙,至于螯魚背劉重潤,就算你我,也好商量,辦成此事不難,但是又怕耽誤了趙鸞的修道成就,畢竟劉重潤她也才金丹,如此說來,求人不如求己,你這半個金丹,親自傳道趙鸞,好像也夠了,可惜你怕麻煩,更怕畫蛇添足,到頭來幫倒忙,注定會惹來崔先生的心中不快。”

謝謝憤懣道:“繞來繞去,結果什么都沒講?”

于祿笑道:“最少知道了不做什么,不算我白講、你白聽吧。”

謝謝不再言語,與于祿爭辯,很無聊。

相比謝謝的心思,都放在那個姿容出彩、資質更佳的趙鸞身上,于祿其實更關注一心練拳的趙樹下。

謝謝說道:“那趙樹下說他與陳平安有五十萬拳的約定,如今還差十八萬拳,你是武夫,可曾看出趙樹下的拳意多寡?”

于祿說道:“確實不多。”

謝謝皺眉道:“是不是屬于把拳給練死了?”

于祿搖頭道:“也不能這么講。”

謝謝疑惑道:“陳平安既然先前專程來過此地,還教了趙樹下拳法,當真就只是給了個走樁,然后什么都不管了?不像他的作風吧。”

于祿笑道:“放心吧,陳平安肯定有自己的打算。”

謝謝說道:“是去落魄山?”

于祿搖搖頭,“未必。”

此后于祿帶著謝謝,夜幕中,在彩衣國和梳水國接壤邊境的一座破敗古寺歇腳。

謝謝摘下帷帽,環顧四周,問道:“這里就是陳平安當年跟你說的夜宿此地、必有艷鬼出沒?”

于祿點燃篝火,笑道:“要罵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就直說,我替陳平安一并收下。”

于是謝謝醞釀好的一番措辭,都沒了用武之地。

于祿橫放行山杖在膝,開始翻閱一本文人筆札。

謝謝雙手抱膝,凝視著篝火,“如果沒有記錯,最早游學的時候,你和陳平安好像特別喜歡守夜一事?”

于祿輕聲笑道:“不知道陳平安如何想的,只說我自己,不算如何喜歡,卻也不曾視為什么苦差事。唯一比較煩人的,是李槐大半夜……能不能講?”

謝謝說道:“你講,我聽了就忘。”

于祿說道:“李槐膽子小,與我又不算太熟,若是我守夜,也會拉著我去遠處,被他美其名曰放水的事情,還好說,速戰速決,若是施肥,既不愿我太靠近,又怕我離著太遠,就要時不時問我一聲在不在,答一聲,他就繼續忙他的,有次我實在是煩了他,就沒回答,結果他提著褲子哭喊著找人,見我站在原地后,又提著褲子罵罵咧咧回去,畫面比較……不堪回首。好在那會兒李槐還是個屁大孩子。”

謝謝直截了當道:“真惡心。”

于祿丟了一根枯枝到火堆里,笑道:“每次陳平安守夜,那會兒寶瓶是心大,哪怕天塌下,有她小師叔在,她也能睡得很沉,你與林守一當時就已是修道之人,也易心神安寧,唯獨我一向睡眠極淺,就經常聽李槐追著問陳平安,香不香,香不香……”

謝謝說道:“算了,我求你還是換個話題吧。”

于祿用樹枝輕輕撥弄著篝火邊緣,初春時分的樹枝多濕氣,爆裂之聲時常響起,樹枝也會滲出水珠,若是入秋后的枯朽樹枝,易燃燒且無聲。

于祿滿臉笑意,自顧自說道:“陳平安就會回答一句,要是鄉野菜圃就好了,不過容易招來犬吠。”

謝謝翻了個白眼。

于祿抬起頭,望向謝謝,笑道:“我覺得有趣的事情,不止是這么一件,那場游學路上,一直是這樣的雞毛蒜皮。所以也別怨李槐與陳平安最親近。我們比不了的,林守一都不能例外。林守一是嘴上不煩李槐,但是心里不煩的,其實就只有陳平安了。”

謝謝氣笑道:“我怨這個作甚?!”

于祿望向古寺大門那邊,吱呀而開,春寒料峭,一陣穿堂風愈發滲人,有一雙沾染泥濘的繡花鞋跨過門檻。

那雙繡花鞋的主人,是個杏眼圓臉的豆蔻少女,手持燈籠趕路。

于祿笑了起來,吃一塹長一智,這位梳水國四煞之一的小姑娘,有長進。

少女身后跟著個梳高椎髻的冷艷女子,身材高挑,好似大家閨秀,與婢女深夜迷路了。

那少女瞥了眼于祿橫放在膝的行山杖,尋常的綠竹材質,但是瞧著就是讓她眼皮子直跳,她突然停下腳步,問道:“這位公子,認不認得陳平安呀?”

于祿笑著點頭,“好像還真認得。”

真名韋蔚的少女一跺腳,轉身就走。

那高挑女子更是跟著倉皇而逃,顯然怕極了那個名叫陳平安的青衫劍客。

一夜無事。

于祿和謝謝,先后拜訪了一處山清水秀之地,再去了一趟梳水國的劍水山莊。

最后在朱熒王朝邊境的一處戰場遺址,在一場浩浩蕩蕩的陰兵過境的奇遇當中,他們遇到了可算半個同鄉的一對男女,楊家鋪子的兩位伙計,昵稱胭脂的年輕女子武夫,蘇店,和她身邊那個看待世間男子都要防賊的師弟石靈山。

因為他石靈山這趟出門,每天都戰戰兢兢,就怕被那個王八蛋鄭大風一語成讖,要喊某個男人為師姐夫。所以石靈山憋了半天,只好使出鄭大風傳授的殺手锏,在私底下找到那個相貌過于英俊的于祿,說自己其實是蘇店的兒子,不是什么師弟。結果被耳尖的蘇店,將其一拳打出去七八丈遠,可憐少年摔了個狗吃屎,半天沒能爬起身。

米裕很快就摸清楚這撥長春宮姐妹們的大致底細了。

都是她們自己娓娓道來,根本不用米裕如何旁敲側擊。

那個改名為終南的清秀女子,依舊喜歡別人稱呼她為衣衫,剛剛躋身的中五境神仙,所以才有此次出門游歷。

其余三位女修,與終南同齡人的,叫楚夢蕉,出身大驪京畿的一戶書香門第,傳聞祖宅有位學問淹博的“翰林鬼”,擔任家塾先生,家族之內多有登科子弟。因為被關老尚書親口譽為“雅鬼”,才得以以鬼魅之身久居京城。

叫林彩符的少女,誕生當天,其母夜夢賣端午彩符者登門贈符,言說與林家祖輩相視莫逆,陰德庇護,當受此符。于是少女就有了此名。

還有個名叫的韓璧鴉的少女,出身大驪將種門庭,只不過祖輩官當得不大,最高不過巡檢,只是家族庭院內,韓家的藤花,卻是京師花木最古者之一,爛漫開花時如紫云垂地,香氣撲鼻,惠澤一街,與大驪京城報國寺的牡丹、關老尚書書房外的一棵青桐齊名。

她們三人都尚未躋身洞府境。

在寶瓶洲,中五境的神仙,哪怕只是洞府境,也是很金貴的金枝玉葉、神仙中人了,而在那些藩屬小國境內,洞府境、觀海境的精怪鬼魅,已是大妖,是兇鬼。

至于那個龍門境老嫗,則自幼便是長春宮的譜牒仙師出身。

長春宮太上長老這一脈的女子練氣士,并不忌諱男女情愛一事,反而視為修道路上必不可少的歷練之一。

她們此行南下,既然是歷練,當然不會一味游山玩水。

終南“衣錦還鄉”之后,就要去大驪藩屬黃庭國邊境,劾治一頭黃花郡云山寺畫妖,寺內客舍墻壁上,懸有一幅歷史久遠的彩繪古畫,每逢月夜,屋內無人,月光透窗在壁,畫中人便會緣壁而行,如市井間的燈戲。畫妖經常月夜作祟,雖不傷人,但是有礙古寺風評,所以云山寺與大驪禮部求助,長春宮便領了這樁差事。

此后在一個已經歸順大驪宋氏的覆滅小國云水郡,需要幫助一位與長春宮大有淵源的老神仙兵解。

再去舊朱熒王朝地界,幫助一位戰死沙場的大驪武將,引導其魂魄歸鄉。

最后還有一樁密事,是去風雪廟神仙臺購置一小截萬年松,此事最為棘手,老嫗都不曾與四位女修細說,跟“余米”也說得語焉不詳,只是希望余米到了風雪廟,能夠幫忙婉言緩頰一二,米裕笑著答應下來,只說盡力而為,與那神仙臺魏大劍仙關系實在平平,若是魏劍仙湊巧身在神仙臺,還能厚著臉皮斗膽求上一求,若是魏劍仙不在神仙臺山中修道,他“余米”只是個僥幸登山的山澤野修,真要見著了什么大鯢溝、綠水潭的兵家老神仙們,估計見面就要膽怯。

老嫗也直言此事萬萬不敢強求,余道友愿意幫忙說一兩句好話,就已經足夠。

她們此次南下歷練,大抵就是這么四件事,有難有易。若是路上遇上了機緣或是意外,更是磨練。

有了余米這位家世深厚的觀海境修士,老嫗已經安心幾分。

到了商貿繁華的紅燭鎮,終南獨自去了那處家鄉水灣。

對于昔年的一位船家少女而言,那處水灣與紅燭鎮,是兩處天地。

一位賤籍出身的船家女,連紅燭鎮的岸邊道路都不可以涉足,一旦違例,就會被罪加一等,直接流徙到大驪邊關擔任役夫,下場只會生不如死。

米裕等人下榻于一座驛館,憑借長春宮修士的仙師關牒,不用任何錢財開銷。

米裕到了紅燭鎮客棧之后,瞥了眼棋墩山之巔,搖搖頭,不曾想這位魏山君,也是位癡情種,與自己是實打實的同道中人啊。難怪投緣。

臨近黃昏,米裕離開客棧,獨自散步。

雖然與那幾位長春宮女修同行沒幾天,米裕就發現了許多門道,原來同樣是譜牒仙師,光是出身,就可以分出個三六九等,嘴上言語不露痕跡,但是某些時刻的神色之間,藏不住。比如那小名衣衫的終南,雖然輩分最高,可因為昔年是賤籍倡戶的船家女,又是少女歲數才去的長春宮,所以在其余楚夢蕉、林彩符、韓璧鴉三人心中,便存在著一條界線,與她們歲數相差不大的“師祖”終南,先前邀請她們一起去往那處小船畫舫齊聚的水灣,她們就都婉拒了。

此舉看似好心,又何嘗不是有心。

米裕停步,緩緩轉頭,是出門賞景、“湊巧”相逢的楚夢蕉三人,方才察覺到了米裕的停步,她們便開始側身挑選一座扇鋪的竹扇。

米裕便走上前去主動打招呼,之后與她們一同賞景。

美人美景,都不辜負。

反正他已經確定了魏山君偷偷悄悄心心念念之人,不是她們。

昔年的棋墩山土地,如今的北岳山君,身在神仙畫卷里,心隨飛鳥遇終南。

夕陽西下。

米裕回頭看了一眼影子,然后與她們請教那山上修士捕風捉影的仙家術法,是不是真的,若是當真有此事,豈不是很嚇人。

與人言語時,眼神流連處,野修余米,從不厚此薄彼,不會怠慢任何一位姑娘。

可惜魏晉沒能真正領教米劍仙的這份本命神通。

在紅燭鎮連接觀水街和觀山街的一條小巷,有座名聲不顯的小書鋪。

一位身穿黑衣的年輕公子,今天依舊躺在躺椅上,翻看一本大驪民間新版刻出來的志怪小說,墨香淡淡,

這位化名李錦的沖澹江水神,藤椅旁邊,有一張花幾,擺放有一只出自舊盧氏王朝制壺名家之手的茶壺,紫砂小壺,樣式樸拙,據說真品當世僅存十八器,大驪宋氏與寶瓶洲仙家各占一半,有“宮中艷說、山上競求”的美譽。一位來此看書的游學老文士,眼前一亮,詢問掌柜能否一觀茶壺,李錦笑言買書一本便可以,老文士點頭答應,小心提起茶壺,一看題款,便大為惋惜,可惜是仿品,若是別的制壺名家,興許是真,可既然是此人制壺,那就絕對是假了,一座市井坊間的書鋪,豈能擁有這么一把價值連城的好壺?不過老文士在出門之前還是掏錢買了一本善本書籍,書鋪小,規矩大,概不還價,古籍善本品相皆不錯,只是難談實惠。

李錦收了錢,丟入柜臺抽屜,繼續躺著享清福,一邊飲茶一邊翻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