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人家是來登門道歉的,華真行也不好板著臉趕人,就像牛處長所說,總得給人一個反省并承認錯誤的機會。
喬釤高今年二十七,假如聽口音,有人恐怕還會以為華真行是他的老鄉呢。華真行雖然開門將他讓了進來并請他坐下說話,但心里還是有點不爽的。
迫于壓力才不得不做出的道歉,是真正的道歉嗎?
但是無論如何喬釤高還是來了,說明個社會的對錯評判機制還是正常的,人們都知道他做得不對,否則華真行也無從投訴;也說明社會糾錯機制還在運行,否則也沒人會給他不得不來的壓力。
曾經的幾里國,對錯評判機制已經不正常了,而糾錯機制則早已不再運行,那就是底層街區民眾的地獄,所以新聯盟才會極力抗爭。
華真行又不禁想起了亞丁的經歷,當初種植園的打手,是可以隨意放狗咬那些奴工的。所以華真行更加珍惜現在的幾里國,也喜歡如今的東國。
既然喜歡東國,看見喬釤高當然就更不爽了。
假如喬釤高足夠有誠意,就不應該讓牛處長來碰釘子,而是自己先主動來找華真行道歉,至少他可以和牛處長一起來。是喬釤高不夠聰明、想不到這一點嗎?當然不是!
假如華真行昨天在那份處理回執上簽了字,恐怕就等不來喬釤高本人了。
華真行身上有一種令很多人不愉快的品質,就是理想主義者的天真與認真。本來也就是幾句話的事情,也沒有造成實質性的嚴重后果,而且喬釤高本人還挨揍了,何苦如此呢?
可是華真行很清楚,不可能每個學生都是石雙成,更不可能每個人都是他華真行,喬釤高碰到他們這種人的概率實在太小了。
在大多數情況下,喬釤高既不會挨揍也不會挨罰,這難免給他一種錯覺,那就是自己做的事情,既不該挨揍也不該挨罰。華真行怎會給他這樣的錯覺呢?
喬釤高的心情很不安,他在擔憂著什么,這是華真行能直接體會到的。華真行雖未修佛門他心通,但感應情緒的本事還是有的,坐下后開門見山道:“喬老師,你找我有什么事?”
見華真行的態度尚可,喬釤高松了口氣,語氣誠懇道:“華同學,我是來向你道歉的!
當時在石雙成同學面前,我真的只是一不小心說錯了話。我已經向領導承認了錯誤,今天也要向你承認錯誤……”
華真行不可能問一句“你究竟錯在哪里了?”這又不是情侶吵架,而且以院系領導的水平,在批評喬釤高的時候,一定已經剖析得很明白了。
所以華真行只是靜靜地聽著,想看喬釤高究竟是什么目的?
喬釤高道歉之后,又從隨身的手提袋里取出了一部最新款的油桃手機,放在桌上道:“這是我的一點歉意,請你千萬要收下!”
華真行笑了,將手機推回去道:“禮物就不必了,請你拿回去,我是不會收的。”
喬釤高著急了:“這是我的歉意,請你接受我的道歉!”
華真行:“道歉我接受,東西就不收了。”
喬釤高驚喜道:“華同學愿意接受道歉了?”
華真行:“我從來沒有不愿意啊!應當的事情,我為什么不接受呢?”
喬釤高:“那么你是愿意原諒我了?”
華真行:“假如你是真心悔改,我當然不會怪罪現在的你。”
喬釤高取出昨天牛處長拿來的那份回執:“那就請你在這份材料上簽個名,校方的投訴就不用你親自撤回了,但是教育部和外交部那邊,還需要你本人去撤回投訴。
這都需要你分別跑一趟,所以禮物請千萬要收下!你還有什么要求,別忘了一并提出來。”
華真行瞇起了眼睛:“道歉我接受,但禮物我不能收,這字我也不能簽,投訴更不能撤回。”
喬釤高一怔:“你剛才不是說愿意原諒我了嗎?”
華真行:“你所謂的原諒,就是這個意思嗎?”
喬釤高:“那還能是什么意思?”
華真行:“看來你不太理解道歉的含義。所謂道歉,就是代表了一種態度,承認自己犯了錯誤。假如人們自認為并沒有犯錯,卻受到了不公正的處罰,也可以堅持自己的立場。
站在我的立場,當然認為你錯了,所以你來道歉,我當然愿意接受。我不會怪罪你現在來道歉的行為,我投訴的是你曾經錯誤的言行,兩者不是一回事。
認錯不是一種處罰,而是一種自我挽救,不認錯就不可能改正言行。假如你真的認錯,就應該認可我的投訴,而不是要求我撤回投訴。
假如你把道歉當成一種手段,逼迫被你傷害與冒犯的人,容忍你的傷害與冒犯。這不是真正的認錯,而是讓對方接受你的錯誤。
真正的道歉,不應該對受害者提出要求。用道歉逼迫受害者表態,只為了讓自己逃脫處罰,實際上是對受害者的二次傷害。
現實中很多受害者都可能會說,‘我不求別的,只求一句道歉。’這往往是因為他們無力去處罰傷害他們的人,只能希望社會的對錯評判機制還是正常的。
所謂原諒,有權力處罰你的人,才有資格原諒你。我本人對你并沒有任何處罰,也沒有權力對你進行處罰,所以也就沒有資格原諒你。”
喬釤高有點被繞懵了,但他還是敏銳地抓住了最后一句,急切道:“你怎么沒有資格呢?你就投訴人,只要簽了這份回執、撤回了投訴……”
華真行打斷了他的話:“我的投訴,只是描述了一個事實。假如你認為與事實不符,可以指出來也可以反駁。
舉個例子吧,別人家孩子做錯了事,自有他的父母管教,無所謂我原不原諒。有權力處罰你的是學校,這不是因為你得罪了我,而是因為你違法了學校和教育部的規定。
春華大學對教職員工的紀律要求,東國教育部的規定,我是無權修改的,更別提為你而修改了,這是教育部和學校的事。
處罰本身不是問題,為什么要處罰、怎樣處罰合理,這才是真正的問題。”
喬釤高是真急了:“可是你不撤回投訴表示諒解,學校就有可能開除我啊!你的投訴不知道被那位領導重視了,學校方面現在也有壓力。”
華真行居然又笑了:“開除你?不至于這么嚴重吧。有時候處罰也要看認錯的態度,既然事實已經發生,我不會撤回投訴,但是我可以寫一份說明,說明你已經來找我道歉了。”
喬釤高:“假如學校真的要開除我呢?”
華真行:“你這么說,倒是讓我想起了一個人,他姓丁,是一位我很尊敬的老師。丁老師和你的某些經歷很像,曾經也是重點大學的助教、在職博士。
后來他犯了錯誤,被學校開除了。我問過他這件事,他說那是他應該付出的代價。我所認識的丁老師,絕對是值得尊敬的人,如今也是成就非凡!”
說著話華真行拿出了一張A4紙,寫了一份說明:
“喬釤高老師于2023年9月21日晚間,因為日前的不當言行,來到宿舍向我當面道歉。我接受了他道歉,拒絕了他帶來的禮物(最新款油桃手機一部)。
喬釤高老師道歉之后,要求我在準備好的校方處理回執上簽字(附照片),我沒有簽字。他又要求我撤回向教育部與外交部的兩份投訴,我沒有答應。
特此說明。
華真行,2023年9月21日”
寫完之后他將這張紙遞給了喬釤高。喬釤高掃了兩眼,臉色就變了,盯著華真行道:“你就給我寫這樣一份說明?”
華真行反問道:“難道不是事實嗎?”
喬釤高抖手就把這張紙就給扔了,語氣嚴厲道:“華真行同學,假如學校處分了我,你有沒有想過,自己會付出什么代價?”
華真行:“難道你想跟我動手?我建議你最好打消這種念頭。”
喬釤高:“你會得罪很多人,包括老師。春華大學也是有規定的,修不滿學分無法畢業,假如考試不合格的科目的太多,也是會被勸退的。”
華真行:“這就不勞您操心了!假如我遵守紀律,每一門考試通過,也沒有理由拿不到文憑吧?”
喬釤高:“你想得倒美!父母為你搞了這樣一個國籍,好不容易進了春華大學,一定是想盡了辦法吧?假如你被學校勸退,又是什么后果?
你真以為自己是憑本事考進來的?學校對你們這些留學生很照顧,老師一般不會為難,通常能給及格就給及格,但是你這種情況就不一定了!”
華真行:“你的意思是說,假如我不答應你的要求,你就去找各科目老師,故意不給我及格?您好像也管不著這種事啊!”
喬釤高:“不用我去做什么,你自己什么情況心里沒數嗎?你得罪可不是我一個人,而是整個老師群體,只要如實給你打分,你認為自己能及格、能畢業?更別提獎學金了!”
華真行笑瞇瞇地說:“我不相信春華的老師都是你這種人,也完全明白你今天的來意了,請問你是在威脅我嗎?”
他這個樣子簡直太可惡了,喬釤高恨恨道:“我沒有威脅你,只是告訴你一個事實!你也是東國人,要知道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
華真行一指旁邊床上,有一個打開但黑著屏的筆記本電腦:“我也告訴你一個事實,這個筆記本的攝像頭一直是開著的,我們剛才的談話都錄下來了。”
喬釤高瞬間就慌了,下意識站起身撲上前去,伸手欲奪那部筆記本電腦。他居然真動手了,緊接著眼前一花,然后就暈暈乎乎好半天。
當他回過神來,竟發現在自己躺在宿舍樓外的綠化帶里,由于天色昏暗再加上忍冬樹籬的阻隔,過往的同學們居然都沒發現,那個裝著手機盒的袋子也放在胸前。
華真行的宿舍在二樓,假如從窗戶掉下來雖有可能摔不死,但也不至于毫發無傷啊,更關鍵的問題是——他是怎么躺到這兒的?
喬釤高惶恐莫名,但也不敢再去找華真行了。與此同時,華真行撥通了牛處長上次給他留的電話:“牛老師嗎?喬釤高剛才來找我了……我現在有一份材料要給您看。”
在華真行的宿舍里,看完了筆記本上的攝錄,牛處長臉都黑了,再抬頭看見華真行,又是滿臉的尷尬。
華真行主動開口道:“我不是不給人改過自新的機會,我甚至愿意給幾百萬人這種機會。昨天之所以不簽字,就料到他肯定會親自來,盡管我說了并不需要他來找我道歉。
他果然不是來道歉的!其實在石雙成那里拿到那份錄音,我就是知道他是什么貨色了。也能猜到假如他來找我,會是什么目的,總得讓學校處理得明明白白,不是嗎?
改過自新,首先得真正的改過,然后才談得上自新。假如他今天只是真誠地道歉認錯,我也會如實向您反應的。假如是那樣,想必校方也不會給他太過嚴厲的處罰吧。”
這是真話,華真行是一個相當大度的人,幾里國那么多黑幫分子,他不是也給了改過自新的機會嗎?讓他們接受勞動改造、參加學習班、而后融入新社會。
牛處長居然嘆了口氣:“其實就算他不來找你道歉,學校也不至于開除他。”說到這里又趕緊補充了一句,“當然了,處分還是一定要處分的!”
華真行:“那么現在呢,還需要我再做什么嗎?”
牛處長:“這份記錄給交給我,請你放心,學校一定會嚴厲處理。我先私下說一句,他的教職和學位都別想要了!
小華啊,這次幸虧是遇到你了,假如換成別的學生,還不知道會被他怎么嚇唬呢。至于他威脅你的那些事情,你也不用擔心,我可以向你保證不會發生……”
華真行:“那就辛苦牛老師了,這大晚上的,還要您特意跑一趟。”
牛處長又想起了什么,有些不放心道:“小華同學,請相信學校一定會嚴肅處理。至于這些東西,請你不要發給媒體或放到網上……”
華真行:“只要學校能夠按規定處理,我也沒打算那么做。畢竟有資格也有責任處理這件事的,就是學校,并不是哪個網絡媒體。
公正的基礎是事實評判,而不是哪一方掌握了話語權,或者更有勢力不要臉,您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