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了這么多,朕口都渴了!”事情有了定論,殿中的氣氛也就緩和了下來,劉皇帝就像一頭收斂起來利爪的猛虎,臉上露出點近乎施舍的笑意,言語都輕松不少,沖恭立在側的喦脫呵斥道“沒看到朕與李卿敘話嗎?為何不上茶?”
大概被劉皇帝方才的龍威給震懾到了,聞斥,喦脫這才反應過來,趕忙應道“是小的疏忽了,請官家恕罪,小的立刻差人奉茶!”
言罷,喦脫便屁股朝外,躬著身體退下去安排了。劉皇帝指著喦脫,對李崇矩道“此閹宦,也是朕身邊老人了,素會伺候人,辦事很得體,連他都有疏漏的時候!由此可見,是人便會出錯,朕也不例外,因此,有些事情,卿也不必介懷!”
突然聽劉皇帝來這么一段話,李崇矩心中暗思,而后了然,這大概是指去歲武德司出現的那些被劉皇帝申斥的差錯了。
微拱手,操著低沉的聲音,道“陛下寬宏,微臣敬佩!”
擺了擺手,劉皇帝看著他,說“你在朝中,雖然功名不顯,但二十多年的汗馬功勞,朕都是記在心里的。今欲求退,朕也當與你尊榮,爵晉郡公,以侍中職致仕,朕再予你莊、宅各一座,金銀各百斤,賜龍頭拐!”
“陛下天恩,臣感激涕零!”聞言,李崇矩徹底松了口氣,緩慢佝身,大拜道“然,郡公之爵,臣不敢受,請陛下收回!”
“大漢的勛貴們,無不想晉爵傳家,將帥們更不乏因定爵高低而生怨艾的!你倒是與眾不同,郡公之爵與你,竟然推拒,讓朕說你什么好!”劉皇帝一咧嘴。
聞言,李崇矩態度坦誠地應道“陛下,人當有自知之明,臣自忖度,過往雖薄有苦勞,卻不至于封公,臣若受之,難以服眾,心亦不安。蒙陛下恩賞,賜以縣公,已然非議頗多,更不愿陛下憐憫,而晉重爵,還望陛下收回成命!”
聽其自陳,劉皇帝卻輕搖頭,鄭重地道“勛爵,國家名器,不可輕與人!朕賜爵賞勛,從來師出有名,從無無功而受賞者!朕念你功勞,你何以自輕?”
停頓了一下,劉皇帝又道“你也是從朕身邊走出去的體己之人,當初從河東打到河北,沙場之上,出生入死,又何曾惜命遺力?
當初,你也是統領一軍的大將,朕讓你接掌武德司,也是剝奪了帶兵作戰,沙場建功的機會,否則,朕削平天下的過程中,豈能沒有你用武之地!
這些情況,朕這心里,豈能不曉?”
劉皇帝這番掏心掏肺的話,讓李崇矩沉默了片刻,終于再拜道“陛下恩遇之重,臣從不敢忘懷,臣,只是受之有愧啊!”
“朕決議已定!必難收回成命,你當不復多年,滿朝之中,誰若不服,便讓他來找朕!”劉皇帝強勢地一擺手。
見劉皇帝態度如此堅決,李崇矩值得感激地謝恩。這君臣倆,一個要賜重爵,一個卻反復推辭,在當朝,也就獨此一例了。
李崇矩此人,文無經天緯地之才,武無克定乾坤之能,但在其身上,卻總能見到一些當代豪杰志士難能可貴的品質,其忠臣謙慎,少有人及。
當然,這其中或許也有不得不為的緣故,畢竟,伺候是劉皇帝這樣一個君主。而劉皇帝呢,同意李崇矩請辭,也未必不是念其忠誠勤勉,成全他一個安度晚年。一直以來,在劉皇帝的眼中,李崇矩都是一個難得的純臣、孤臣。
劉皇帝縱然早已蛻變成一個政治動物,心硬如鐵,卻終非草木,對于像李崇矩這樣的臣僚,多少是有些感情的。
“稍后,找太醫將額頭清理一下!”注意到李崇矩那磕破的頭,劉皇帝關懷道。
“是!”
喦脫帶領內侍奉茶,君臣對飲,畢。劉皇帝輕舒一口氣,臉上浮現出一抹認真,問“自乾祐五年以來,你主持武德司務,已然近二十載,你這遽然離職,庶務料理,當委何人?朕如何能夠找到一個能夠擔當此任的人?你可是給朕出了一個難題啊!”
李崇矩顯然是有所考慮的,答道“武德司成立至今,已有成制,諸官僚屬,皆可依制而行,縱然無臣,也可正常運轉!”
“話是有理,但也沒有人比你更熟悉了解武德司務了!”劉皇帝道。
此時的李崇矩,大概最不想聽,也最怕聽的,就是武德司離不開自己這樣的話,這也是他下定決心請辭的關鍵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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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一時也想不出什么好的人選,卿以為,卸任之后,誰能繼之?”劉皇帝直接問道。
李崇矩沉默了,在劉皇帝咄咄逼人的目光下,還是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拱手道“還請陛下圣裁!”
劉皇帝或許也明白,以李崇矩目前的心態,要讓他主動推舉人才,是很為難他的。因而,自己考慮了一番,抬指道“那河西都知王寅武如何?”
李崇矩這才開口附和“王寅武乃是武德司下屬得力干將,十多年來,處事老練,行動果決,作風硬朗,有不少功勞。此番,又得新功,親自接回魏王、趙公二位殿下,陛下如欲抬舉,是他的福分,當無疑議!”
李崇矩呢,心里早就做好了,不論劉皇帝提誰的名字,他都附和,因而回答沒有任何遲疑。事實上,倘若李崇矩去職,繼任人選,也無外乎兩個來源,其一由劉皇帝另擇心腹將臣,其二便從武德司下屬的都知們中挑選。
而武德司已成體系,找個外行不是不可以,但為順利過渡,劉皇帝顯然更傾向于后者。按照正常情況,副使抑或是京畿都知,會是更合適的人選,然而,他們與李崇矩的關系更為親近,受其影響更大,這是他過去穩穩掌控武德司的必要條件之一。
相較之下,從京外道州調人,此時反倒顯得更適合了,而王寅武正好此番因尋回遠征將士之功,得以上達天聽,在劉皇帝這里留下了印象。不得不說,人的際遇,有時候就是這么湊巧,當然,也要敢博,若沒有涉險遠赴不毛尋人,就未必是這個結果了。
而對于劉皇帝的心理,李崇矩縱然難以全知,也多少能夠窺探一二。心中也不由為那些跟隨自己多年的部屬嘆息,自己這算是耽誤他們的晉升之途了。
不過,在王寅武升任事上,有一點,李崇矩并沒有說出來。那就是,王寅武在西北多年,同西北軍政牽扯過深。
當然,此事就看如何看待了!李崇矩有心提醒一下,卻顧忌劉皇帝,終是沒有開口。
“那就定了!”劉皇帝也直接拍板。
而站在劉皇帝的角度,誰當武德使,顧忌的方面要更小一些。換作任何一個人,都不如李崇矩,沒有他的資歷,沒有他那般受信任,也不可能有李崇矩在任的那種權威!這或許也是李崇矩這個武德使,當不下去最重要的一個原因。
“卿膝下有一雙兒女吧!”議完事情,劉皇帝開始同李崇矩拉扯起家常來。
“正是!”李崇矩應道。
“可曾婚配?”劉皇帝問。
皇帝一張口,李崇矩便明白了什么,恭謹地答道“長子繼昌,兩年前便已成婚,今在兵部任職。小女繼蕓,今春才許人!”
“哦!”劉皇帝眉毛一挑,道“婚配何家啊?”
“都是尋常清白良家,不名一文!”李崇矩道。
“你的子女,也是朕的子侄,看來,朕得補上兩份賀禮了!”意味深長地看了李崇矩一眼,劉皇帝說道,言語中似有可惜之意。
“多謝陛下美意!”李崇矩應道。
“稍后留下,同朕一道用膳,朕還要同你好生聊一聊,朕近些年來,是越發想念過去打拼天下的時光了,歲月崢嶸,令人懷念啊”劉皇帝又道。
“是!”李崇矩恭謹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