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紀元

第五百零七節 頑固

房間談不上舒適,到處都是蟑螂和螞蟻,墻角破洞里甚至不時可以看到老鼠。對于這種生物,黑格從未忘記自己與它們帶有相同的基因。它蹲在鼠洞前看了近十分鐘,那只可憐的小東西顯然不明白為什么黑格身上回發出自己熟悉的氣味兒?體型外貌卻與自己沒有任何相同點?

被褥床單還算于凈,周圍很安靜,窗外的街道看不到人影。其它城市都是這個樣子,梧州也不例外,房間對于當地所剩不多的居民來說,其實根本不算什么。他們真正需要的是食物,以及安全。

迪莉婭的房間在哲羅姆隔壁。準確地說,應該是二樓客房拐角的隔間。這里只能擺下一張床,價格非常便宜。

她的變化很大,頭發染成了金黃色,藍色的隱形眼鏡遮擋住棕色眼眸,嘴唇上抹著光澤鮮亮的粉紅唇彩,耳環很大,很亮,看上去很性感,也足以吸引男人的眼球。

迪莉婭和哲羅姆身邊已經沒有仆人和隨從,保鏢的身影也消失了。車子不再是過去那種豪華漂亮的款式,而是最常見的大眾款型,車廂很小,顏色暗淡,動力只能算是一般。

來自貴族后裔的經濟援助早在一年前就徹底斷絕。“復辟”這種事情,從來都很燒錢。迪莉婭的計劃的確得到了很多人贊同,也得到來自方方面面的援助。但這種情況僅限于一年前。皇帝頒布經濟管制與軍事管制法令后,貴族后裔們紛紛收回了各自的物資和人員。他們的日子越來越難過,能夠把飯吃飽就已經很不錯了,那里還有推翻皇帝復國的心思?

迪莉婭的先祖封號是公爵,她也認為自己是真正的女公爵。女人在很多事情上的執拗與頑固,真的足以令人害怕,甚至瞠目結舌。她一直認為控制黑格是整個計劃的關鍵,因此,無論處境多么艱難,迪莉婭也必須維持哲羅姆的各種正常消耗,使他看起來符合美男計的必須形象。

超短裙、黑絲網襪、高跟鞋這些代表性感和艷麗的東西,變成了迪莉婭的日常穿著。她總是在酒吧和夜場里與男人,用美色從男人身上換取金錢。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迪莉婭根本不會這樣。可是沒辦法,想要維持計劃的正常開支,就必須跟得上黑格的腳步。

第一次接客,迪莉婭賺了很多。她天生帶有高貴的氣質,加上還是處女,盡管在床上的動作很是生澀,卻讓男人感到驚喜,留下的嫖資也比事先商定得更多。

這種事情從來就只有一次。后來,接客的數量逐漸增加,得到的錢卻越來越少,迪莉婭的心理和外形也不斷變化。她知道應該用什么方法勾起男人的,知道男人對女人的要求,也明白如何掏空男人錢包里最后一張鈔票……在過去的那段時間,迪莉婭在每個城市的夜總會里轉悠,可是,即便是這些地方,豪客的數量也越來越少。夜晚、酒精、香煙、毒品……這些東西對女人的摧殘與傷害極大,迪莉婭臉上開始出現皺紋,熱切的信念也被不斷消磨。

第一次站在街邊的時候,迪莉婭覺得自己徹底墮落了。那天晚上,七個異常強壯的男人輪番上陣,幾乎把她活活玩死。那是些出于社會最底層的人,都是重體力活負擔者。他們通常還有另外一層身份:黑幫分子,或者是搶匪、暴徒。他們玩得很嗨,甚至在迪莉婭下身穿了幾個銅環當做紀念,臨走的時候連一分錢也沒有留下。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迪莉婭終于知道,這個世界上不是每個男人都會主動拿出錢來找女人過夜。客人分為很多種,夜總會里的有錢豪商屬于第一層次。可如果你選擇站街,愿意十個銅子兒一次被人隨便上,就可能會遭遇到提起褲子就走人的混蛋。

地上到處是臟紙和污物,迪莉婭拖著幾乎快要被撕裂的身體回到住所。她足足休息了半個多月才恢復過來。報警是不可能的,那只會給自己帶來更大的麻煩。無可奈何,迪莉婭只能把那晚的可怕經歷,自嘲為“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

迪莉婭和哲羅姆就這樣一直跟著黑格。黑格很強大,對于這一男一女,它并不在意。交往的次數多了,彼此也很熟識。最初,對于黑格,迪莉婭一直有種高高在上的鄙視。她認為黑格不過是抱住皇帝粗腿,被隨意玩弄的那種女人。后來,迪莉婭很少,也不再出現在黑格面前。她覺得黑格與自己之間真正存在著距離。無論吃穿用度,還是說話談吐,自己是那么卑鄙,那么的低下,對方卻是高貴優雅的黑天鵝。都說金錢是萬惡之源,但金錢也是證明人生價值的基礎。一個妓女,怎么可能與公主想聽并論?

越是這樣,迪莉婭腦子里想要“復辟”的念頭就越發強烈。只要推翻皇帝的統治,我就能恢復公爵的身份。到了那個時候,誰也不會記得妓女迪莉婭,只會跪倒在高貴女公爵的腳下,惶恐卑微地親吻自己腳尖。

想法與現實之間的落差很大。迪莉婭口袋里的鈔票越來越少,為了維持現狀,她接客的時間越來越長,次數越來越多。最頻繁的時候,一天之類足足有三十多個客人,收獲卻僅僅只是兩、三個銀幣。

這些錢被分為三部分。最多的,當然是保證哲羅姆正常開銷。包括服裝和車輛費用,以及邀請黑格吃飯游樂等項目。鵝肝餅和魚子醬之類的昂貴食品是不可能的,哲羅姆只能發揮自己的男性魅力,把普通面包和咸肉當做旅行途中的簡單食物,帶著愛情與浪漫的成分與黑格“分享”。至少,他自己是這么認為。

迪莉婭自己的化妝開支也必不可少。女人的漂亮臉蛋大多是畫出來的,粉底、睫毛膏、護膚霜、唇彩之類的小玩意缺一不可。香水也是勾引男人的必備品。從最頂級的化妝品,到最廉價的街頭便宜貨,迪莉婭使用過類型及其混亂。她當然明白貴的東西通常都是好的,尤其是化妝品,以香水為例,街頭小攤上只賣兩個銅板一瓶,奢侈品專賣店里卻要幾十個金幣才能買到。前者只是工業原料隨便調配出來,帶有刺鼻氣味的液體,甚至可能對人體造成傷害。而后者,卻是純天然手工制作,不僅香味淡雅,還有滋養皮膚的效果。

很多男人都有撕裂衣服玩強奸的喜好,迪莉婭不得不多備一套衣服,否則就有可能光著身子無法離開。為了賺錢,她不得不忍受客人們的諸多變態需求。用煙頭在身上留下烙印、滴蠟燭油、皮鞭,甚至是做出各種夸張的動作……這些做法對身體的損傷極大,迪莉婭現在患有非常嚴重的婦科病,右腿在半年前被一名客人掰至脫臼,從那以后就再也沒有恢復過,走路帶有輕微的偏跛。她的完全變形,那是被巨力硬生生反復揪扯造成的結果。脫下上衣,你會發現迪莉婭的已經垂至腹部,與那些常年生產,體內營養幾乎被完全吸空的蒼老婦人沒什么區別。

為了實現理想,人們都需要付出努力。然而,有些事情確實注定無法實現的。無論你花費多少精力,付出多少,最終不可能有任何結果。

對著鏡子化妝,已經變成了迪莉婭最不愿意看到,卻不得不面對的可怕現實。

剛洗完澡的皮膚微微有些發紅,卻無法掩蓋胸口、肩膀、胳膊和大腿上多達十幾處的不同程度瘀傷。有皮鞭留下的印記,也有發黑變皺的烙痕。尤其是左側腹部那條長達十厘米的刀傷,是上次夜歸,在路上被人用刀子捅出來的。那家伙搶走了迪莉婭身上所有的錢,如果不是過路人報警,將她送進醫院免費救治,迪莉婭現在早已變成一堆枯骨。

胸罩很舊,表面已經帶起許多斷頭絲線,搭扣早已脫落,本該換一副新的,迪莉婭卻舍不得花那份錢。她用剪刀把胸罩后面的扣帶拆掉,只留下一根細長的線,然后收緊,每次穿戴必須從頭部套進去。雖然過程很麻煩,細長的帶子卻多少顯得性感。

迪莉婭在服裝設計方面很有天分。如果時間可以倒流,說不定,她會成為這行業的翹楚。

丁字褲同樣是也破舊不堪,布料早已失去了光澤,穿在身上很不舒服。可是沒辦法,男人就喜歡這東西。

網襪是反復勾補過的,高跟鞋的鞋跟加固了好幾次。相比之下,超短裙還算光鮮,也比較新。這是上個月迪莉婭從一家服裝店里悄悄偷出來的。她當時與看店的男主人睡了一覺,臨走的時候從貨架上順走了幾件衣服。這種事情并不常有,迪莉婭第一次出手偷東西的時候,曾經被抓住,幾個男人幾乎沒把她給活活玩死,又狠狠羞辱了一頓。

哲羅姆推開房門的時候,迪莉婭正在往嘴上涂抹大紅色唇膏。她已經不再使用粉底,虛弱的身體使皮膚異常蒼白,在如血般的鮮紅映襯下,倒也顯出幾分異樣的嫵媚。

肚兜款式的上衣很貼身,緊緊勒出了胸、腹之間的輪廓。隔著好幾米遠的距離,哲羅姆清楚地看見:迪莉婭胸廓兩邊的肋骨是如此明顯,她太瘦了,雖然符合“骨感”的定義,卻總是讓人不由自主聯想起被皮膚包裹的活骷髏。

哲羅姆沒有說話,徑直走到床邊坐下,默默注視著坐在梳妝臺前打扮的迪莉婭。

他親眼看著這個女人從高貴變得墮落。是的,如果放蕩和屬于墮落的范疇,那么這樣的理解也很正確。然而,這一切都是被逼,被迫的。

沒有誰強迫迪莉婭,她完全是出于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才變成了今天的模樣。

最初,她是我的主人。她雇傭我為她的計劃服務。當所有保鏢和仆人離開的時候,迪莉婭苦苦哀求哲羅姆留下來。怎么說呢……哲羅姆當時的確是被迪莉婭的眼淚和痛苦感動了,也有一半原因是來自于黑格。他的確愛上了那個沉默寡言的少女,與其說是順水推舟,不如說是自愿主動。

迪莉婭很瘋狂,她所做的那些事情,連哲羅姆看了也覺得想要發抖。他從來么沒有想過,一個女人心甘情愿被數十個男人,竟然只是為了賺錢,讓自己在另外一個女人面前維持風度和魅力。迪莉婭根本不愛哲羅姆,她只是需要哲羅姆成為黑格的男人,讓那個女人成為被控制對象。為了這個目的,她愿意付出一切。

眼前的迪莉婭雖然穿著衣裙,卻近乎。傻瓜都知道穿成這樣的女人到底是做什么營生。她看了哲羅姆一眼,打開皮包,從里面取出兩枚銀幣,還有十幾枚不同面額的輔幣,一個個點好,整齊碼放在桌面上。

這已經是兩個人之間默守的慣例了。每天這個時間,迪莉婭都會主動拿錢給哲羅姆。追求女人可不是嘴上說說那么簡單。請客游玩、吃飯都需要花費。盡管目前市場蕭條,梧州城里也沒有昂貴的消費場所,但哲羅姆口袋里至少要確保不是空的。否則,他連一瓶汽水也請不起。

哲羅姆沒有像往常那樣伸出手。他彎著腰,兩只手肘撐在膝蓋上,勾著頭,雙眼直愣愣地盯著那堆錢。

“我們……我們還是算了吧”

沉默了近半分鐘,哲羅姆終于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旋即重復了一遍:“真的,算了吧”

迪莉婭正握著筆勾畫眼線,這句話使她的動作一滯,筆尖差一點兒直接眼睛里。她顫抖了一下,轉過身,臉上滿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算了?你指的是什么?”

“你,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哲羅姆反復搓著手,語氣于澀,顯得很為難,但這些話卻是他早已埋藏在心里,不得不說:“聽我說,為了這件事情,你已經花費了太多東西。現在的情況,與最初的時候完全不同。放棄吧以你一個人的力量,不可能推翻帝國。我明白你的想法,執著和堅持都是非常優秀的品質。但是,但是……”

迪莉婭凝視著哲羅姆。她還是頭一次從哲羅姆嘴里聽到這些。她想發怒,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哲羅姆的話語并非指責,而是出于對她的關心,甚至是痛惜。

“你是一個好女孩,你已經為這件事情付出了太多。你應該有更加美好的人生,而不應該是現在這個樣子。我仍然記得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是那么美麗,那么的自信。可是現在……”

忽然,哲羅姆的語調越來越急促,他從床邊站起,雙手緊緊抱住迪莉婭的肩膀,不由分說直接將她反轉到鏡子面

“好好看看,現在的你,還是當初的迪莉婭嗎?你的皮膚,你的身體……你的容貌和自信都到哪里去了?以前你根本不會穿如此暴露的衣服,你很高貴,男人接觸過的東西你連碰都不碰。現在,任何人只要花五個銅子兒就能和你過夜。無論他們要求你做出任何動作,你都會服從。這,這簡直就是個噩夢最可怕的噩夢”

哲羅姆的動作異常粗暴,也不知道他從哪里來的力氣,雙手禁錮得幾乎如同鐵鉗,迪莉婭感覺肩膀幾乎要被捏碎。她沒有掙扎,只是默默注視著鏡子里那個于瘦疲憊,卻濃妝艷抹的媚俗身影。她依稀看到了自己過去的樣子,卻無法與現在的容貌重疊。

哲羅姆說的沒錯,以前是高貴的,現在卻失去了一切。

一股冰冷而刺痛的感覺在心里慢慢擴張開來。迪莉婭的雙唇在微微顫抖,一滴眼淚終于從眼角流了下來。

“你說得對,我付出了太多,太多……”

不等哲羅姆反應過來,迪莉婭臉上的悲傷和痛苦已經消失,被異常強硬的森冷和猙獰取代:“我為什么要放棄?我已經走了那么久,做了那么多不該做的事情,現在放棄,那以前所做的那些,豈不是全部白費了?”

“成功和失敗之間只有一步之遙,甚至只是一厘米、一毫米的距離。我們咬咬牙就能挺過去。”

“那些蹂躪我,強暴我的男人,總有一天回付出代價。我會剝掉他們的皮,從身體里一根一根拆掉骨頭,把內臟掏出來喂狗。”

“我會成為公爵,最高貴的迪莉婭公爵。皇帝算什么?黑格那個女人不過是匍匐在我腳下的螞蟻。她對你的侮辱也會成倍得到報應。我把她賜給你當做奴隸,你想怎么羞辱都可以。別忘了,你身上同樣流著貴族的血。那個僭越之人成為皇帝以前,同樣只是奴隸,同樣為此付出了鮮血和痛苦。唯一的區別,是他成功了,而我們仍在努力,也絕對不能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