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東北二十里的小銀莊,緊挨著運河。
十天前還自由自在的江有貴,怎么也沒想到做鄉勇不但要跟官軍一起防堵賊匪,而且要干取土填河這樣的苦力活兒。南河總督讓地方上的官老爺幫著籌的糧還遠在邵伯,不曉得要什么時候才能運到,他餓的饑腸轆轆卻不敢扔下鍬歇息,只能硬著頭皮接著挖。
“二哥,我實在餓得不行了,要先不歇會兒?”做鄉勇之前只撐過船的小六真挖不動了,放下鍬苦著臉道。
江有貴抬頭看了看遠處那幾個騎在馬上監工的八旗兵,伸出手道:“你以為我不餓,你以為我不想歇,看看我的手,磨了好幾個泡,可不干行嗎?”
小六早上因為偷懶,挨過幾鞭子,一提起那些八旗兵就窩火,彎下腰背對著遠處的那幾個八旗兵道:“二哥,他們就六個人,我們這么多人,有什么好怕的?”
“有什么好怕的,說得倒輕巧!”
“本來就是!”
“這兒只有六個,其它地方呢?周圍全是官兵,你是不是不想活了?”江有貴嘴上這么說,其實心里一樣郁悶,暗想就算私鹽買賣沒法兒做,去討飯也比做這樣的鄉勇強。
小六不曉得他是怎么想的,又忍不住道:“二哥,揚州和儀真被賊匪占了,南邊不是賊匪就是官兵,北邊沒賊匪。我們為什么不去北邊接著做私鹽買賣,為什么非要來吃這個苦受這個罪?”
一個同樣餓得不行也累的不行的鄉勇附和道:“是啊二哥,從淮南收不到鹽我們可以去淮北的那些鹽場收!”
“收鹽是要本錢,沒本錢怎么收?”江有貴反問了一句,接著道:“就算有本錢能收著鹽,也要有船運。那么多船全被發匪搶了,你真有本事怎么不去發匪那兒把船搶回來?”
“可是……”
“可是什么,”江有貴站直身體,揉了揉腰,又抄起鐵鍬道:“就算有本錢也有船,收到鹽也能把鹽從鹽場運出來,又能把鹽賣給誰?我們以前走的是水路,鹽全賣到了湖廣,北邊是漕幫的地盤,真要是把鹽運去,就算官府不管漕幫也不會讓我們賣。”
提起漕幫,一個鄉勇低聲道:“二哥,聽說李昭壽反了。”
“有這事。”
“他能反我們一樣能反,這日子真不是人過的,那些當官的真沒把我們當人看,反正活不下去了,不如去投發匪。”
正說著,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投發匪,虧你們想得出來!”
鄉勇嚇一跳,急忙回頭道:“許先生,我就是這么一說。我們干活他們看著,我們餓肚子他們大魚大肉,還不讓人發發牢騷!”
剛從邵伯運糧回來的許樂群遠遠的舉手跟那幾個八旗兵打了個招呼,旋即一邊示意那些挑土的兄弟把船上的糧搬上岸,趕緊去找柴火生火燒飯,一邊從懷里掏出一張告示,攤開舉到眾人面前道:“你們以為投奔發匪,發匪就會把你們當人看?”
“許先生,這是什么告示,你這話什么意思?”
“這就是發匪的文告,是前些天城里百姓趁亂逃出來時帶出來的,這份文告叫《待百姓條例》,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不要錢漕,也就是不收地丁銀和漕糧,但百姓之田皆系天王之田,收取子粒,全歸天王。每年大口給米一石,小口減半,以作養生。”
剛才發牢騷要投奔太平軍的鄉勇反應過來,喃喃地說:“這算什么不要錢漕,收成全歸他們的什么天王,一個壯丁一年只給一石米,這比官府收的還多!”
“才曉得。”許樂群看看眾人,接著道:“還有呢,文告說‘所生男女,亦選擇天王’,也就是全得信洋教,不許敬菩薩拜祖宗。還說‘店鋪照常買賣,但本利皆歸天王,不許百姓使用,如此則魂得升天,否則即是邪心,為妖魔,魂不得升天,其罪極大’!”
江有貴也哭笑不得地說:“連本帶利全歸他們,那還做什么買賣?”
“不光做買賣本利全歸他們,而且城里的百姓除了要‘人人認識天王,歸順天王,同打江山,共享仙福’,還傳令‘男女分館,百工歸行’,也就是男的跟男的住一塊,女的跟女的住一塊,不管是不是夫妻全得分開,誰要是敢在一起就犯了他們的‘天條’,就要被點天燈。”
“這也太不近人情了,這樣誰會歸順他們那個天王?”
“所以說他們不得人心,所以說他們成不了氣候,”許樂群曉得這幫自由自在慣了,喜歡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私鹽販子,從來沒干過這樣的活兒,也從來沒吃過這樣的苦,循循善誘地說:“弟兄們,三爺讓我帶大家伙投奔朝廷,自然有三爺的道理。你們相信,揚州被發匪給占了,儀真被發匪占了,水路被發匪給堵了,我們這些既沒地又沒手藝的人不投奔朝廷還能投奔誰,這日子怎么往下過?”
“許先生,理是這個理,可是……”
“沒什么可是,我曉得大家伙受委屈了,但得忍忍。”許樂群收起從楊以增那兒要來的太平軍文告,回頭看著運河道:“填河不是楊大人讓我們來的,而是欽差大臣琦善大人讓的。琦善大人擔心發匪沿河北上,不但要填河,還要把南邊的壩全挖開,把水全排江里去,等把運河里的水排差不多了,發匪自然也就沒法兒沿運河去攻清江浦,更沒法兒沿運河去犯京城。”
“許先生,發匪想去京城?”一個鄉勇驚詫地問。
許樂群坐下確認道:“前些天揚州城里的賊匪不是分兵了嗎,消息打探清楚了,帶兵出城的是廣西老賊林鳳祥和李開芳,他們這會兒已經到浦口,已經跟另一撥發匪匯合了,號稱三十萬兵馬,叫囂要北上去攻京城。”
“他們是沖著皇上去的!”
“管他們是沖誰去的,反正對我們而言不是什么壞事,他們這一分兵,揚州城里就沒多少發匪了,能不能守住城都兩說,更不用說出城廝殺,我們也就不用擔心被楊大人派去跟他們打仗,只要幫著把河填上就行。”
“把河填上就沒我們什么事了?”
“嗯,把這一片通往運河的大小六個河口堵上,我們就可以回邵伯。”許樂群笑了笑,隨即話鋒一轉:“有貴,我還打聽到了個消息,我們的仇家又升官了,現在不再是泰州州同,而是兩淮鹽運司的運副,從五品,聽楊大人說這頂帶還是皇上欽賜的。”
“姓韓的做上運副了,姓張的呢?”
“張光成沒升官,還在泰州。”
“他姓韓的做上運副又怎么樣,他有種別被我遇上!”
許樂群理解江有貴的心情,畢竟他親哥就死在韓秀峰和張光成手里,但想到楊大人說過的那些話,不得不提醒道:“遇早晚是能遇上的,但遇上之后可不能輕舉妄動。相信我,幫你哥報仇的事得從長計議。”
江有貴咬牙切齒地問:“許先生,怎么就不能輕舉妄動?”
“據說他正在復建鹽捕營,別人不曉得我們的曉得的,他手下本來就有一幫鄉勇,還跟發匪在萬福橋較量過,鹽捕營哪用得著復建,只要讓他手下原來的那些鄉勇換上鹽捕營的號衣就行。”
“他有兵,我們一樣有幾百個兄弟!”
“他不光是從五品的朝廷命官,領的也是朝廷的官兵。可我們呢,我們的頂帶全是捐的,差事全是楊大人臨時委派的,弟兄們全是名不正言不順的鄉勇,跟他們火拼就是造反,到時候楊大人就算想幫我們說話也開不了口。”
“那怎么辦,難不成這血海深仇不報了?”
“仇自然是要報的,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們得從長計議,絕不能莽撞行事。”許樂群拍拍他胳膊,又低聲道:“楊大人說了,只要我們把差事辦好,只要能立一兩個戰功,到時候他不但能保舉我們做真正的朝廷命官,還能跟郭沛霖讓姓韓的復建鹽捕營一樣,讓我們去復建河標中營!”
“原來的河標中營呢?”
“中營原來的那些綠營兵早在發匪進犯揚州時跑光了,就剩一個都司和一個千總,不過也都給革職了。”
江有貴雖不是正兒八經的朝廷命官,但之前跟官兵周旋了那么久,不但曉得河標有中營、左營、右營、洪湖營、葦蕩營和清河城守營,而且曉得中營是南河總督轄下最大也是最緊要的一個營。
想到有機會做正兒八經的朝廷命官,不用再跟現在一樣拿姓韓的沒輒,江有貴緊攥著拳頭問:“發匪不出城,我們去哪兒殺發匪博戰功?”
許樂群意味深長地說:“想搏戰功不一定要去殺發匪。”
“不殺發匪怎么搏?”
“朝廷不光要剿發匪,一樣要剿捻匪,漕幫的那些王八蛋不但在運河上胡作非為,現在還扯旗造反。吃柿子挑軟的捏,只要有機會我們就拿他們開刀。”
江有貴反應過來:“先收拾李昭壽?”
許樂群冷冷說:“要說仇,死在他李昭壽手里的鹽幫兄弟,比死在韓秀峰和張光成手里的多。三爺早些收拾他了,只是一直找不著機會。現在他造反了,我們投了朝廷,正好可以名正言順地把他剿了。他不是要三爺給個說法,要我許樂群的腦袋嗎,我倒要看看誰要誰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