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一千一百三十二章 頭上按頭

一千一百三十二章頭上按頭一千一百三十二章頭上按頭(1/2)

王珪道:“集賢,我聽說蘇子瞻獲釋后,又作了幾首新詩。”

章越佯道:“竟有此事?”

王珪道:“子瞻是你保的。你要多提點提點他,不要再辦令你我為難的事了。”

章越道:“史館,蘇子瞻實乃陛下開恩之故,我不過說了幾句話罷了。”

“其實史館也早就看出陛下并無殺子瞻之意。”

王珪道:“本朝有不殺士大夫的制度,雖說未成文,但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

“但就是這番心照不宣,故而才讓蘇子瞻肆意妄為,妄議朝政。”

章越道:“此確實是蘇子瞻的罪過,但也到此為止了。”

“史館,陛下這番赦免蘇子瞻說是看在曹太后面上,但說來也是陛下愛才之心。盛世殺大才于國不祥,此話豈無道理。”

“寧動三江水,不動道人心啊。”

王珪聞言神色一頓,官到他這個位置的人,或多或少都信一些玄學。

王珪道:“仆也是愛惜蘇子瞻的才華,但為國家故。”

王珪換了個話題道:“如今交子跌破五成了,民間物議沸騰,不知你有何應對?不是我問你,是馮三元問的。”

章越道:“朝廷已撥了兩百萬貫錢幣,在市面上收購交子。”

章越心道,交子鹽鈔跌得如此厲害,有些奇怪。除非蘭州大敗的消息傳至汴京,梁乙埋乘勢席卷熙河路。

所以提前得知消息的商人們,知道絲綢之路斷絕的消息,在市面上提前拋售交子。

但朝廷的消息渠道是最快的,不至于讓商人們先知道。

章越繼續道:“其實交子和鹽鈔波動本就是正常之事,只要蘭州勝負一出,則波動自會平息。”

王珪道:“葉祖洽辦事不利,仆看他不合適在判監之位。”

章越道:“稟史館,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王珪道:“既你有此言,仆也不好再說。仆也不知道如何替你遮掩,一會陛下問起來民間因交子物議沸騰之事,你打算如何說辭?”

王珪看似好心勸告,其實也是一等威脅。

章越道:“御前我來分說便是。”

王珪點點頭一副‘別怪我有言在先’的表情。

兩府議事,殿外昏暗一片。

議事中,馮京屢屢批評西夏征討事及交子大幅貶值之事,認為正是朝廷對西夏政策反復不決,導致了這一局面。

富弼在洛陽發聲,馮京便在汴京響應,翁婿二人真是如同一體。

議后章越留身奏對。

看著神色不善的官家,章越明白,官家對章越將權力下放行樞密院是有意見的。就好比將人菜癮大的新手玩家手腳綁住,讓他看著別人打游戲般。

解釋了一番交子波動的問題后,官家稍稍放心道:“朕知梁乙埋八十萬大軍圍困蘭州時,心急如焚,恨不得插上翅膀到蘭州去。”

“但千里之外,本要下語給前線將領,但念及卿言還是忍住不發。”

章越心道,官家就是剁手黨那種。控制不住自己的麒麟臂。

章越還以為官家接下來卻道:“朕這幾日看蘭州軍情,每夜都難以安枕,頭漲得厲害……”

“朕想過了,帝王后事都得未雨綢繆,早做安排,卿要為朕計議。若朕死后,朕的法令和基業如何?”

官家這一句令章越大為意外,誰也沒料到官家將自己留身,居然商量的是這件事。

章越立即道:“陛下之壽可享百年,何言眼前之事。”

“就算是未雨綢繆,臣也以為后世子孫必因循制度,基業萬萬代。”

官家看向章越,自己因焦慮蘭州戰役之事再度病倒,不過這次得到錢乙診治后,立即恢復了健康。

所以宰臣們都沒有察覺。

不過錢乙告誡天子不能再這般勞碌和操心下去了,否則神仙難藥。

但要讓官家對朝政放過不管,令大權旁落。他是如何也舍不得,也不甘心的。

但是他念及每況愈下的身子,突然有了今日這一段君臣對話。

官家道:“此處只有君臣二人,這些話你便不要說了。今日朝堂上朕也看見了,天下似馮京,富弼之流還有很多。”

“朕最擔心的便是平衡黨爭,調和新舊兩黨,以期穩住政局,朝堂上下不要再亂作攻訐。”

章越道:“元豐之年,君臣之分已正,但是強壓之下,人心未必服。”

官家道:“誠如是,這些人永遠都在,無論變法之初還是如今,要他們承認變法之利永遠也辦不到,除非朕殺了他們或通通留放至嶺南去。”

章越聽了不說話。

官家頓了頓道:“不過朕不會這么辦,朕連蘇軾都舍不得殺。只是朕死后新政怕是難以為繼,一輩子心血毀于一旦。也怕重演唐時牛李黨爭的一幕,使朝堂上撕裂作兩半,那時祖宗基業毀于一旦。”

章越道:“前幾日蘇軾曾至臣府上言過此事。”

官家聽了章越言蘇軾上門拜訪,一點也不意外,此事他早就通過皇城司的刺探知道了。

不過章越卻直接道出,可見對方之‘實誠’。

一千一百三十二章頭上按頭一千一百三十二章頭上按頭(2/2)

章越道:“陛下,蘇軾之前與臣所言‘頭上安頭’之語。”

章越將這個典故講了一遍然后道:“蘇軾恰好也問了臣同樣的問題。”

官家對蘇軾這話不太理解,難以置信反問章越道:‘頭上安頭’真能消弭黨爭嗎?

章越道:“回稟陛下,蘇軾的話確有道理,但是沒有用。”

“陛下,黨爭之爭,看似兩種價值觀之爭,背后其實是立場之爭。”

“大多數人都是從自己立場看待問題。”

打個比方好比網上網友對一件事分成兩派,整天爭論個不休。有些網友還講些道理,但有些網友都是各種夸大其詞,編造謠言的。

至于其他吃瓜群眾,只是偏聽偏信于自己喜歡聽到的消息,對于消息真假不仔細辨別。

章越道:“今新黨舊黨黨爭也是這般,舊黨之官員只會從自己的角度和立場看事。”

“舊黨之官員,自變法起便一直說新法不好,甚至編出各種謠言抹黑和誹謗新法,這一次蘭州大戰之事,也是各種謠言滿天飛。”

“譬如臣也被編排了話。”

官家也知道,坊間流傳章越非要保住蘭州,是因為在熙河路有大量的私產,甚至熙河路一半的土地都是章家吳家的。在熙河路交引所里有多少多少的股份。

但章越是否有多少,誰也不知道。

章越道:“陛下,這些謠言一陣一陣的,過了就算了,之后也無人追究,但對于臣而言卻是……”

官家道:“章卿,朕還是信得過你的。”

“臣謝過陛下,蘇軾說‘頭上安頭’,除了講自身外立場,再安一個頭來審視自己的立場。”

“這放在禪宗之中就是內視之法。”

“可大多人不具備于此,若可以拋開立場而談事實,他蘇軾可以辦到,但九成的人辦不到。”

“蘇軾想讓新舊兩黨的官員一起‘拋開立場談事實’,一起實事求是,可能嗎?”

“唯有做夢!”

聽了章越之言,官家笑了。

章越道:“何況臣對拋開立場講事實的人,也不是很贊同。”

“譬如是自家的孩子,再如何如何,父母看得都要比別人的孩子聰明吧。父母與鄰居爭吵,無論有理沒理都是要偏幫父母的吧。”

還有一句章越沒說,你蘇軾和章惇雖政見不合,但人家好歹救過你的命吧。

官家對章越這話深以為然。

“故臣常常與陛下道,可以偏信卻不可以偏聽便是這個道理。但臣以為要消弭黨爭,也是在此頭上安頭之法中。”

“卿速道來。”

章越道:“此好比佛家講拜佛,其實佛家是講究拜自己的,這叫‘因我禮汝’。”

“所以禮佛是教世人懂得敬字。孔子也講‘祭神如神在’。”

“不僅要敬,心一定要誠。修佛修到后來才明白敬佛就是敬自己,誠佛便是誠自己。”

“因為大多人做不到這一點,所以要立了一個像,讓你們去拜像。”

“所以要消弭黨爭,就是要立一個‘像’來。通過此來達到‘拋開立場而談事實’”

“什么像?”官家問道。

章越道:“一個如神一般的人物,讓所有人都信服他,從而鎮壓住兩黨的分歧,消弭黨爭。”

“這天下唯有陛下可居之。”

官家言道:“可朕已是皇帝!”

“還不夠!”章越干脆言道。

“那當如何?”官家聲音急切。

“改官制、修新政、伐黨項!”

官家點點頭。

其實這話也是章越對自己說的。

用不在餐桌旁就在菜單上的話來說。

站隊是弱者才需要考慮的事,而強者決不輕易站隊。

設立皇帝這個位置,可以使他盡管有好惡,卻可以避開站隊。

可以調和分歧和行中正道。

那么作為臣子呢?

首先你處于一個舉足輕重的位置,一開始肯定兩邊都不高興,但只要兩邊一直都奈何不了你,最后就會變成兩邊都求著你。

這也是自己要走的路。

官家靠位置,而章越只有靠能力。

當你一次又一次的帶來勝利,那么很多人就會從質疑變成佩服,放棄思考,而無條件地盲從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