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一千五十三章 為人臣者當忠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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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智將務食于敵,食敵一鐘,當吾二十鐘;(上草下忌)稈一石,當吾二十石。故殺敵者,怒也;取敵之利者,貨也。”

官家對王中正當即背起孫子兵法,然后對他道:“若此次伐夏真能取食于敵,于汝可是大功一件!”

王中正聞言大喜,他被章越打壓不得不貶至陜西,說是監軍督兵,實與流放無二,他做夢都想返回汴京。此番多虧結交了呂惠卿,若能得他之助返回京師,也算是得償所愿了。

這時一旁內臣入內向天子耳語數句,原來章越方才向中書告疾之事,立即有人稟告給了官家。

官家聞知章越如此,不由著惱。

官家想了想道:“朕始終以不如祖宗為意,漢武帝和唐太宗都曾遠擊匈奴,突厥,朕變法十年雖服青唐,奈何西夏至今不肯俯首,朕日夜思來都愧對祖宗。”

頓了頓官家對王中正道:“你以為夏賊可伐否?”

王中正咬了咬牙道:“臣以為可伐!臣愿替陛下完成夙愿!”

此言一出王中正知道自己將全部前途都賭上去了,賭贏了就可以,就可以重獲圣眷。

官家聞言喜道:“你是朕的心腹,此番讓你去陜西歷練,確實長了見識。”

“沈括確實迂闊,但有真才,你去涇原路同簽書經略事,好生輔佐他!”

王中正聞言大喜,自己只要這么一贊同對夏攻伐之事,立即便得以加官晉爵。這官爵得來實在太容易了。

沈括雖說身為涇原路正印經略使,但有他簽書經略使事,又兼天子監軍。沈括哪敢違令,到時候涇原路還不是他說的算。

這一次將寶押在呂惠卿身上可謂是賭對了。

有了王中正這一番話,官家心底對伐夏之事的信心又添了幾成。

以往他用李憲監督熙河路軍事,但畢竟是監軍,不敢授予統兵之職。

但如今宦官簽書經略使事,半主政一省軍政大權,換了王安石,韓絳,章越在時必然反對,現在王珪只是傳聲筒必不敢違背。

你章越不是告疾嗎?正好,朕自己方便決斷事,不與你商量了。

他雖頗信任王中正,也對章越告疾著惱但轉念一想若無章越輔佐,他對這一次伐夏之事不由底氣不足。不如順他之意,從涇原路出兵一試?

尋即官家又想,朕便算沒有你章越輔佐,難道便辦不成大事了嗎?

不過章卿數度勸朕當可以偏信,不可偏聽,這話倒是言之有理。

官家想到這里,隨即又吩咐道:“命徐禧入宮面圣!”

徐禧是天子信任之臣,相反對于樞密使馮京,樞密副使曾孝寬,薛向,簽書樞密府事章楶他都并不信任。

但凡有大事都是決斷以后,卿等等朕通知便是。

官家經常繞過樞密府與徐禧商量伐夏大計,再繞過樞密府對呂惠卿,沈括,俞充,蔡延慶,章直等一線經略使直接下達命令。

這都是天子日常操作了,大臣們都是見怪不怪。

內侍見了徐禧都是一臉笑意和熱情,他們都知道徐禧如今是官家眼前紅人,所以一個個對他都十分恭敬,鞍前馬后十分周到。

徐禧當年只是汴京城里一名普通書生,見到一名官員便主動上前兜售自己的學識。徐禧如此賣弄,自被無數人恥笑奚落,成為眾人眼中的笑柄。

徐禧雖是著惱,卻無數次在心底說,他日將滿身文武藝貨予帝王家時,到時候再這些人臉色。

如今成為天子心腹謀臣,出入隨時能面見天顏,得之私下奏對。

這等待遇便是宰臣也是不如的。

徐禧對此一清二楚,這就是圣眷所在,哪怕徐禧只是知諫院(剛升的),但宰臣遇到你也要敬三分。

但圣眷不在了,哪怕是宰臣也是相位不穩。

換了以往徐禧面對以往奚落自己的人,給自己臉色看的人,反是釋然了。這要多虧自己在章越幕中時,對方對自己的耳提面命和嚴格要求。

章越常告訴他,當你將心全部放在事上時,其實個人榮辱得失,也就是那般了。

這些話至今讓徐禧都感到受益匪淺。

徐禧率先抵至正殿,官家一見徐禧便火急火燎道:“徐卿,你來看。”

官家見徐禧立即牽其手背至地圖前。對徐禧而言官家的器重令他感動,官家就是那等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的皇帝,如此令他實生肝腦涂地報答之意。

徐禧隨著官家走到地圖邊,官家道:“你看這是鎮戎軍!從鎮戎軍向南行七十里便是漢蕭關。古代入關中四大關隘東函谷,南崤武,西散關,北蕭關。”

徐禧道:“陛下所言即是,蕭關自古為戎馬之地,漢武帝時匈奴入寇,便從處借道燒了中宮。吐蕃,回鶻唐時多沿此道至渭水浮橋,入寇長安。所以一旦蕭關有失則關中震動,故在蕭關北七十里建鎮戎軍。”

“陛下可是要在涇原路屯田?臣曾去過涇河渭河,此地河谷寬闊,地勢平坦,在陜西五路中其地最是膏腴。蔡挺當年經略涇原時,便在此鎮戎軍以南大力屯田!”

官家聽徐禧說涇原路土地膏腴,利于屯田,心道此論倒是與章越相合。

官家對徐禧道:“朕不是要屯田,一旦蕭關道有失,西賊騎兵可將熙河路,秦鳳路與鄜延路,環慶路一分為二。”

“之前西賊進兵涇原路素來沿葫蘆河谷,從此地進兵路途寬敞,又是水草豐足,實為心腹之患。”

徐禧見官家所問不明所以,官家見此不由微笑,看似徐禧并不知章越提議涇原路出兵之事。

官家對徐禧道:“有人提議從涇原路鎮戎軍出兵,一路進筑堡寨至鳴沙城,卿以為如何?”

徐禧看了地圖首先在鎮戎軍及德順軍和原州上都是宋軍密密麻麻的堡寨。

徐禧道:“陛下,此距西人駐守的沒煙峽和石門關極近,一旁還有西人天都山監軍司,以往西賊入寇都是在天都山點集,我軍由此出塞,便入西人心腹之地,當初定川寨之敗不可不慎,但……”

“但什么?”

官家追著問道。

徐禧道:“西人進兵涇原路,便是看重葫蘆川河谷水草豐茂之故,若我據此而有,以后西人在天都山點集,所有的糧草輜重便短了,無法補給大軍。”

“不過陛下從此筑城太艱難了,西賊一定會不顧一切反撲的。”

官家聞言目光閃閃,他本身猜疑心重,方才用言語試探徐禧是否提前與章越溝通過。

但如今看來二人事先并未商量,而從聽徐禧所言涇原路出兵利弊后,當即也看到了他所言的這一切便利。

徐禧搖頭道:“陛下,從此一路進筑到了鳴沙城,糧道也是艱險,西賊必派騎兵從后抄掠,至少必須建十個,十個不成,十五個以上堡寨方能拱衛,這般消耗太大了。”

官家聽徐禧言十五個堡寨,這又與章越所言不謀而合。

看來徐禧在章越幕中多年,盡得他兵法謀略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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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一旦建成,不僅可以占據鳴沙,北望興靈,與西賊韋州接壤,大可借此為跳板以輕兵突騎襲擊西賊心腹之地。”

“也可向西攻取天都山與熙河路會州聯通,全面占據天都山沿線。”

官家聽著徐禧的分析,不由露出悠然之色。

東西夾擊打通熙河路和涇原路交通線,對于官家而言有等天然的吸引力。

奪取這里不僅可以為秦鳳路,熙河路,涇原路三面屏障,還可以搗毀西夏南下點集的補給基地,并順勢控制這一帶的蕃部。

最后以點帶面,徹底威逼西夏。

官家對徐禧問道:“涇原路兵馬如何?”

徐禧道:“自慶歷以來,涇原路兵馬便多馬軍,其中鎮戎軍頂在西夏最前線的邊郡,兵馬最精,但重兵在渭州一線。行將兵法后,一共九將,分駐各地。”

“此為守內虛外之策!朕要將九將添為十一將!”

徐禧聽了官家所言猶豫,官家見了徐禧的表情道:“你有什么話但說無妨?”

徐禧謹慎地道:“陛下,涇原路之事還請三思,畢竟之前所議都從鄜延路,環慶路出兵奪取橫山,收復銀、夏、宥三州。”

徐禧的意思從涇原路出兵,等于動搖了之前決定,以官家左右搖擺的習慣而言,這顯然不好。

哪知官家不怒反喜,反而笑著夸道:“徐卿真乃忠實之人!”

徐禧被官家突來的稱贊弄得一時不知所措。

徐禧道:“臣魯莽。”

徐禧離開后。

官家熟思,章越雖持緩攻之論與自己全面攻夏之論相左,但論到用兵精到無論徐禧,呂惠卿都不如他。

看來涇原路確有可行的地方。

此刻他想起章越那桶中之球的故事。

官家雖不知什么是貝葉斯定理,也不知道章越所言先驗概率之事,不斷補充新信息,得出一個后驗概率,不斷修正自己判斷的道理。

但官家懂得什么是‘行之力則知愈進,知之深則行愈達’。

一件事要想知道對不對,一定要先干了再說,然后不斷用新的信息修正舊的認知,再用新的認知指導下一步行動。

至于新的信息,一面來自聽言,一面來自對實踐的正確認知。

其實往里面掰深了說,章越之論并無那么玄乎,朕已得其全部章法,不過如此而已。你章越要告疾便告疾去,朕不求你強起,還能控盤全局。

想到這里,官家將目光放在陜西路地圖上,將從旁提起御筆,沿著涇原路涇水河谷方向上尋,最后出鎮戎軍方向向北。

最后官家手中的御筆在沒煙峽,石門關之處停留了一下,然后圈了一個圈。

這一圈下去后,便是幾十萬民役被動員征發,十幾萬兵馬整裝北行。

天子之怒,伏尸千里!

章府之內。

章越安然自在地‘養病’。

雖說他還不到四十歲,但誰還沒有個感冒發燒的時候。

章越絲毫不擔心自己不在中書大權旁落,他于權位素來是既來之則安之。大丈夫要能上也能下,幾起幾落都是尋常事。

官家‘犯渾’,自己就沒有必要慣著他。

一個人要敢于翻臉。一個人活著謹小慎微,不敢發生沖突,事實上該得罪的人照樣得罪。

但話說回來,翻臉也是有技巧的。

切記一句話,你可以表達憤怒,但不可以憤怒的表達。

有的人人際關系之所以一塌糊涂,便是在表達憤怒和憤怒的表達之間,沒有找到一個平衡點。

特別口不擇言地宣泄輸出,這是最害人的。傷人的話沒有說去之前,你便是他的主人,話說出去以后,一輩子都是他的奴隸。

在朝堂上懟君,在百官面前令他下不了臺便是沒找好君臣之間的平衡點,所以章越選擇告疾,既表達自己的不滿,也顧全了天子的顏面。

上位者也是人,即便是官家,不要輕易選擇順從。

章越躺在榻上,看著面前的陜西地圖。

這是當年他為熙河路經略使親手所繪的。

對于官家是否接受涇原路出兵之事,章越并不著急,這條路線歷史證明是伐夏唯一可行路線,無論是誰最后都要走到這條路來。

全面占領天都山,兵抵鳴沙一線之后,最后再集結雄兵猛將直破興靈二府,完成滅夏的不世之功業。

章越自統兵熙河以來,便心心念念懷此宏愿!

持手中之劍為我華夏收復舊土,為我子孫后代開萬世太平!

年少讀三國演義時也追慕諸葛武侯七出祁山之舉,并將前后出師表背滾瓜爛熟。

丞相一生都在踐行,到底什么是‘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

章越敢說自己內心渴望絲毫不遜于朝堂上的官家。

可惜因軍功拜為執政后,他便沒有這個機會了,但他也不愿見數代人心血,因官家倉促之舉而毀于一旦。

所以他不惜頂著罵名,失去圣眷,也要堅決地反對官家畢其功于一役的伐夏之舉。

可惜這番心事,又有誰知。

身為中書參政,對他最要緊不是破國滅賊,而是民生社稷,百姓的福祉所在。

為人臣者,當謀一事則忠一事!

如今章越只好舉著油燈,在這幅自己手繪陜西西夏地圖前用筆勾勒,將心底計劃自己伐夏之舉,遙想一切全部都付于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