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一千三十六章 農婦和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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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豐元年四月。

晨曦落在宣德門外的御街上,從御門行來一座寶車,二三十人扈從左右。

寶車里坐著的是中書戶房檢正蔡京,他正看著天街上的景色,目光穿透了天街上的蕓蕓百姓,一等臨駕于眾生之上的感覺油然而出。

如今蔡京作為中書門下戶房檢正權勢赫赫,對于功名心極重,抱負極高的他而言,實在是一個絕佳的舞臺。

寶車行過天街大半,來到一處官衙處停下,蔡京下車打量起眼前的官衙來。

此處便是九寺之一的司農寺。

在熙寧變法前司農寺作為九寺之一一直是有名無實,只是管著常平倉之事,可謂官輕權小。

但熙寧三年六月罷了三司條例司后,由司農寺負責一切新法之事。

這一下子司農寺鳥槍換炮了,原先官衙在天街兩廊,不過望去狹小蕭然,如今不同了。

原先司農寺不過設一個常平案,而如今則是三局十二案,另加一個賬司后,建起了新官邸。

官邸修得頗廣,后面還建起了廨舍,門口站得等候辦事的官員。

官員們見了蔡京多是認識,都是躬身行禮參拜,眼中都是敬畏之色。蔡京享受著這等目光的,微微抬手便挎過正門直入官舍。

蔡京辦事利索直接,來了司農寺多次,也不要人稟告,自己輕車熟路的往里走。門子都認得蔡京,知道此人看似好說話,其實是極不好惹的主不敢阻攔,只好飛速地入內通報。

這時判司農寺熊本和蔡確已是迎出。

以往判司農寺官員皆沒什么分量,但熙寧三年司農寺正式負責變法之后,此處官員權勢赫赫。

最早是由鄧綰,曾布二人判司農寺,當時曾布還兼著中書都檢正,鄧綰則是知雜御史。

之后判司農寺如李承之、呂惠卿、李定、張璪、張諤、熊本,蔡確所以說司農寺向來是支持變法官員的大本營,這些官員被舊黨官員蔑稱為‘新近少年’。

蔡京對蔡確道:“蔡知雜今日也到了。”

蔡確點了點頭。

蔡京與蔡確私下關系密切,但面上還是公事公辦的樣子。

到了官廳坐下,吏員立即奉上龍團茶。

蔡京將茶喝了一口贊了句好茶,然后道:“役法改革之事,作為章相公拜參政后第一事,可謂重中之重。”

“可是免役法修改文字至今仍未擬定,從擬定文字再到頒行天下要等到何時?我代章相公到此問一問?”

蔡確道:“這些日子我一直在御史臺。”

蔡確說完一副撇清干系的樣子。

熊本道:“檢正,下面的官員爭議很多,還需統籌天下各路,各軍州,各縣官長們的意思,免得驟然議律下去,激得天下多生物議。”

蔡京聞言道:“伯通兄這話不要與我說,你去章相公交代便是。”

熊本道:“非我拖延,著實是辦不下去。蔡檢正你也知道,募役法是丞相一手設立,其中增刪數次,下面州縣官員頗有怪朝廷朝令夕改,無所適從之意。熙寧七年大體停下后,實已是地方稱便,如今再改下面不知又多多少事。”

“蔡檢正你若是不信,司農寺屬官今日盡數在堂內恭候,你大可親自與他們說。”

蔡京對熊本道:“蔡某遵章相公之令是一心一意地奉行,他的話爾等司農寺是行也要辦,不行也要辦。”

“你拿這話來搪塞我,分明是不想辦。”

熊本急道:“熊某并無這個意思,蔡檢正你不妨與他們談一談便知。熊某可沒這么大的膽子,敢煽動屬官違背章相公的意思。”

如今判司農寺的熊本卻不如當初,兩日往中書一稟事或者三日一稟事,倒是蔡確因兼任御史知雜,很少與熊本同去。

蔡京笑道:“伯通我自不是疑你,司農寺的事章相公是一清二楚的。”

熊本松了口氣道:“有章相公這話,熊某便放心了,確非我遲疑之故。”

正在蔡京與熊本說話之際,外頭有官員道:“蔡檢正!我等于免役法有話要說!”

蔡京聞言笑道:“看來他們是當真等著我來此!”

正應了蔡京這句話,外頭道:“我們知蔡檢正這幾日要來,一直都等候著。”

說完十幾個官員堵在了門外,頗有逼宮的意思。

蔡確暗自笑了起來,有幾分惟恐天下不亂的意思。

政事堂中,章越正與三司使黃履正商量籌劃郵政之事。

章越打算陜西設立郵傳系統。

過去常有官府傳遞文書,讓一名小校專門到哪里哪里跑一趟,走上幾十里,上百里路甚至數百里,只為了送一封信,其中路費食宿不知道花費了多少錢。

以后陜西是對西夏前線,官家為了方便他臨陣微操,在征交趾時已全面推行的金牌制度。

而這郵政制度也是方便于以后陜西情報往來,章越與黃履正商量著。

這其實并非是臨時拍屁股的決定。

因為鹽鈔,交子價格的波動,陜西路的商人特別是熙河路的商人,對于汴京交引所的鹽鈔價格非常敏感。汴京交引所類似于上海期貨交引所,全國的期貨交割價格都看著這里。

發明K線圖的日本商人本間宗久,就建立一套消息傳遞系統。

因為江戶時代,堂島期貨所專門交割大米期貨,這也是亞洲第一個期貨所,從市商人云集。

而本間宗久其家族本身就是稻米生產商人。

因為稻米價格受到季節,天候,戰爭影響波動很多。

為了在期貨市場取利,本間宗久在他家鄉和大阪堂島專門費重金建立了一條消息傳遞系統,本間宗久每隔一段建立一處建筑,然后旗語傳遞消息。而本間宗久預測稻米行情從未錯過。

而鹽鈔交子的交易利潤巨大,幾十倍于堂島交易所。

汴京的商人都是建立各種渠道了解消息,對消息的敏感度,對局勢的預判,民間的商人總是要勝人一籌。正應了那句話‘你可以質疑有錢人的人品,但不要懷疑人家的眼光’。

所以章越因勢利導打算在陜西設立郵傳制度。

穿越眾的弊病,都是覺得自己用后來的知識來改造當時的社會,這其實是非常盲目了。領先時代半步是天才,領導時代一步是瘋子。

民間沒有需求,你去創造需求,就產生主觀超過客觀的問題。

而民間有了需求,你不去解決需求,就是主觀滯后于客觀。

沒有商業信息流通的需求,憑什么建立一條郵政系統?

對章越而言辦事都是因勢利導,水到渠成的時候推他一步就是。

郵傳之事章越以官辦民營的股份模式,還是引入交引所成功先例。

正在這時候,外頭有人稟告說蔡京,熊本,蔡確帶著司農寺幾十名官員在政事堂外求見。

一旁的元絳聞言嘴邊綻起了笑意,顯然是章越要改革役法,結果遭到了司農寺官員的集體反對。

章越看了元絳一眼,笑道:“是我讓蔡元長請他們到中書來的。”

此言一出,想要看好戲的元絳隱隱的笑容頓時斂去了。

自熙寧三年,司農寺負責新法后。

判司農寺官員可謂氣焰極炙,他們直接指揮各路轉運使,提舉常平司督促變法之事,除了皇帝之外,不將任何人,甚至中書的意見都不放在眼底。

司農寺設三局,每局分設司農寺丞一人,主簿一二人,勾當公事若干。司農寺的屬官權力極重,經常‘申察、提舉、體量’的名義前往天下各路督查,指導,落實新法。

當年蔡挺的兒子蔡天申以司農寺丞名義去洛陽落實新法時。地方轉運使等官員戰戰兢兢,安排他獨自一班,不敢與他并列。司馬光看了就說蔡天申什么官職,就安排他什么班序,不要搞特殊。此事弄得蔡天申極沒面子。

不過司農寺官員權勢之赫可見一斑,不亞于當初三司條例司的屬官。

司農寺官員能被稱為‘新近少年’并非亂說。這些官員不僅支持變法,而且年輕敢想敢干,能力也都是極強。

王安石要實行募役法時,天下各州縣只是見紙面文字,不知道具體到底落實的。王安石讓司農寺官員負責具體督行,鄧綰,曾布起草文字,下面屬官到地方巡視。

之后司農寺具體指導變法事宜。

路轉運司與三司對接,提舉常平司與司農寺對接。對于各路的提舉常平官,司農寺有奏舉之權,同時進行考核。

轉運司管知州,再下則是知縣或縣令,而提舉常平司在州則有常平管勾官,在縣則有常平給納官。

這一整個系統如臂使指,從中央到地方。

同時買撲坊場河渡錢、免役寬剩錢,青苗錢都由各路的提舉常平司收取,形成了獨立三司之外的獨立財政系統。

而章越如今分管財賦之事,他不是親自管理。

他是通過中書戶房檢正的蔡京,來管理司農寺,三司。

而再通過司農寺和三司,管理天下各路轉運司和提舉常平司,再通過轉運司和常平司管理州縣地方。

他要改革役法,也是要這般如臂使指地一級一級的傳導而下,最后到州縣。中書檢正蔡京本就是章越心腹好說,而三司使從李承之換成了黃履,司農寺的熊本蔡確也從之前的反對,到了如今的中立或是有限的支持。

改革之事,其實就是與官僚體系戰斗的過程。

三司,司農寺主官這個層面打通了,司農寺屬官則顯得不肯遵從。他們都是新法中堅力量,同時也將章越改革役法的目的,當作了一種官僚主義。

當即元絳返回視廳,眾官員們入內。

官吏們立即擺案。

方才黃履到訪時,章越撤案與他分東西對坐相談,這是一等禮遇。

一般只有兩府或前兩府官員抵達政事堂議事時,章越才會撤案對坐相談。黃履身為四入頭畢竟還差了半步,但章越禮遇對方,敘賓主之禮這稱為掇案。

如今熊本,蔡確,蔡京前來稟事,就重新擺案。

章越據案面南而坐,眾官員皆面北下坐。

面南還是面北就是明確上下之分。官家重開天章閣禮遇章越,韓絳時,就是東西對坐,只奉先帝御像面南,這就是天子尊重宰相的用意。

而翰林院的正廳里,沒有人敢面南而坐,只是中央虛設了一張椅子。這張椅子是太宗皇帝當初坐過的,所以除了他沒有人可以面南,因此眾翰林都是平等對坐。

同樣的例子還出現在明朝,明朝設內閣后,首輔權力遠重于其他閣臣。所以為了防止這個情況,在朝南正坐的地方放了一個孔子像,除了他以外,首輔和其他閣臣都只能左右對坐,說說明大家的身份都是平的。

這是因為明朝不許有宰相。

而今日這政事堂上,韓絳王珪不在場下,由章越輪執相印。

他便可以光明正大地面南而坐,這是一等巨大的心理優勢。

眾司農寺的屬官們今日本想與蔡京鬧一鬧的,沒料到卻直接被蔡京請到了政事堂上面對章越的宰相威嚴。

人在自己主場都有等心理優勢,驟然到了客場氣勢則衰。

何況這是什么地方?

這是政事堂!

司農寺的屬官們看著手執相印的章越,心底都是忐忑不安,哪怕是熊本,蔡確二人也要面北對著章越。

章越看著眾人道:“諸位雖不開口,但我已猜得差不多了。朝廷改革役法的意思,我本是只傳給蔡元長,熊伯通二人。但你們不信他們的話,質疑中書的決定,那好今日都到這里了,我便親自與你們分說。”

聞言眾人不約而同地吞咽著口水。

“先說說吧,你們為何不同意改役法?”

眾人面面相覷了一陣后。

一名官員起身,此人乃司農寺丞舒亶,此人極有膽色,是新黨中的少壯派。

對方稟道:“啟稟章相公,之前呂吉甫要改役法,要在天下推行手實法和給田募役法,都是先行編定擬成文字,在地方實行一段然后被罷去。”

“至于不過兩年又改役法,這不是令天下無所適從。下官以為無論是手實法還是給田募役法都是良法,朝廷若要恢復此二法,我等皆無異論!”

章越沒有說話,一旁蔡京則起身道:“手實法好壞我且與你不講,給田募役法是朝廷拿免役寬剩錢買地方田畝,再以田招人應役。但如今役錢都供作朝廷在西邊的軍費,你又如何買田?還是與陛下說,解散幾十萬西軍?”

熊本看了章越一眼,附和蔡京道:“確實,一年一千八百萬免役錢是西邊軍費的主要由來,如今朝廷與西夏不過小戰,軍費就已入不敷出,若他日大戰又如何?”

上首章越對熊本點點頭。

司農寺丞黃顏起身道:“啟稟章相公,熙寧二年朝廷開始推行了吏祿法。過去吏俸極低,不僅中樞吏人的俸祿低,地方吏人也是俸祿極低,而地方吏人又掌管著國家刑律,但除了衣食供給外,幾乎沒什么拿到手的錢。這也是地方官吏貪污橫行之故。”

“熙寧變法后朝廷以加俸養廉,以重祿治貪。凡重祿的吏員,貪一錢則徒之。”

“若免去五等戶的免役錢,那么敢問相公這吏祿從何而出?”

蔡京又起身道:“如今歲增吏祿四十一萬三千四百余緡,監司諸州六十八萬九千八百余緡,合起來不過是一百一十萬,而朝廷一年收一千八百萬貫役錢,減去五等戶役錢何談吏祿減少呢?”

蔡京繼續道:“我聽說募役法推行至今,北方反對得厲害,但南方卻不甚反對。”

“主要的原因就是南方百姓富庶,只要能免去朝廷庸上加庸百姓就覺得方便。”

“而北方百姓本就窮苦,五等戶要繳助役錢及二成至五成不等的免役寬剩錢,無疑使貧者更貧。”

“其中陜西苦甚,因為陜西本就在對西夏作戰的前線,鄉兵本就要服兵役,十分疲憊,而是募役法一下,鄉兵并不免役還要繳納助役錢和免役寬剩錢,那就是‘庸上加庸’。故陜西各路要求恢復差役法的聲音最大。”

“所以這一次朝廷選了陜西和兩浙改革役法!”

面對蔡京,司農寺官員又嗡嗡地說了幾句。

這時候章越道:“我說幾句。”

下面官員頓時息聲,一片寂靜。

“仆問一下諸位,何為好的稅法?”

“征稅必須財產比例征稅,而免稅或減稅則必須按照人頭來減稅。”

“朝廷征稅每個百姓征一百文,對富人而言一百文就是一頓飯,對窮人而言一百文則是一條命。我說個故事給諸位聽一聽。”

故事是一農婦不小心將農藥倒入一袋面粉里但舍不得扔,就把表面一層倒掉,剩下的作了饅頭給全家吃。結果丈夫饅頭吃得多,丈夫吃死了。

農婦埋了丈夫回來心想饅頭面粉多會吃死人,就用面粉包餃子吃,結果女兒吃死了。

農婦悲痛欲絕,心想人吃了有事,牛不會吧。于是她將剩下面粉喂牛吃,結果牛吃死了。

為何農婦無事,因為她自己舍不得吃,將面粉都留給丈夫女兒和牛。

對老百姓而言一袋面粉就是幾條人命。

所以按財產征稅,不搞人均征稅,減稅則應該反過來,要按照人頭來減稅。

人均減去一百文,那就不一樣了。

一百文對富人有減等于沒減,但對百姓卻不同了。

而攤丁入畝就是這樣的良法。

章越將民婦這段故事將農藥換成了砒霜,眾人聽后皆是沉默。

章越凝重地道:“治國當以民為本!這是我為何要免去五等戶稅錢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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