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一千三十五章 役法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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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越雙目睜開看了一眼窗外,天仍未亮。

章越看了一眼枕邊的十七娘仍睡著。

章越悄悄地起身,離上朝還有段功夫,但是他已沒有睡意。年少時感覺怎么睡也睡不夠,甚至還有夢中開掛的權力,但如今卻是不敢多睡。

巨大的權力,除了帶給人強大的力量外,也有責任。

權位到了如今,章越已不是為了自己一人奔波,身后還有多少人指著他,仰望著他,當你一個決定便令無數人旦夕禍福時候。

為什么說‘假的東西越到后面越真,真的東西越到后面越假’?

騙子騙人久了自然而然以為自己是真的,掌權者久而久之就越不將治國當作一回事,從一開始的膜拜,倒覺得也就是那回事,哪聞得民生疾苦。

所以說。

想到要推行的役法改革和攻夏之事,章越深感壓力重重。

不如,還是再茍一茍?咱們不比別的,就比誰活得長。

如是的念頭冒在章越腦中,這時候覺得肩膀一沉,原來十七娘已是起了披了件衣裳在他身上。

“娘子又吵醒你了。”章越握住十七娘的手。

十七娘道:“官人我早醒了,多慮傷神。”

“我知道。”章越笑著道。

十七娘道:“馬上要入朝了,我給你梳頭更衣。”

“好。”

十七娘服侍章越穿上紫袍金帶,戴好烏紗,這時候看得前廳的燈火已是亮了。

“哥哥又熬好粥等你了!”

章越看了笑了笑,他知道兄長章實又早早起來給自己熬粥了。盡管這些事他早已不用忙了,自有下人去為之。

但那日章越提及好久沒吃哥哥熬的粥了,這樣說過一句后,章實便打起精神,每日在自己臨出門時都親自熬上一碗。

吃粥的時候,兄弟二人會聊一聊,或者就這么坐著,說說家常話。

章越官越當越大,兄弟二人話題越來越少。章實也不會拿小事煩他,說話時更小心翼翼。章越治家極嚴,當初于氏娘家因茶事勞動過他,他雖是幫了,但也委婉地提了幾句。

章越自己寒門出身,升遷快,底子薄,故不可以輕易授人話柄,每一步都是謹小慎微。

章實也慢慢明白了這些,不敢再章越添麻煩,此后再也沒有讓他給自己和于氏幫什么忙,如今二人實已如同兩個世界的人一般。

但每日早上就這么一會,兄弟二人對坐著,絮絮叨叨一陣也不知說什么。

盡管兄長也是有了些年紀,但無論過了多少年,兄長眼底對自己那份深深的期望,卻是永遠不會變的。

“三哥,粥還可口吧!”章實千篇一律地道。

章越捧起大海碗,用筷子嘩啦嘩啦地將濃稠相宜,冷熱合適的白粥入了肚,渾身上下都是暖洋洋的。章越抬起了頭道:“好的。”

“三郎從小喜歡喝我熬的粥。”

章實滿臉美滋滋地又添了一碗的粥。對章越而言,天下還有什么味道比得上這一碗白米粥。

他已經習慣了早上喝粥,再嚼些咸菜,蘸醬油的煮雞蛋,便已勝過了世上一切的山珍海味了。

貧賤時如此,富貴時亦如此。

所以說蘇軾永遠是神。

一句‘人間至味是清歡’道盡了其中的一切。

“大伯伯好!”

“爹爹好!”

這時候章亙和章丞便朦朧著眼睛,被十七娘帶著侍女從被窩里喚起或擰起。他們打著呵欠向章實章越請安問好。

兩個兒子和十七娘與章越,章實并不同食,他們在另一張桌案吃飯,女使們擺上一碟又一碟精致的小菜。

一代人又是一代的習慣。

吃完后十七娘會督促他們功課。

至于于氏近來身子不好,是呂氏親自服侍他吃飯。

章實看著章亙和章丞眼中滿是寵溺,對章越道:“亙哥兒婚事什么時候?”

“下半年吧!”

“好好!”章實聞言樂了,說完又牽掛起身在熙河手握重兵的章直。

天邊已是微明,章越騎上了馬,在上百名親隨的簇擁下出了粉墻碧瓦的府邸,門口左右的石獅子匍匐目送。

早朝之后,韓絳,章越二人留身奏對。

自重開天章閣后,官家對韓絳,章越已是愈發重用。

不過歷史上開天章閣后,天子用了范仲淹等人不過一年,這一次官家又能用幾年?

官家仔細打量著章越,這些年官家也變化不小,鬢間多了不少白頭發。這些年官家為了謀劃攻夏之事思慮過度,每夜都是睡不好。

而章越與官家年歲差不多,但官家看過去,他是一根白頭發都沒有,氣色卻保養得很好。

官家常常拿章越與韓琦對比,同樣是少年得志。

官家對章越問道:“司馬光有無說什么便回洛陽了?”

章越在新舊兩黨之間,始終保持一個微妙的態度,似既同時合作也同時打壓,所以他要從章越口中得知對司馬光的態度。

章越回奏道:“回稟陛下,司馬光沒說什么。他與臣談了多日,最后只道了一句‘官不擾民,民自富’讓臣轉告給陛下這才離開汴京。”

官家聞言默然了良久,最后道:“一名禁軍年奉五十貫,十萬禁軍便是五百萬貫,太祖皇帝時不過十余萬人馬打遍天下,而如今呢?”

“朝廷養了百萬兵馬,西夏遼國猶自不服。”

“朕不擾民,哪里養得百萬兵馬,如何御得遼國西夏,所以司馬光的話是對的,卻是無用。”

章越和韓絳同道:“陛下圣明。”

官家道:“你的孟子正義,朕看了確實不錯。治國當以仁義,仁義便是利民,朕心許之。”

章越道:“陛下,臣以為民本乃治國之,但既是就不可道出,否則必然‘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

“因此臣才要修。于而言是術,但對于而言也是術。”

官家沉思,章越這‘反者道之動’的說法,他聽了很多次了。

官家道:“利民便是利國,利國又是利民,這差役法雇役法顛過來倒過去,好嗎?”

章越笑道:“陛下,過去農人每日在地里耕種,他看了自己的子嗣,為了讓子嗣不吃風吹雨打的苦,他便多開幾畝田地,多積攢錢財,讓子嗣一輩子衣食無憂。”

“等到他老了,發覺子孫是衣食足了,仍然去游手好閑,好吃懶做,依舊敗掉了家財最后一貧如洗,不得不給人種田為生。后來有人看了這前車之鑒,便自己一面種田,一面供子孫讀書,他說讀書人從不懶散,這樣教出的子孫不會敗壞了家業。于是他的子孫苦讀詩書,明白了圣賢的道理,確實不再游手好閑。”

“其子孫沒有敗掉了他的家產,但每日讀書同樣是吃苦,只是不吃身體的苦,而吃了腦子的苦。敢問此人是不是忘了其初衷,只是不讓子孫受苦呢?”

官家,韓絳聞言都笑了。

章越道:“臣相信每走一步必有所得。其實呂惠卿的給田募役法是良法,只是陛下要將寬役錢作他用,故而否之。”

王安石復相后罷了呂惠卿的給田募役法,其實此法初衷是很好的。

章越道:“如今雇役法和募役法,皆有差設不公,漁取無藝之弊,甚至叔伯兄弟之間也是相訟以避役。”

“故臣采取沈括募役和差役并行的辦法,讓下戶出壯力,而不出一錢,此事熙寧四年時曾布曾在府界試行,民皆稱便。”

官家道:“朕聞募役法并無不便?”

章越道:“陛下,容臣直言,朝廷在地方實行鄉役之制,朝廷有些地方用役并不雇直,如今地方有句話是‘庸錢白輸,差役如故’,甚至有人說朝廷以‘免役誘民而取錢’。”

官家聞言怒道:“何人所說?為何沒有人報朕?”

官家心想是不是司馬光所問。

章越道:“陛下,這是事實。募役法本是由朝廷給錢讓民間雇役,但給多少都有地方官員自己商定,不少官員便不給百姓雇直。”

“此錢本自百姓而出,自當百姓而用,并于役法中散之,如今朝廷挪作他用,百姓如何不叫苦。”

官家知道從民間募上的寬剩錢大半都充作西邊的軍費,準備伐夏之用。

官家見章越如此堅決,便再問道:“此事三司,司農寺都是如何說的?”

章越道:“三司,司農寺也是附同臣之所見。”

官家聞言神色一僵,難道連蔡確也倒戈了?

官家心想既是將國事托付給章越處理,最后仍道:“既是如此,卿且酌情處之,切莫讓州縣百姓再有不滿朝廷役法之聲。”

“臣省得。臣會在陜西,兩浙試行。”

官家點點頭,章越韓絳也是退下。

這時候內侍帶著皇六子步入宮中。

官家看著皇子涌起了喜色,皇六子問道:“爹爹有什么不高興嗎?”

官家滿臉是笑道:“朕沒有不開心。”

皇六子繼續試探地問道:“可是因為國事?是韓相公,章相公惹得你不高興了嗎?”

官家面上一凜然后道:“誰告訴你這些的?”

皇六子道:“我猜的。”

官家正色道:“韓卿,章卿都是忠臣,你切不可如此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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