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外沒有閑地。
這是眾所周知的,章越未罷官前曾親自去了南堤一趟,除了打聽到官家那位逝去的姨母家中也在南堤這置辦了上千畝田地外,還見遍地都是莊田。這里的地早就被權貴富豪之家買下來了,然后雇傭了大量的莊客耕種。
農耕經濟始終講究個自給自足。
普通老百姓家里也是吃的用的都是自家地里所出,而汴京城中的上等富貴人家也是如此,講究的都是吃自己家地種的糧食,以及自家桑農出的蠶絲所制的綾羅綢緞。
若是去市面上買糧食或成衣那就落了下層,有可能被視作暴發戶或剛剛脫貧作官的寒門子弟。
總而言之,這是一條區分new
money和old
money的分界線。
對于吳家而言,自也是old
money的范疇。
章家平日吃穿也是有十七娘的田莊供給。
汴京城西郊浚儀縣的岳臺,在唐玄宗時被認為是天下之中,而十七娘的妝奩田便是買在浚儀縣里。
章越一家抵至一出山崗向下俯瞰時,一看整是一個好大的大莊院。
但見莊院四周都圍著莫約兩人高的土墻,四角都有望樓,莊院外種著好幾百株的楊柳樹。
莊子背靠山,不遠之處便是官道,一旁還有溪水環繞。
莊院內外負傭莊客莫約有上百人之多,不少莊客在山坡旁放牛趕羊,溪水邊是鴨鵝成群,莊子里的打麥場里莊客們正忙著曬麥。
章越見此一幕不由對十七娘笑道:“娘子家里還有這么好的去處,早知道便不作這官了。”
十七娘揉著兒子笑道:“誒,官人說錯話了,不是娘子家里,是咱們家中。”
章越笑了笑感嘆自己也是終于過起了鄉村田園生活。
到了地頭,十七娘差了人進去稟告,離莊子半里路時,莊頭帶著幾名莊客上來迎接。
章越知道十七娘每年都要巡視自家的莊田鋪子,按她的話來說,不可對下面的管事過度猜疑,但也不可放權不作監督,否則再良善之人也要生出異心來。
章越聽了深以為然,大至一個朝堂,小至一個家庭,事情很多都是相通的。
這莊院的莊頭姓賀,五十有許的人,左右跟著他兩個兒子,看得出他們剛從地里干活身上都淌著汗,見此一幕章越對三人很有好感。
以外年節時賀莊頭也帶著賬冊地里的特產來拜訪過章越十七娘,故而也不是第一次見面。
進了莊子,自有茶食奉上,章越與賀莊頭尋了一遍莊子,但見莊子后有山溪前有楊柳,處處都是井井有條的樣子頓時欣然。
章越對賀莊頭道:“莊子有什么清凈地方?”
“清凈地方?”賀莊頭一臉迷茫。
章越道:“可供我安心讀書的地方。”
賀莊頭恍然道:“老爺是要讀書啊,這莊子倒是有幾間屋舍打掃下便可,不過莊里人來人往怕是有些吵雜,若是要有個清凈的地方,山后倒是有一座寺廟,只是有些路程。”
章越點點頭道:“不遠就行。”
當夜莊客殺了一頭羊還有幾只雞鴨給章越接風洗塵,于是一家人便在莊子安頓下來。
歇了一夜,章越便讓賀莊頭去寺廟一趟。
這寺廟名為西山寺,聽聞當年李淳風在岳臺測定山岳時,也曾歇住在此
章越就與賀莊頭,唐九一并上山。
此山并不高,但范圍卻頗廣,有不少樹蔭可供遮陰,遠非汴京市郊都是光禿禿一片景象,僅有的樹木幾乎都讓人當作柴火給砍了。
此地人跡罕至,其中還有不少野物出沒。
走了莫約五里山路,章越抵至西山寺。
他算了算路程離莊子確實有些遠,不過每日往返走十里山路,既可欣賞風景也可強身健體,只是不知有無匪盜猛獸之類的出沒。
西山寺是座小寺,平日也沒什么香火供奉,寺里住在三位老和尚,每日輪流往山下的山泉處挑水來喝。
章越給了一吊的香火錢,說自己不過是一名落榜舉子,提出在此借僧房居住供平日讀書之用。
老和尚們與賀莊頭相熟,又看章越面善,本要答允了,卻給年紀最大的老和尚阻止了。
這年紀最大的老和尚問章越:“你說你是讀書人,我需考一考你。”
章越道:“大師請說!”
老和尚道:“施主既是讀書人,那么可知天下什么最大?”
章越笑了笑,看到寺外正有一株柰子樹,于是道:“柰子最大?”
這老和尚不由一愣,另一個老和尚言道:“師兄,去年有位施主也是讀書人,他來此說得是天下道理最大。”
方才發問的老和尚點點頭道:“沒錯,這位施主錯了。”
章越笑道:“哪里有錯,道理在于人心,人心在于懷,柰子博而廣懷,故而柰子最大。”
章越此言一出,三位老和尚都是拜服不已。
第三位老和尚言道:“施主這番道理說得好,果真是有本事,看來假以時日定是可以考上進士的。”
一旁賀莊頭不由好笑,章越看了賀莊頭一眼,向老和尚言道:“為何這么說,我考不考上進士有此有什么相干?”
三人皆有些不好意思,之前發問的老和尚道:“慚愧,慚愧,若是施主考上了進士,我等在宣揚施主在此讀書之事,以后來寺的讀書人就多,那么香火錢也就多了。”
聽了此話,章越與賀莊頭都是大笑。
章越拱手道:“既是如此,那我可要好好苦讀,不辜負三位大師的期望。”
三名老和尚皆喜道:“那就好。”
三名老和尚本各有一間僧房,當下一人騰出房子給章越居住,他與另一僧同住。
當下章越在寺里便有了下榻之處。
安頓好了以后,章越每日晨起在莊子吃過早飯后,便與唐九一起走山路至西山寺。
唐九拿著一根哨棒在前,一面喝酒一面行路,至于章越則看著山林間的景色,想起了當年與郭林一起跋涉上山至南峰寺讀書求學的日子。
那個時候自己雖得苦,但如今想來卻是自己最快樂自在的日子。
抵至西山寺,老和尚們便給章越打了茶水。
茶是山茶,水是山泉,雖甚是粗糙,但別有一番山林間的粗曠,初入口時有些苦澀,但久而久之在嘴里也可回甘。
人也是如此,以往身為朝官,可謂錦衣玉食,不過山珍海味吃多了到嘴里都如同嚼蠟。
可是如今無官一身輕,如此粗糙的山茶居然也感覺一番滋味在其中。
章越每日拿幾本書到寺廟里讀一讀看一看培養靈感,到了快中午(11點左右)吃一碗老和尚用山筍口蘑煮的素面,然后不到12點便提前睡個午覺,差不多兩三點時起床寫書。
寫書也不是別的,就是自己這三年來為官理政的心得。
這是一本如《國富論》經濟學之書。
說來奇怪,從古至今儒家在研究經術上的書籍層出不窮,在研究人事代謝更新可謂走到盡頭,但唯獨在經濟之學上提得很少。
比如管子之書提及了一些,但沒有范圍系統說法。
不過歸其原因也很簡單,就是封建王朝重農抑商,儒家思想重義輕利之故。
故而自己與韓琦,曾公亮講不可能三角,與王安石講量價關系,以及工資,利潤,地租三等收入劃分三個階層的理論時,這個時代最杰出的jing英也不由被震驚到了。
其實王朝興衰都有規律可尋,比如宋朝面臨的問題就是‘利入已浚’。
說白了,蛋糕就那么大,大家不知道如何作得更大,分蛋糕又觸動了利益階層,要傷筋動骨。
老百姓承受著重稅,朝廷已無法再往民間派稅,但國家的財政卻一直在虧損,如何怎么辦?
這個國家的路到底日后應該怎么走?
章越寫下這些并沒有貿然給予解決的辦法,因為這點容易遭到人攻擊,他只是自己為官以來的所見所聞總結成冊,同時用言簡意賅的辦法講述經濟之學,最后講述鹽鈔貨幣化,交引所及解庫質庫之事。
章越還是以自己的文筆以及透徹的說理寫文章,遺跡如何將自己后世的見識與宋朝的實際情況結合。
知古不知今,謂之落沉;知今不知古,謂之盲瞽。這句話對穿越者章越而言是另一個意思,只懂得拿今日的辦法拿到古代生搬硬套那就是盲瞽,只知道墨守古人的規矩,卻放棄了今人等等超前的思維,那就是落沉。
故而章越必須想辦法將二者結合在一起,最后達到實事求是。
故而他寫的很謹慎,不斷刪除一些概念,有時候不斷看書讀書,兩三日不曾動筆,最后落在紙張上都jing簡過千百次的言語。
這也是多看少寫,厚積薄發。
章越在著書兩三個小時后,差不多到了四五點時,這才與唐九下山回到莊子陪同妻兒吃一頓飯。
也有的時候遇上雪大,章越索性就在寺廟里過夜。
聽著呼嘯的北風,以及山林里夜梟的叫聲,章越點著一盞孤燈,獨坐在僧房之中,徘徊于古今之間,極力求索于上下,就這么試圖著看看從在當下毫無希望的困局之中,找出一個大概的方向來。
有時候章越便是如此坐了一夜,累極了就伏案睡去,這不知不覺之時,又是一夜的風雪襲來。
秋冬易逝,轉眼便到了治平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