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過后,莊院附近下了一場大雪。
章越披著蓑衣與唐九從西山寺返回莊院,章越走著山路欣賞雪景一面喝著酒,手中酒葫蘆里是前幾日與山間一位道人買來的黃jing酒。
山居數月,章越也微微留起了短須,遠離了官場少了幾分拘謹,多了幾分不羈。
到了莊園前,
卻見門外停著馬車。
章越脫下蓑衣正要找莊客詢問來客是誰?
卻見一名四五十歲穿著青袍的中年男子站在面前。
章越看見對方不由受寵若驚,笑著上前行禮道:“不知司馬公大駕至寒舍,實是有失遠迎。”
這名中年男子正是司馬光,對方笑著道:“度之,這真是好地方。”
章越笑道:“司馬公若是喜歡就留宿在此,只是怕耽誤了公事。”
司馬光搖了搖頭。
章越問道:“怎么?”
司馬光嘆道:“老夫實在是一言難盡。”
章越聞言明白司馬光無事不登三寶殿,此來必有話說,于是笑道:“那就慢慢的說,
我這里有山間道人所釀的黃jing酒……差點忘了司馬公滴酒不沾,也好,咱們這里的雞鴨魚肉倒是新鮮,請讓我盡地主之誼。”
司馬光失笑道:“打攪了,但簡餐便飯就好了,老夫平日飲食清淡慣了。”
當即章越與司馬光在舍里對坐。
章越笑了笑,他罷官后,韓琦曾以西北軍功保他復出,但天子沒答允,司馬光則上疏官家,說章越有功不賞,罰其小錯,韓贄有過不罰,
卻無功而賞可乎?
司馬光仗義執言了一把,呂誨也是出聲,不過官家卻是于公議輿論置之不理。
章越道:“司馬公之前仗義執言,我還未歇過呢。”
司馬光擺手道:“莫要謝,
老夫作事不計較這些。”
司馬光頓了頓道:“今日至此,
老夫實是有一事相求。”
章越道:“司馬公請講!”
司馬光道:“還記得當初老夫與你閑聊時,
要修撰一部史書之事么?”
章越道:“記得,當時我與司馬公同侍先帝經筵,司馬公曾與我言道史籍浩繁,學者難以遍覽,因欲撮取其要,欲撰一史書。”
司馬光微微笑道:“對了,之前范景仁出外后,老夫如今也是卸下諫職,本欲向陛下懇請離開汴京,去西京安度此殘生,但官家恩重沒有答允。”
“正好我一直有意撰寫史書便以此上奏,官家便恩準讓我在崇文院里建一書局。”
說完司馬光笑道:“想起當初與度之論史,老夫猶有不如,你之博聞強記,當今無人可及,故而老夫冒昧來此,想讓你助老夫一臂之力如何?”
章越恍然原來司馬光是這個意思。
原來司馬光目前的處境與自己一樣,都被官家給邊緣化了。
但似章越,司馬光這樣有定策之功的官員,即便是被邊緣化了,
但也是保留一定的體面和待遇。
比如章越工資照發,你不來上班也無所謂。
至于司馬光還比自己好一些,畢竟當初他的功勞比自己大么。
司馬光被除了諫職,官家還必須假惺惺地挽留他,你不是喜歡修書么?我就讓你在崇文院里組局專心修書,但其他的事休要來煩朕即是。
章越聽了司馬光的待遇不由暗笑,沒料到啊,你司馬光也與我一起坐冷板凳了,然后今日邀請我一起修史,若是所料不錯的話,司馬光邀請自己所修的就是被后世稱為帝王教科書的資治通鑒。
司馬光拿出草修的史書給他,章越一看即贊賞不已,對司馬光道:“好,好,司馬公此用心著實大善。”
司馬光問道:“哦,不敢當,其實老夫今日來是想聽一聽度之你的高見的。”
章越道:“高見不敢當,司馬公這所修的通史,是一年一年而記吧,所謂以事系日,以日系時季,以時系年。”
司馬光點了點頭道:“然也。老夫打算從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寫起,一直到后周世宗顯德六年征淮南為止,寫一史書。”
章越道:“此乃春秋,左傳之體也。”
史書主要分兩種一等是編年體,還有一等是記傳體。
如后世咱們讀的二十四史就是記傳體,而司馬光打算修的資治通鑒便是編年體。
章越道:“如史記漢書,以人物為篇幅,講得是帝王將相,英雄人物……以后的史家多是如此書,一直到歐陽參政修成的新唐書都是如此題材,如此觀史可學個人之成敗得失,但卻難見事之大體,統觀全局。”
司馬光聞言微微點頭。
章越道:“好比我們讀三國志,若看諸葛北伐一出祁山,修養半年,之后再數月而伐,再一年而伐,再三年而伐,為何如此不知所云。”
“但讀如此記年之通史可知,第一次所伐是魏主新登基之故,第二次是因曹休敗于石亭之故,第三次……如此對照一看,可知戰爭之首尾本末。”
“一言概之,讀史觀人,讀司馬公此書可以觀事。正所謂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以謀一城,有了此書,以后君王都要放在案頭了。”
章越所言就是資治通鑒為何作為帝王書的地位。
就好比對于信息事件的處理,一年之事十分繁雜,如何從這么多的信息之中捕捉細微末節從而作出正確的決定。
幾千年來治理國家的政治jing英們都是如此,每天經常有無數個人給你提建議,當事后諸葛亮非常容易,一旦做錯了事,無數人會告訴你,這事干嘛干嘛不聽我事先的建議,但事前你干什么去了。
故而經過所有的意見信息的處理,最后的決心肯定是要一把手來下的。
這就是最高層面的戰略問題。
讀一讀資治通鑒,學一學先人都是在這樣場合下如何決斷。
章越略講了一講自己對此史書的jing彩之處的分析,但沒料到自己說完后司馬光卻是震驚了。
章越自己也是嚇了一跳,不會吧。
自己所說的都是后世各路網友們對資治通鑒的分析評價,說這本書如何如何厲害,編撰此書的司馬光如何之用心良苦。
但此刻章越看著司馬光的表情不由心道,這到底是什么情況?
人家司馬光似乎根本不是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