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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祐八年五月。
章越呂大防在見過曹太后后即走馬上任,二人甚至是敕命都沒有到手。眼下面前的當務之急還是如何平抑京師的鹽價。
三司衙官衙是宋朝最大的官衙。
三司二十四案,真宗時三司有吏八百九十七人,其中鹽鐵一百五十六人,度支一百八十二人,戶部兩百二十七人。
到了慶歷年間又達到了千人之數。
三司是不少名臣的發軔之處,如章家的章得象,章頻都曾任過度支判官。
章越,呂大防一并抵此,先去三司使廳中見過三司使蔡襄。
蔡襄如今日子有些不好過,朝野上有謠言說,官家被確立為皇子時,所有人都知道大計已定,然而眾臣之中唯獨蔡襄對此有所微詞。
謠言還傳的有鼻子有眼的,蔡襄曾給先帝寫了一封文字,勸不要立皇子,如今文字還在禁中。
這謠言是沒根據的事。
不過問題是先帝立儲之時,蔡襄身為官家最信任的大臣之一,盡管證據表明他表態反對立皇子,但也沒有證據表明他皇子。
這信與不信,就看官家自己了。
呂大防,章越見蔡襄時,對方笑著談了幾句話,蔡襄對章越道太后屢次吩咐要平抑糧價鹽價之事,讓他去鹽鐵廳后立即著手此事,上朝時他要與太后交待。
呂大防,章越稱是,即在官吏指引下來至鹽鐵廳。
鹽鐵廳最高長官為鹽鐵副使,如今的鹽鐵副使是范師道。范師道是范仲淹的侄兒,但他與韓琦,陳升之不睦,得知韓琦安插了章越,呂大防二人至廳中,對這摻沙子的行為十分不快。
范師道對二人道:“你們初至廳里,本當接風,但如今什么情形方才見過省主也知道了。接風就免了,你們與楚判官交割一番后,要如何平抑鹽價,章學士你今日要拿出條陳來。”
章越稱是。
他來前已被交代過了,范師道對這態度也算在意料之中。
除了副使,還有一位判院今日不在衙。
之后他們來至第一判官院,與要離任的三司判官楚建中交割。
楚建中馬上要出任夔路轉運使,身為鹽鐵廳第一判官,他手中掌兵案、胄案、鹽案、茶案四案。
章越一聽,對方真可謂牛人啊。
要知道三司二十四案中,以商稅,胄,曲,鹽四案最為繁劇。
商稅,胄,鹽三案都在鹽鐵司,對方一人身兼胄,鹽二案,還管著另兩案可知如何厲害了。
楚建中道:“之前范副使交待過了,我手中鹽案之事交給章學士,至于兵案、胄案、茶案就交給呂判官了,你們心底可有數?”
章越沒有異議,他不似呂大防,絲毫沒有治理地方的經驗,一個鹽案差不多已是極限。
楚建中與章越,呂大防交割時,正好一名緋袍官員入內。
楚建中笑道:“蔡判官!”
呂大防,章越連忙見禮,此人是鹽鐵廳另一判官蔡抗。
蔡抗在出任鹽鐵判官前,即已是一路轉運使了,無論官位還是資歷都遠在章越,呂大防之上,眼下管著商稅案、鐵案、設案。
對方寒暄幾句,然后笑呵呵地道:“我第二判官院偏西,午后總有西曬甚煩。楚兄高升之后,我正好搬進此廳來。”
章越聽說過宋朝官場的事,衙門里對于第一廳,第一院競爭總是十分激烈,言下之意這位子我先占住了。
衙門里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內部升遷都是優先考慮第一廳第一院。
蔡抗這么說后,章越,呂大防也不會與對方爭這鹽鐵廳第一院。二人都是新人根本沒啥好爭的。
之后章越至第二院,呂大防至第三院。
鹽鐵廳正廳朝南,副使,勾院同署辦公,只是一個在東一個在西。
下面依次第一院第二院第三院第四院分給判官辦公,第一院第三院朝東,第二院第四院朝西如此,不過如今鹽鐵廳只有三名判官,故而第四院就這么空著。
至于朝北是鹽鐵廳七案公署,每案都有一名孔目主理,譬如章越治下的鹽案,就有五十多名屬吏,真不愧是事務繁劇之案。
章越至院后,看著院中栽的數株梧桐樹許久,從今日起自己便與這樹一般,同在這鹽鐵廳里扎下根了。
章越到院后立即召了孔目來商議鹽鈔價格之事。
正所謂‘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曹太后過問鹽價,韓琦對三司施壓,三司使蔡襄發話,鹽鐵副使范師道讓章越拿出條陳。
章越到到任立即找孔目商量。
從高層執行到基層執行,這就是一根針下來。
孔目姓張,名善,在鹽案辦事三十余年,侍奉過不知多少上官。其實章越上任前一日,張孔目即到府上拜見過章越了,原來吳育出任鹽鐵判官時,張善便是他親信之人。
張孔目一見章越即道:“得知學士遷任,我等屬吏無不歡喜,特準備了一分薄禮。”
章越對張孔目道:“本官初任,正是要多多借重孔目的地方,昨日太后責我一個月內要平抑糧價,此事還請孔目助我一臂之力。這些心意我先心領,咱們辦妥了此事慢慢再議。”
張孔目為難地道:“學士,鹽價此事咱們再慢慢想辦法吧,先熟悉案事。”
章越道:“沒工夫了,副使要我今日就拿出條陳來。”
張孔目道:“這么快……學士可是惡了副使?”
章越道:“或許吧!還請孔目教我其中的玄機。”
張孔目道:“玄機,我想想,先從都鹽院說起……”
章越一聽拍腿道:“都鹽院……我昨日去交引鋪時就聽得過,如今孔目又提及,此處必是關鍵,咱們立即就去,邊走邊說。”
張孔目沒料到章越辦事如此雷厲風行,說辦就辦。正要言語,卻見章越已是拉起他的手中一并出了門去。
章越與張孔目坐著馬車趕往都鹽院。
張孔目與章越說起了都鹽院,此院是嘉祐三年所設,是一個新衙門,設監官二人,另有設典五人,主秤八人。
說起都鹽院,就要提及宋朝鹽業一個偉大的改革,鹽鈔法。
提出此法的官員名叫范祥。
原先宋朝鹽法完全朝廷壟斷,官運官銷。
之后宋朝與西夏作戰,為了方便軍糧供給,拿出解池的池鹽,從禁榷法(官產,官運,官銷)改為通商法(官產,商運,商銷)。
商人們輸粟至西北獲得引券后,可以憑引卷到京師兌換鹽引,商人得到鹽引后再去解池取鹽運到各地銷售。
但到了慶歷年時,宋朝與西夏在西北大戰。西北駐扎了宋朝幾十萬大軍,這么多兵馬輸粟法的問題即暴露了,商人們常拿著低劣的糧食送入西北,再到京師換鹽引。
于是范祥提出改革。
商人不用輸粟至山西,而是在京師用錢直接購買鹽引,朝廷再拿這筆錢給陜西轉運司,讓他們用錢購買自行軍糧,如此就可以不用買到低劣的軍糧。
這制度被實行后,不久就出了問題。
因為自用糧草改當實錢后,朝廷便沒有節制的大量發行鹽鈔。
因為鹽價受到季節的波動嚴重,而且京師里的商人們看準了鹽鈔這貨幣屬性,于是對鹽鈔實行炒賣。使得要么以前買了鹽鈔的商人賠錢賠到了家,手里拿著朝廷濫發的鹽鈔在鹽池里取不出鹽來,要么就是鹽鈔被炒賣漲上了天,一鈔難求。
在嘉祐三年,范祥再度改革鹽法。
首先嚴格規定解鹽鹽鈔一席六貫的發行價格,并在京師設置都鹽院。
三司衙門出資二十萬貫至都鹽院,一旦鹽鈔價格跌至五貫時,都鹽院用五貫五百錢進行回購。一旦鹽鈔價格飛漲,朝廷用市場價再減去五百錢售賣鹽鈔平抑鹽價。
如今章越抵至都鹽院時,看見院前隊伍排成了長龍,皆是手持的現錢,但都鹽院大門緊閉。
章越向張孔目道:“為何衙門無人賣鹽鈔?”
張孔目嘆道:“之前鈔法敗壞,朝廷濫發虛鈔。這都鹽院,三司本撥了二十萬錢去收鹽鈔,但因鹽鈔太多,二十萬貫用盡。以至于都鹽院數月無錢購鈔。”
章越道:“三司為何不再撥錢呢?”
張孔目道:“鹽鈔是歸陜西轉運司所發,利皆歸于西北。這鹽鈔濫發,最后卻要三司衙門出錢收底,衙門自是不愿。之前陜西轉運司要我們撥錢求了數度,都給省主推了。”
章越問道:“那之前購得鹽鈔呢?”
張孔目道:“年初時鹽價稍有松動,終于有商賈至都鹽院肯至購鹽鈔。都鹽院手中一把鹽鈔卻沒有一文錢,既是有人愿收多少就給多少了。”
“鹽價稍漲,有些風吹草動,即有奸民來鹽院購鈔再賣給交引鋪,以差價謀取其利。等之后鹽價飛漲時,如今都鹽院手中已無多少余鈔了。”
章越不由扶額,這鹽鈔法分明是良法,怎么會搞的這般。鹽價低時,沒錢買,鹽價高時,沒鈔賣。
章越道:“為何不向陜西轉運司再求些鈔來?”
張孔目嘆道:“壞就壞在此處,之前咱們三司不肯撥錢,如今鹽鈔飛漲,陜西轉運司手中余鈔也是金貴,自也不肯給鈔。”
章越也是服了,鹽鈔價格低時,朝廷拼命印鈔,鹽鈔價格高時,反而不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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