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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越明白了事情的經由,便心底稍稍有數了。
章越對張孔目道:“要讓鹽鈔降價容易,讓陜西轉運司發鈔即是,但陜西轉運司如今不肯發鈔,制鈔之權在陜西轉運司,西北鹽利亦歸陜西。”
張孔目道:“正是如此。都鹽院雖歸陜西轉運司所管,但賬目卻盡歸三司,故而轉運司不肯放鈔在此,更不愿平抑京師鹽價。”
章越與張孔目這邊言語,這時卻見激變突起,十幾名商販在門前大罵道:“都鹽院說好的給鈔,怎么老子拿著現錢也買不到鈔!”
“之前拿鈔兌不了錢,如今拿錢兌不了鈔,要此衙何用?”
“再不賣鈔,就將這衙門砸了。”
說完門外數百名商販一并吆喝起來,門子見情況不妙,不由吹響了號角。
號角一聲,這時衙門口左右沖出兩隊西軍大漢,將前面的商販都圍了起來。
為首的將領道:“這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將為首鬧事的都抓起來!”
門前的十幾名商販都被拿下,西軍將士拿著刀柄用商販身上一陣捶打,為首的將領喝道:“這些人罰沒錢財,一律解送開封府!”
“是啊,之前一文難兌,如今又是一鈔難兌。”
“連幾句話也不說。”
“素聞關西人蠻橫,真是一點不錯!”
章越身旁幾名商販不由言道。
這時候把守衙門的西軍又紛紛巡來,幾名商販見勢不妙欲走,卻被攔下。
一人被西軍大漢糾住連忙道:“我等不買還不行么?”
那名西軍道:“我疑你乃同伙,一并拷問。”
商販掙扎,卻給這名西軍當場拖走,商販不住掙扎,踢了一地的灰塵。幾名商販與他是同伴正欲上前搭救,西軍以為來搶人,頓時一并拔刀出鞘。
章越喝道:“且住!”
這名西軍聽得章越言語,頓時這名商販重重一擲,左右兵卒圍上前來對著商販一陣拳打腳踢。
這名西軍打量章越。
另一人道:“誒,此人似乎是個讀書人,莫要惹事。”
“措大而已!”
章越道:“立即放了這些商販!把你們上官叫來!”
這名西軍士兵頓時猶豫,對方這氣勢不是普通的讀書人。
這時西軍將領已是大步前來,他看向章越打量后道:“敢問足下……”
章越打斷道:“都鹽院設監官兩名,一名文臣由京朝官充任,一名武將由三班使臣出任!你是大使臣,還是小使臣?”
這名西軍將領一愣,抱拳道:“末將是三班奉職!”
章越道:“我還道尊駕是節度觀察呢?這些商販如何處置?”
這名西軍將領立即道:“盡數放了。”
說完幾名西軍將被拖至地上的商販盡數放去,章越道:“此事我就不追究了,我要見監院!”
一旁的張孔目出面道:“我們是三司衙門的!”
西軍將領神色一動連忙道:“末將有眼不識泰山,這邊請!”
說完簇擁著章越與張孔目進入了都鹽院。
早有軍漢稟至院內,但見一名綠袍官員迎出,對方顯是認得張孔目言道:“張兄,你怎臨此處?”
張孔目道:“駱監院這位是咱們三司新任判官,直集賢院,章學士!”
對方聽了一愣,尋思朝廷哪有如此年輕的學士?莫非是……
駱監院連忙道:“下官見過狀元公!”
章越擺了擺手道:“入內說話。”
一旁西軍將領聞言,惴惴不安地跟隨入內。
章越與駱監院二人坐下,西軍將領與張孔目皆立在一旁,院吏奉上茶湯。
章越道:“駱監院,敢問如今都鹽院有多少人?”
駱監院道:“下設典五人,主秤八人……章學士今日來可是查看賬目?”
都鹽院歸陜西轉運司管轄,但賬目卻走得是三司。
章越放下茶湯道:“我不是來查賬目,只是不明就里問駱監院一句,外頭那么多商販求鹽鈔,為何不問運司多取鹽鈔來!這不是難事。”
駱監院道:“章學士有所不知,不是不給,而是漕帥吩咐,之前解池鹽鈔,多虛鈔而鹽益輕,故暫緩多印虛鈔,以實西北鹽利。”
章越知如今山西轉運使是薛向,被稱作言利豐財之臣。這話說得其實給了他些許面子,司馬光直接批評薛向是詐佞奸狡之人。
他在任后,先是取消了解鹽銷售在西路各州縣的過路費。還有一舉就是用鹽鈔取代銀絹在西北邊境榷市買馬。
薛向此舉遭到三司的大罵。
制鈔之權掌握在陜西轉運司手中,薛向毫無節制地濫發鹽鈔用來買馬,自己不出一文錢,純粹空手套白狼。鹽鈔濫發導致鈔法敗壞,導致西北的販商們拿著前到京師都鹽院以鈔換錢時,卻拿不到錢。
以往陜西轉運司印鈔時還有些許節制,但設立都鹽院后,朝廷三司出錢低價回購鹽鈔,薛向的西北印鈔機便開始發動了。
解鹽虛鈔太多怎么辦?沒關系,反正三司最后會買單的。三司衙門自不肯當這冤大頭,導致了都鹽院如今處境。
蔡襄大罵這薛向是急功希進,為了自己的西北政績,迫使中央財政的收入來給他兜底。副漕官范純仁也表示反對。
不過薛向臉皮厚全當作沒聽見,他有背景,當初薦他為陜西轉運使的正是王安石。
后來鹽鈔法敗壞,朝廷派人去薛向那查賬發覺有問題,但薛向又給王安石保了下來。日后王安石生病,薛向給王安石送名貴人參,王安石看了說我不吃這人參不也活了這把年紀,退了回去堅決不吃。
薛向更超絕的手段是,日后西北政績一路升遷為三司使后,便將都鹽院給罷了。當初他在陜西轉運使任上濫發那么多鹽鈔,原本還要三司出錢兜底,他擔任三司使時便不用了。
這一下坑死了無數購買鹽鈔的商人,算是實現了‘民不加賦而國用足’。
駱監院道:“薛漕帥數度與我交代,這鈔法不可不堅,使民不疑鈔,則鈔可以為幣也!”
章越心道,印鈔是你,不印鈔的也是你。
他對駱監院道:“駱監院,我今日來不是與你說這些的,若薛漕帥再不給鈔,京師鹽價繼續飛漲。沒錯,陜西一路的鹽鈔自可積蓄賣出高價,若一旦太后官家降怒,此非我等擔當得起的!”
駱監院猶豫道:“我問一問解鹽司?不知要多少鈔,方能解此燃眉之急。”
章越伸出五個指頭道:“最少先要五萬席!”
駱監院變色道:“那不成啊。”
章越道:“我看去年解鹽所出為一百一十七萬五千席,但陜西運司通印給鈔是一百七十七萬席,虛鈔近六十萬席,我三司不要太多,從這六十萬席虛鈔里給我五萬席,暫且壓下京師鹽價,讓我與太后交差就可!”
駱監院搖頭道:“五萬席太多,實在給不了,我替薛漕帥作主最多五千席!”
張孔目頻頻給駱監院使眼色,對方卻一直搖頭。
章越道:“那就沒辦法了……”
章越起身,駱監院道:“章學士實在沒辦法,便是薛漕帥在此也給不出更多了。”
章越道:“誰去問薛漕帥?我會上奏官家,將陜西轉運司的制鈔之權收歸朝廷……”
章越話說到這里,但見駱監院色變連忙道:“章學士,使不得啊!使不得啊!”
駱監院才說完,一旁的西軍將領噗通一聲跪下道:“章學士,可憐可憐咱們這些廝殺漢吧!”
“朝廷給俺們西軍的錢糧從沒有撥足過,全是仰仗薛漕帥想盡了各種辦法,變鹽鈔為錢,這才養得了咱們這些廝殺漢活命,老婆孩子們才有了一口吃的!”
“這鹽鈔對我們西軍來說比親爹親娘還親啊!”
章越惱道:“你西軍所入又不止鹽鈔一項!”
西軍將領哭得猶如孩子般,抱住章越的腿不妨,反復地言道:“章學士,咱們西軍的日子苦啊!都指鹽鈔來養活。”
章越知自己此刻心腸不能軟,一軟自己就要背鍋了,韓琦那邊沒辦法交待了。但他又想到,朝廷的禁軍啥都不干,就能掙個一千一百萬貫。
但西軍卻承擔了國家最重的國防壓力,將士們駐守在漫長的邊境線上與青唐吐蕃黨項廝殺。西軍不可比禁軍,這是宋朝最jing銳的部隊,但朝廷所給的待遇卻是天差地別。
至于薛向,沒錯,他的手段是很無恥到處甩鍋。
但薛向不想著辦法變錢,就憑朝廷給的這些錢,那能維持如此規模的邊防野戰部隊?如何執行進筑淺攻?打戰打得都是錢啊!
司馬光,范純仁看到了薛向手段卑劣,但卻沒看到西北對大宋國防的重要性。
章越想到這里,最后還是心軟了向駱監院道:“你們到底給多少席鹽鈔?”
駱監院喜色一閃而過,繼續苦惱地道:“最多七千席……實不能再多了。”
章越心道,婦人之仁害死人啊!七千席是杯水車薪啊!
“暫且如此吧!”
章越說完后,在場除了駱監院,那西軍將領,包括院里所有官吏都朝章越下拜!
章越道:“這是作何?”
眾人皆道:“咱們替陜西上下軍民謝過章學士了!”
章越苦笑,你們謝我,我回去就難交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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