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三百三十二章 二事

入秋之后,天氣一日寒甚一日。

黃好義緊緊了襴服推門走進了一間舊舍里。

里面郭林正伏案寫字,見了黃好義即起身道:“四郎,勞你大駕。”

黃好義笑了笑道:“自家兄弟客氣什么,你這怪冷的。”

說完黃好義即將書本放下道:“這是國子監里的經學講義,你拿去抄錄,過幾日我再還回去。”

郭林笑道:“多謝四郎,容稍待片刻,一會咱們出去吃食。”

黃好義笑道:“不用如此麻煩。”

說著黃好義坐下搓著手道:“郭師兄,你別與我見外,我就是敬佩你這番勤奮力學的功夫。汴京太大,太學里也多是紈绔子弟,我尋個地方靜心讀書。你要不嫌棄,咱們一起做個伴,你也不必破費了。”

郭林很是高興道:“既是四郎不棄,郭某實在榮幸之至,你稍等,三郎上次來此還剩下些酒菜,我熱一熱。咱們吃飽肚子再讀。”

黃好義也是翻開書來。

他至汴京已四年了,不少同窗都已考上進士,他仍留在太學中。

自章越考入制科三等后,黃好義知自己距章越是越來越遠了。他知憑自己一生怕是追不上章越一點半點腳步了,如今奮力追趕,也不過可及郭林。

黃好義隱隱約約有個念頭若再不抓緊郭林,他與章越以后就不會再有任何交集了。

雖說章丘與他同在國子監,但對方年紀雖小,做事都一板一眼的,平日自有一般朋友,不與自己往來。

有日黃好義偶知郭林如今過得不太好。故而他常來幫著郭林,既是念著舊日的交情,也是幫著別人就是幫著自己的道理。

不過黃好義對郭林噓寒問暖,力所能及的幫上一幫,存有其他心思。

黃好義想到這里,繼續讀書。不久,郭林將飯菜準備妥當。二人擔心酒菜污了書籍,就沒擱在案上,各捧著碗吃起。

屋舍雖舊,秋風雖寒,黃好義倒覺得如此飯菜特香。他突然道了句:“郭師兄,我要成婚了?”

郭林一愣道:“好事啊,何時啊?”

黃好義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過了年就辦,還是哥哥嫂嫂幫我說的親事。”

“那好啊,是什么樣的女子,我覺得宜家宜室就好。”

黃好義看過那女子,遠不如玉蓮美艷,家世雖是平平,遠不及他當初所及的官宦人家女子。而且說實話任何一位女子在黃好義心底都從未放下,可如今不得不先放下了。

黃好義道:“是清寒讀書人家的女子,甚是知書達理。”

“那就好了,似我家婆娘大字不識一個,雖說溫婉賢淑,但總有些遺憾。”

黃好義聞言點頭,女子家中滿意黃好義。兩家如今定了親,黃好義蹉跎這么久也累,也決定發奮圖強謀個出身,給自己未來的妻子以幸福。

“不知此事能不能請郭師兄幫我與度之帶個話。”

“你與度之也相熟,為何自己不說。”

黃好義略有尷尬地道:“我說也無妨,但度之如今剛釋褐又張羅自己婚事,怕是貴人多忙,如今憑我的面子怕請不動他,故而還望郭師兄幫我說一說。”

郭林一愣。

黃好義道:“我曾與度之是同鄉,又同窗三年,但論情分遠不及你深。其實我什么人,度之什么人,說同窗還行,說朋友就高攀許多。與度之結識一場,就好比開個門,推扇窗,你以為我這般是求度之日后提攜我就錯了。”

“我是塊爛泥扶不上墻,但與他有段交情,隨之看個光景足矣。”

郭林琢磨半響道:“四郎沒料到你這么說,我不如你。”

黃好義笑道:“我才不如你呢。”

“何有此言?”

黃好義道:“你如今窘迫至此,都不求度之幫你一二,換我與你易位而處都難。朋友之間最好處,也最難處。天下哪有白幫的忙,朋友間也是如此,怕是心底就有了落差,以后看人臉色,再想如當年般相處就難了。”

章越確實在忙著張羅自己婚事。

這日章越從大街上步出,到了一間飯肆,坐在二樓雅座上。

天氣有些寒,他要些酒暖暖身子。

正當酒保給他篩酒時,章越忽看見一個人失魂落魄地正在街上走著,后面還跟著數名押班。本來章越也沒在意,但仔細一看原來是老熟人王魁。

章越聽說了王魁的事,他制舉失利后,不知為何與富家也退了婚。當然他是被退婚那個,但與網文男主不同,王魁被退婚后一落千丈。

先是有傳聞他勾結御藥監宦官在殿試時舞弊,此事因涉及皇家顏面,但最后被遮掩下去。

但又有數名女子開封府告王魁始亂終棄。

章越原以為王魁始亂終棄的只有一人,沒料到事實遠比想象的多。

他聽旁人說,王魁給人都一等斯文有禮,溫文爾雅,甚有讀書人的清傲之氣。但遇到了女子,則一下子放下身段,甜言蜜語說盡。

別的女子仰慕他的才華,又見他肯放下自尊,甚至低三下四,同時又對他出身寒門,刻苦勵學的經歷抱有同情,無一幸免都著了他的手段。

章越聽說王魁如此,不由瞠目結舌,王魁這廝如此也罷了,連寒家子弟的名聲也被他一并敗壞。

王魁在京中以此方法,騙了幾名女子,可謂財色皆得。

王魁倒不覺得有錯,他以這些女子兩情相悅在開封府抗辯。

天子聞此震怒,將王魁貶至嶺南充作一小縣參軍。若非大宋不殺文臣,王魁早就腦袋搬家了。

但王魁因富家退婚生了一場大病,神智有些不清,于是請天子寬限時日再去赴任。

天子以為王魁是不想去,于是命開封府拷問王魁。王魁正在病中時,又被開封府的差役拿去拷問的三日,命幾乎沒了半條。

如今病稍好,就被強行發送嶺南。

章越見王魁有些神志不清的樣子,哪曾想對方有今日。

想當初殿試之前,王魁還曾中傷過自己,那時對方稱得上是風流倜儻。如今王魁說去嶺南為官,但實與被押至嶺南坐牢沒區別。

當初認識之人,居然也沒幾人來送他,可見王魁處境實是凄慘至極。毋庸置疑以他這抱病之身,走到半路,命就沒了。